蘇菲宿舍的畢業生都要離校了,她搬回自己學校住。蘇菲沒回來時,我把她的電腦拿到我的宿舍來用,我自己的寒假帶回家了。蘇菲搬家,電腦得拿走。我很不高興,她電腦的配置比我的好許多,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正好宿舍裡他們在看藝術人生,朱軍專訪周華健,我拉她過來看。
周華建是我最喜歡的一位歌手,不僅僅因為他的歌曲,而且因為他的身世。他在酒吧唱歌時認識了他的妻子,從兩個人在一起到他成名,都是妻子工作支撐他,負擔家庭的開銷。他有首歌叫《一起吃苦的幸福》就是描寫他的生活的。我讓蘇菲看,觀察她的反應。還沒看完,她接了個電話,說同學來幫她搬家,得回去。
我跟她一道走,順便探討。「你看,周華健的妻子是外國人,和中國的女人不同。外國人比較單純,愛得也純粹。能夠全力以赴地付出,不要求回報。而中國的女人基本上都是要求回報的,這樣動機就不純!」蘇菲停下腳步,「你讓我看節目就是為了這個?是的,我是要回報的。我要你好好的,真心誠意地愛我。」
她走了,我站在那裡生悶氣,就好像我不愛她似的。
我給媽媽打電話,她說蘇菲給她來過電話,兩人講了好半天。然後媽媽語氣沉重地問我,「你為什麼騙我呢?」我嚇了一大跳,難道蘇菲懷孕的事媽媽知道了?「你外語六級沒過,只過了四級,你怎麼說都過了呢?」啊,原來是這樣。我忙解釋說,當時剛考完覺得不錯,應該能過。但是最後沒過也不好意思跟她講了。媽媽聽後語氣緩和不少,說:「蘇菲還問我你的電腦怎麼樣?我告訴她還是特意找人去省城配的,花了五千多呢……」我心裡暗叫「糟糕!」因為一開始我跟蘇菲扮可憐,說電腦都不敢用貴的,只能買二千多的對付用一下。我問媽媽,「她是特意打聽這件事嗎?」「不是,好像就隨口問問,主要是看我身體怎麼樣。」我鬆口氣,也許我多疑了。「你們沒什麼事吧?覺得你有點奇怪啊。」我敷衍幾句,放下電話。
最後我定下一所學校,吳老師幫我聯繫好,我準備去複試。我心裡是非常委屈的,我一向驕傲,自視很高,總認為自己是最好的。其實憑心而論這個成績也說得過去,可是我心裡仍然深深難過。蘇菲只講盡力即可,不必過分苛求,交大畢竟強手如林。
要複試了,吃的住的地方還沒解決,勇俊那沒有地方,上海我不認識別人。即使李白在我也不想麻煩她。蘇菲的單位給她一間小公寓,裝修得很漂亮,條件不錯,連電視空調洗衣機都配齊了,但是得八月份才能入住。她爸爸媽媽看後也非常高興,他們要退房子回北方了。我急忙找蘇菲,特意買了一束花。
沒想到她靜靜地說,「你是擔心複試沒地方住吧?我給爸媽打電話了,你去我們家住,他們等兩周再回去。」太好了,問題解決了。但我還有些不安,覺得她的話似乎不帶感情,看我的眼神也有些陌生。
複試很順利,好多同學都是考交大漏下來的。也有的人看到校園後放棄了,決定回去再考一年。都結束了,就等拿通知書。我百感交集,這一年,櫛風沐雨的,真不容易。我回來後,要找到蘇菲,跟她說,在上海我們好好生活。
回來幾天了,我把積攢的髒衣服都洗了,沒有衣服穿,等終於可以出門,我去蘇菲那取我的東西,還是去年搬回學校時放到她宿舍的呢。
到了她學校門口我打電話,蘇菲不久就出現了。
見到她我連忙嚷嚷,「從早上起我還沒吃飯呢,怎麼樣請我吃點東西。」蘇菲頭也沒抬,「為什麼不吃飯?」我嘿嘿一笑,「到你這來,你怎麼也會請我好好吃一頓的,要不咱們吃火鍋?就是第一次我們吃的那家,我一直覺得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火鍋店。」
吃飯時她問我:「為什麼跟我媽媽張嘴要錢呢?」我明白她指什麼。因為吳老師幫了不少忙,我得買東西感謝他,又給媽媽買了一些禮物,所以帶的錢不夠了。臨走的時候就向蘇菲的媽媽要了些錢,她爸爸媽媽看著挺厚道的,沒想到還這麼計較。怪不得媽媽跟我講,農村人毛病都特別多,看我那幾個姑姑就知道了。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蒙蔽,果然不假。
我很不滿,「都不是外人了,給點錢也計算。」蘇菲歎口氣,「因為你去他們才沒回東北,照顧得也很周到。我們還沒結婚,你怎麼好意思開口呢?」「結婚結婚,恐怕這才是你們的心病!就不應該找比自己大的女人。就像葉雲龍,找了個大五歲的女朋友,整天鬧騰結婚結婚的,葉雲龍都想分手了。」我氣呼呼地說完,狠狠地攪著鍋裡的肉。「我並沒有逼你結婚,只是覺得你不應該跟我父母要錢,還是要有點分寸的。」
