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七部 六
    「一個多麼出色、可愛、逗人憐惜的女人!」他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到嚴寒的空氣裡的時候,他這樣想。

    「喂,怎麼樣?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看出列文已經完全被征服了。

    「是的,」列文沉思地說,「一個非同尋常的女人!不但聰明,而且那麼真摯……我真替她難過哩。」

    「上帝保佑,不久一切就都解決了!哦,下一次再說吧,凡事不要過早地下判斷,」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打開馬車的車門。「再見!我們要分手了。」

    列文心裡不住地想著安娜和他們交談過的一切,甚至最簡單的話語,回想她臉上的一切細微的表情,越來越體諒她的處境,越來越替她難過,就這樣回到家裡。

    到家裡,庫茲馬告訴列文說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安然無恙,她的兩位姐姐剛走不久,而且交給他兩封信。列文當時就在前廳裡讀了,免得以後使他分心。有一封是他的管家索科洛夫寄來的,上面寫著說小麥脫不了手,因為人家每蒲式耳小麥只肯出五個半盧布,又附上一筆說再也沒有地方籌錢了。另一封信是他姐姐來的,責備他還沒有把她的事情料理出一個眉目來。

    「好吧,如果不肯多出價錢,我們就按五個半盧布賣出去。」列文當機立斷,輕而易舉地就把頭一樁事情解決了,雖然他以前覺得那麼難以處置。「真奇怪,在這裡怎麼會忙到這種地步,」他想到的是第二封信。他覺得事情全怪自己,因為他還沒有辦好他姐姐托付他的事。「今天我又沒有到法庭去,不過今天我實在沒有時間。」於是下定決心明天一定去法庭,他就到他妻子那裡去了。他一邊走一邊迅速地回想著他所過的這一整天的情景。所有的事情都是談話:他留神傾聽的或者他參與了的談話。這些談話都是關於這一類的話題,這類話題,如果他單獨在鄉下是決不會談起的,但在這裡卻談得非常有趣。這一切談話都很不錯;只有兩件事不大妥當。一個是他談到魚的話,另外一樁是他對安娜抱著的親切的同情心有點·不·大·對·頭。

    列文發現他妻子悶悶不樂。三姊妹的會餐本來是進行得很歡暢的,但是她們左等右等他一直不來,結果都厭煩起來了,後來她的兩個姐姐都離開了,丟下她孤零零一個人。

    「喂,你都做了些什麼?」她問,正視著他那含著一種可疑的神色的眼睛。但是為了不妨礙他吐露出全部真情,她掩藏起她的察顏觀色的眼光,故意帶著一副讚賞的笑容傾聽他敘述他晚上是怎樣消磨的。

    「哦,我很高興碰到了弗龍斯基。跟他在一起我覺得非常隨便和自然。你要明白,我現在一定設法不再和他見面,不過那種彆扭勁已經不存在了。」他一邊說,一邊回想到,他雖然說·要·設·法·永·遠·不·再·跟·他·見·面,可是馬上又去看了安娜,於是他的臉漲得通紅。「你瞧,我們總說人愛喝酒,但是我不知道究竟誰喝得更多——農民呢,還是我們這一階層的人!農民過年過節才飲酒,但是……」

    但是基蒂對於人們縱酒的問題絲毫不感興趣。她看見他臉上的紅暈,因此很想弄明白其中的緣故。

    「嗯,以後你又到哪裡去了?」

    「斯季瓦死命求我去拜望一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

    說了這話列文的臉漲得越發紅了,他去探望安娜究竟是否得當的疑團終於解決了。他現在才明白他本來不應該去的。

    一提到安娜的名字,基蒂就神情異常地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而且閃閃放光,但是她極力控制住自己,隱藏著自己的激動,而且瞞過了他。

    「啊!」她只說了這麼一聲。

    「我想,我去了你大概不會生氣吧!斯季瓦要我去的,而多莉也希望這樣哩,」列文接著說下去。

    「嗯,不!」她說,但是他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來她在極力壓制著自己,兆頭很不好。

    「她非常可愛,非常,非常逗人憐惜,而且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哩,」他說,於是就講起安娜、她的工作和她托他轉達的問候。

    「是的,她自然很逗人憐惜囉,」等他說完,基蒂這麼說。

    「你接到誰的信?」

    他就告訴了她,而且被她的平靜聲調騙得信以為真了,於是他就去換衣服。

    他返回來的時候,發現基蒂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來的安樂椅上。他走近的時候,她望了他一眼,突然抽抽噎噎地嗚咽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問,心裡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你愛上那個可惡的女人了!她把你迷住了!我從你的眼神裡就看出來了。是的,是的!這還會得出什麼結果?你在俱樂部喝了又喝,還賭博,以後又到……又到什麼人那裡去了?不,我們還是走吧!……我明天就動身!」

    列文很久都勸慰不好他妻子。最後他認錯說他喝了那些酒以後,一種憐憫心使他忘其所以,因而受了安娜的狡猾的誘惑,並且說他今後一定要避開她,總算才把她安慰得平靜下來。他真心誠意地承認的一件事是:在莫斯科逗留了這麼久,除了吃喝玩樂,東拉西扯以外無所事事,他簡直變得糊塗了。他們一直談到早上三點鐘。那時他們才完全言歸於好,可以入睡了。

    十二

    送走了客人們以後,安娜並沒有坐下來,卻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雖然整整一晚上她都在無意識地(就像她近來對待所有的年輕人的做法一樣)施展出全部魅力來喚醒列文對自己的愛,雖然她知道她在一個晚上就做到了能使一個體面的有婦之夫傾心的地步,雖然她非常喜歡他(儘管由男人的觀點看來,弗龍斯基和列文有著顯著的不同,而她,作為一個女人,卻在他們身上看出使得基蒂愛上了他們兩個的那種共同的特點),但是他一走出那間屋子,她就不再想他了。

