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杜江走後,杜子溪漏液來到欽勤殿。
值夜的內侍全部被遠遠遣開,只留德保在梢間外伺候。夜間涼霧褪散,窗外楓葉上的蟬鳴唏唏,德保慢慢上前,步子很輕,悄然往裡看去。閉垂的淺青幔帳漏開的昏黃燭光在他臉上稀釋開,罅隙裡,杜子溪紙人似的縷魂,眼中有種淚光逐漸蔓延,蔓延到蒼白的面頰上,蔓延到喃喃的聲音中。
封榮抓住杜子溪的手,淚就如雨絲滑過落到他們細長的手指,猶如沾露水的蘭草。
慢慢著,封榮的吻輕柔而細密地落在那隻手上,直到杜子溪眉宇間常年不化的冰稜碎個角,纏綿在窗木上的雕花凋謝般投影在面上,彷彿接近崩潰。
那夜,皇后歇在欽勤殿。
第二日,封榮下旨由封旭代為主持經宴。
消息傳到康慈宮,香煙裊裊的佛龕前,李太后兩個「好」字的時候,肌發衣袖俱都在抖著,彷彿中風時的症狀。
李嬤嬤已經露出驚慌的神色扶住李太后,趕緊撫著的背,勸道:「太后,太后,不要急,不要急……」
李太后慢慢停住顫抖,惶惶地搖著頭,兩眼卻還在發直:「好……」
淒厲的語句在喉嚨裡又密又實地梗住,縷赤金流蘇凌亂纏到處,勾勒在臉旁,形成無數醜陋不堪的陰影,影子深黑,似乎可以永久地鑲嵌在那裡,入肉。
緩緩道:「傳召昌王回京。擬旨與青王共同待皇帝主持經宴。」
昌王是當年英帝時犯事的鄭王與王妃唯遺孤,李太后顧念著個自己唯的外甥,在封榮登基時力排眾議,恢復他的王位,賜封地。
李嬤嬤並不知時候提起昌王有何用意,只連聲答應著,攙著李太后在躺椅上躺下。
李太后的面容慘白,虛弱地摀住眼,動動,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渭河邊上的程運茶館,因處在下游,商家店舖離得遠,向來生意冷淡。
還未到申時,封旭就依約等在樓上勉強稱得上雅間的房間。
過小半個時辰,就聽得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極有韻律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封旭不由自窗口垂掛的竹簾縫隙裡看去,輛油氈馬車停在茶館門口,慢慢下來個年輕子。麥金的膚色,穿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更襯得手中根湘妃竹的煙桿隱隱如泛漪微綠。樣妝束,像個屢屢落地的窮酸秀才,可蔽不住雙眼凌厲如芒,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
正要邁步進茶館,卻在那斑駁簷下的陰影中微微放慢腳步,向著封旭的方向看來。
八月桂香的午後,在片陽光下,瞬間,封旭被熱氣騰疼的眼花,恍惚中,幕席地,碧草如茵,身半舊的胡服,髮辮中凝結的石榴花光與影似的相迭映。那時的雖不笑,雙眸子如水如水光般靈動,滿溢溫柔。
時光似慢又快。
整整三年……
不過才三年。
樓上的茶桌矮小破舊,掛著褪色的桌簾,窗前掛的竹簾子已磨得差不多,有幾處斷裂,風吹,簾子飄飄忽打著,似乎隨時掉下來。
香墨將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彷彿沒發現面前的茶盞敗色缺口,沒發現茶葉已經陳幾年,只是默默口口喝乾淨。喝到最後,渾身寒冷,忽然就:「經宴的事……成……不是因為杜江的上疏,不是因為的枕邊言,也不是因為皇后為自己娘家的勸諫。」
封旭只看著窗外,彷彿出神。跨國渭河,遠遠奼紫數斜影橫過斷壁殘垣,簌簌流動,竟是丁香花已開。又留心看時,旁邊還有株金錢樹,已到落葉時分,似是下場枯黃的雪,片片漸漸成堆。
「杜江是為小皇子,要找顆棋子打擊李氏,擠垮李氏。從開始注定就是顆棄子。陳瑞是可靠的,但也是有限期!萬歲……至於萬歲……想必會比明白……」
香墨聲音輕柔而低緩,像窗外拂過紫丁香的微風。封旭泥塑似的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唯有唇邊彎曲些,形成抹譏誚的笑。好半晌,封旭低沉地、然而清清楚楚地道:「呢?也在利用嗎?」