我低頭吃肉,不聽她嘮叨,還好她說了幾句就不講了。我問蘇菲學校的情況,條件好得超乎我想像,到底是上海啊!我登時又高興起來。我是調劑的學生,肯定得自費了。錢是個嚴重的問題,不知道蘇菲能幫我多少。
我跟蘇菲講:「你每個月開那麼多錢,給我發工資吧!」蘇菲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問我想要多少。我琢磨著不能把她嚇跑了,就說五百,蘇菲笑笑,說「小意思」。她跟我講了有兩個同學畢業結婚,要隨禮呢。我可不想結婚,最起碼讀研期間不能結婚,等我畢業了有點經濟基礎再說。以前說考上就結婚證明我不成熟,幼稚。我媽是要和我一起生活的,我以前就跟蘇菲講過,媽苦了一輩子,晚年得讓她享享福,如果有一千五百元錢,我會給我媽一千四,給蘇菲一百。當時她笑著說:「我自己能掙,為什麼要花你的錢?」我說:「妻子都花丈夫的錢!」言猶在耳,事實上是我自己一直在花她的錢。去年一年為了支撐我考研,蘇菲花掉了三萬塊錢。
我對蘇菲說了我的觀點,必須得萬事具備了才能考慮結婚問題。再說了,碩士、博士大都呆板,像我這樣相貌英俊又能說會玩的必定是鳳毛麟角,該多麼搶手啊!說完我哈哈大笑,她沒有笑。
聽到我堅決不結婚的表白,蘇菲歎口氣,她揚起頭看著我,終於說道:「雪松,你已經考上了,我們分開吧!」
我以為聽錯了,什麼?最苦的時候我們挺過去了,現在卻要分開?當時我背負債務,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地站在她面前,她接納了我,如今我考上了,正應該跟她分享勝利喜悅時,她說分手?
我不同意,我當然不同意!
蘇菲說我們的相逢是兩個孤獨人的邂逅。她還記得當時是各校聚會,整晚我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會後還一直把她送回學校。
她對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滿了熱情,語言富有感染力。
當不久以後,我對她講了自己的故事時,她很受震撼,為我難過。
後來熟悉了,我告訴她在網上認識一個上海女孩子的經過,當然是可以說的部分。她理解我。尤其是為了李白我貸了幾年的助學貸款,蘇菲很感動。
戒指的事她竟然也知道,她以為我送它是為了和李白做一個了結,所以她連問都沒有問。
蘇菲問我,她毫無保留地接納了我!同時也意味著接納了我母親,即使她十分刻薄暴躁。我對這點是否有疑慮?是的,我覺得來得太容易了。
蘇菲說:「可惜我沒有機會講給你,因為你一聽到『農村』兩個字就鄙夷不已。」
每個人的成長都不同,她在北方的一個小山溝裡長大,交通不便,一下雨路就不通。蘇菲很大了沒有坐過公共汽車,剛出門讀書因為不敢坐電梯被同學嘲笑過,甚至沒進過大的百貨商店。撫養兩個孩子使父母心力交瘁、筋疲力盡。一次下大雨,全家人沒帶傘,在雨裡奔波,摔倒了,爬起來,再摔倒……
所以不奇怪,她從小就會做所有的家務:煮飯、燒菜、縫補、織毛衣,甚至——繡花。這是個原始淳樸的地方,一段自由卻不夠精彩的青春時光,是近幾年才富裕起來的。蘇菲說自己「曾經有一個時期很憎惡它」。
但是在離開很久之後蘇菲才發現生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家裡的狀況越來越好,她們都讀研,由農村走向了城市。但是透過名品服飾、現代家居與一切時髦的表象,她總記得一家人沒有傘,在雨裡跋涉的身影。
蘇菲走入了廣闊世界,瞭解了許多天下大事,親身感受了其他一些地方的風土。當身邊許多事情被複雜化,被人為操作得真假難辨時,她會想到她的小山溝:伯父是種菜好手,但從沒賣過一棵。四鄰八街全都吃她們家的菜,連謝字都不必說。鄰居大嬸趕集時為給家裡搶購便宜的布,橫穿馬路被四輪車壓死,手和腳都斷了,在臨死前還囑咐丈夫:欠別人的債一定要還清;蘇菲去買油買醋小鋪的老闆總會多打一些,他說『這姑娘學習好,得多給點』;抗洪時腰間綁著繩子的解放軍屍體連成一串地被衝下來,鄉親們冒著生命危險進行攔截,然後隆重地立碑下葬……蘇菲說:「所有這一切,是和我的成長在一起的,都以最真實的樣貌刻在我心裡」。