    一個思想,只有一個思想,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苦苦地糾纏著她。「如果我對別的人們,對這個熱愛他妻子的已婚男子具有這麼大的魅力,為什麼·他對我這樣冷淡呢?……倒不一定是冷淡,他是愛我的,這一點我知道的。但是現在有一種新的東西使我們發生裂痕。他為什麼一晚上都不在家?他托斯季瓦帶口信來,說他不能離開亞什溫,得監視著他賭錢。難道亞什溫是小孩嗎?就算這是真情實話。他是從來不撒謊的。不過在這實情後面還有些別的蹊蹺。他很高興有機會向我表示一下他還有別的義務。這我知道,而且我也承認。不過為什麼要向我證明呢?他想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愛情不應該妨害他的自由。但是我並不需要證明;我需要愛情!他應該明白我在莫斯科生活有多麼苦。這還叫生活嗎?我不是活著,而是在等待著一種拖延了又拖延的結局。還沒有回信!斯季瓦說他不能去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而我也不能再寫信了。我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動手,什麼都不能改變!我抑制著自己,等待著,給自己找娛樂——英國人的家庭、寫作、閱讀,這一切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罷了,不過是一種嗎啡而已。他應該可憐我的,」她說,感覺著自憐自愛的眼淚湧上她的眼睛裡。

    她聽見弗龍斯基用力按門鈴的聲音,於是趕緊揩乾了眼淚,不但揩乾眼淚,而且還坐在一盞燈旁邊,打開一本書,裝出泰然自若的神情。她一定要讓他看出,他沒有在約好的時候回家她很不痛快,僅僅是不痛快而已,她決不讓他看出她很傷心,更不讓他看出她很可憐自己。她可以可憐自己,但是可不要他來可憐。她不願意吵架,而且還責備過他想吵嘴,但是她不知不覺地就採取了一種鬥爭的姿態。

    「哦,你不寂寞吧?」他說,愉快而活潑地向她走過來。

    「賭博真是一種可怕的嗜好!」

    「不,我不寂寞,我早就學會不覺得寂寞了。斯季瓦和列文來過。」

    「是的,我知道他們要來看望你。你覺得列文怎樣?」他說,在她身邊坐下。

    「我很喜歡他。他們剛剛走了不久。亞什溫搞得怎樣了?」

    「他贏了,贏了一萬七千。我招呼他走。他真的已經要離開了。但是他又回去了,現在他已經輸了。」

    「那麼你留在那裡有什麼用處?」她說,突然抬起頭仰望著他。她的臉上的表情是冷淡而又懷著敵意的。「你對斯季瓦說,你留著為的是把亞什溫叫走,但是結果你又撇下他不管了。」

    同樣的冷冷的準備爭吵的表情也表現在他的臉上。

    「第一,我並沒有托他給你帶什麼口信;其次,我從來也沒有撒過謊。主要的是,我願意留在那裡,所以就留下了,」他皺皺眉頭說。「安娜,為什麼,為什麼?……」他停頓了一下追問說,向著她探過身去,張開他的手,希望她會把手放到他的手裡去。

    她很高興他這種要求柔情蜜意的表示。但是一種奇怪的邪勁不讓她屈服於她的衝動之下,好像鬥爭的情況不允許她投降似的。

    「自然你想留下就留下了。反正你總是想怎樣就怎樣。但是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呢?為什麼?」她說,越來越激動了。

    「難道有人否認你的權利了嗎?但是你總願意你有理,因此你就有理好了!」

    他的手捏緊了,他扭過身去,臉上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為倔強的神情。

    「在你說這是固執,」她說,聚精會神地凝視了他一番以後,突然給那種使她那麼惱怒的神情找到了一個名目。「不過是固執罷了!對於你是征服我的問題,而對於我……」她又為自己難過起來,幾乎要流淚了。「但願你知道這對於我會怎樣就好了!像我現在這樣,感覺到你對我抱著敵意——的確是抱著敵意——的時候,但願你知道這對我是什麼意思就好了!如果你知道我在這種時刻是如何地瀕於絕望,我是多麼害怕,多麼害怕我自己就好了!」於是她扭過身去,隱藏住她的啜泣。

    「但是怎麼回事啊?」他說,一見她的絕望神情不由得害怕起來,又探過身去,拉住她的手,吻了吻。「怎麼啦?難道我在外面尋歡作樂了嗎?我不是在避免和婦女交際嗎?」

    「但願如此!」她說。

    「喂,你說吧,我怎樣才能使你安心呢?只要使你快樂,隨便要我做什麼都行,」他接著說下去,被她的絕望神情打動了。「為了不使你像現在這樣,我什麼事不願意做啊!安娜!」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這種孤寂的生活呢,還是我的神經……哦,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賽馬怎麼樣?你還沒有跟我說哩,」她盡力掩飾住由於獲得勝利而得意洋洋的樣子,因為勝利終於屬於她了。

    他吩咐開晚飯,就開始對她講賽馬的事;但是由他的越來越冷淡的語氣和神色看來,她看出他並沒有寬恕她獲得勝利;而她所反對的那股固執神情,又在他身上露出了鋒芒。他對她比以前更冷淡了,彷彿他後悔屈服了一樣。而她,回想起使她獲得了勝利的言語:「我瀕於絕望,害怕我自己,」她感到這是一種危險的武器,不能再使用第二次的。她感到除了把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之外,在他們當中還逐漸形成了一種敵對的惡意,這種惡意她不能從他心裡,更不能從她自己心裡驅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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