蘇菲說她成長的小山溝,沒有給予她多少文化,卻教給她一種力量,一種能力,同情、悲憫和關心。使她在面對橫流的物慾和種種時代的虛偽與醜惡時,能夠固守住善良,不僅學會生存,更學會了關心,明白我們文明真正的內核,乃是一種人文關懷!所以,師長們介紹的所謂「大款」與社會上許多「成功人士」她從未接納過,而愛上了一貧如洗的我。我想起蘇菲導師總說她有一種「高貴的單純」,大概就指這個來的。
「你考研這麼長時間,我也很辛苦。但我從沒向你抱怨過。我每天吃著中藥,晚上蓋著特厚的棉被,鋪著電熱毯,但怎樣都抵擋不了四面的寒氣。我心裡像結了冰,這個冬天怎麼這麼長,好像永遠也過不去似的。腿從膝蓋往下全是冰涼的,手也那麼涼,我用很熱的水泡它們,拿出來,還是涼的。我每天去面試,四處奔波,覺得心上有個洞,儘管你們看不見,可是我覺得血一刻不停地在往外淌,它一直在流血。我身上的活氣就一點一點地隨著血流出去了,所以我越來越沒力氣。」
我吃驚地看著她,以前她從來都沒有跟我講過。
「一次夜裡,媽媽把手伸進我的被子,握住我的腳。我聽見她在自言自語:這孩子怎麼了?這腳怎麼涼得冰手?你總說你們母子是天底下最不容易的人,其實誰都不容易。你考得不錯,發揮正常,我們都很高興。成績出來後,我們全家人為你查分,查了5遍。你外語50分,我很驚喜。因為高考50分的外語你只得了70分,四級也是大四才過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生病,體檢心臟出了問題。我想一定是搞錯了,我的心臟一直很健康。換了一家很好的醫院,結果還是一樣。臉上的血管開始擴張,我每天在皮膚病研究所與學校之間奔波著,你既不來看我,當然也沒有問候。我的眼角長了東西,到醫院用激光打。第一次用了5000束不管用,第二次用了7500束,打掉了,也打傷了。我以為每一個嚴寒的冬天過後,就會是一個飄滿花香的季節,我錯了。你並不愛我,儘管這個真相很難讓人接受。」
我習慣了被她照顧,從來沒想過她也需要照顧!
蘇菲起身出去了,我拉了兩次都被她掙脫,蘇菲走了,出門前她丟下一百元錢給服務員,服務員把剩下的三十塊找頭給我。
六月的太陽溫暖和煦,我連骨頭都充滿涼意,我靈魂的一部分失卻了。認識她以後我以為自己變得更好,更像個人。可以如同名貴花草一樣位列尊席,沒想到,我的臀部仍然坐在等外花卉的席位上。一切都過去了。別了,蘇菲斜跨著大書包飛奔趕車的背影,為了照顧我的生活而忙碌的手腳,她提著飯盒笑靨如花的臉。我考取了,她卻離開。最苦最難的時候她始終不離不棄,這個時候她離開了?
我蒙了半天,很想去蘇菲的學校找她大鬧一場,全體同學都知道我也不管!我好想抓住她問問清楚,怎麼就一個人走了?但是蘇菲是從不把分手掛在嘴邊的,她說出來恐怕就是覆水難收了。
隔兩天我打電話給她,還是一樣地堅決,沒有任何餘地。我再次感受到了她柔弱外表下的強硬,像石頭一樣,堅韌不拔!
又打了幾次電話,蘇菲都冷漠而客氣地給了我釘子碰。我更加覺得羞憤難當,這個女人心是真狠,她原來的男友青梅竹馬,相戀多年,只是因為一次出軌事件,蘇菲就決然離開,任憑那個男人怎麼懇求,再不回頭。眼看她就要離校了,我決定去找她面談,打電話給她,蘇菲仍然不肯見我。她似乎喝酒了,話很多,「能夠真誠地、踏踏實實地愛一個人並不容易,我們交往的過程,不只是愛情的內容,還含有更深一層的付出與回報,誠信與失信,失望與失落的問題。如果是一個好的戀愛,一個女孩子從小到大對生活對人最好的理想都寄托在她的愛情上面。我跟你談戀愛的時候非常希望我是一個最好的人,可以讓我的男朋友覺得我跟別人相比是多麼好啊,我就會非常非常努力做很多事情,這都是正面的鼓勵,因為我愛你,所以希望自己變得更好!但是,你並不愛我!我一本一本地讀書,希望緩解痛苦。我讀李碧華,她說:大概一千萬人當中才有一雙梁祝,才能夠化蝶,我被這句話打得落花流水。神仙眷屬不是我一個人努力就能辦到的,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唱獨角戲。愛不是恣意奪取,也不是一心奉獻,我自己有做錯的地方。我其實是可以裝傻的,裝到你徹底愛上我或者你決定離開。但是我累了,不願意繼續粉飾幸福。我以前曾經對你講過:如果愛,就給我太陽!我不要月亮;如果給不了,請放我離開。」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祝你幸福,我盡力了!」
對於分手,她說:「我盡力了!」
再打電話給蘇菲,她們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