香墨不發言。狹小的茶室中下子靜,只有穿堂風拂過竹簾,撩起聲又聲的拍打。窗外美麗如錦的渭河,百里煙波,都籠罩在茫茫的暮色中,可映進茶室時,不過是落下條條蕭索的暗影。
封旭柔聲道:「知道渭河底有什麼嗎?那裡有水草和淤泥,人家都最好的硯台是用千年河底的積泥做的。可其實,要是真的陷下去,大抵就死定……」
茶室內因並不勤於打掃,積種腐敗的味道,和著陳茶暖烘烘地濕膩著,而種氣味他極為熟悉,如同常年在海中捕撈的漁民,皮膚骨血裡留下似乎永不散去的腥冷。
封旭抬起手,手指曲張,彷彿是要抓什麼,又依稀是掙扎的姿勢。
「人沉進水裡……真是很奇怪,掙扎反而會沉的更深,不掙扎反而會浮上來。水草就好像人的發,自往後的許多年都對人的長髮有種根深蒂固的恐懼,纏住,勒住,幽魂樣只要找個同伴。那時候阿爾江老爹雖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明明討厭死學戲,仍得咬牙苦撐,怎麼也不願入睡。因為,總是害怕,害怕那個殺死自己的惡夢。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哪裡來,不知道是被誰毒害……日日夜夜的折磨……」
他的話語柔和平緩,自始自終沒有絲高揚失態,但就像把鞭子迅猛地抽打,許多年的舊傷血肉重新綻裂出來,毫無躲閃餘地。
香墨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緊緊抓著煙桿,似地間只有個支撐。
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清晨,那個孩子在扯下半幅衣袖,雷鳴閃電怒似的次次劈裂空,而能做的,只是將那個孩子推進碧液池中,眼睜睜的看著,他噬盡。
老終究是要報應的,十年過去,偏偏叫又遇到他,偏偏叫對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血不住滲出,身體上每寸皮膚都覺得灼熱疼痛。
可那又如何?
為何要怕?
世間各人榮華也好,貧賤也好,哪個不是自顧各人。
世事如棋,人命如螻蟻,在意的掌中掙扎求生。
不過十歲就自賣自身進陳王府,久病的老父,年幼的幾乎被兄長賣進煙花柳巷的妹妹,世間的疾苦哪樣少嘗?又有誰給過他們絲毫的救助?
冥冥中注定如此。
,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又可曾知曉?那日若救封旭,不止會死,的父兄幼妹就會死?
憑什麼要報應?!
他又憑什麼怨恨?憑什麼覺得虧欠他?!
憑什麼!
香墨死死瞪視著他,封旭有雙碧藍的眼瞇成線,頎秀明亮,讓人想起夜色中無聲奔出狩獵的夜狐。
慢慢的,香墨手在微微發抖,卻終於眼中含上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字句道:「是的。是利用,青王。」
因得吩咐,不得打擾,室內直無人燈,暮色漸濃裡道道的青竹影子將他們彼此的面孔映得昏昏晃晃。
「有夫人句話,本王就安心多。」
封旭也輕輕的笑出來,眼窩裡碧藍的瞳仁妖異地明亮。
香墨忽然覺得腹中陣抽搐,血腥翻湧,到唇邊。幾乎就嘔吐出來,但終究還是死死忍住。
眼前模糊不敢再看,起身離去。
香墨漸去漸遠,只落下那根雕鑲骨龍的煙桿,封旭忍不住拿在手中,煙桿上瑩瑩的景泰藍浮雕福字,包漿滑若凝脂,煙鍋中餘下的煙草,似攙蜜,風吹過竹簾撲撲輕響,香息脈脈若有若無,他只覺作場夢。
人生如夢。
自程運茶館出來,封旭並未直接王府,沿著渭河閒逛。此時還沒宵禁,陣陣風吹拂過來,渭河兩岸吊腳樓飛簷翹角,與屋簷下串串紅燈籠蜿蜒交輝。街頭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幾個行人,白日裡喧嘩叫賣聲,遙遙似隔世。
黑雲沉重,遮蔽萬里。偏偏有灰色飄旋在對岸,不緊不慢,彷彿舞步似地,落在封旭眼中。時間值覺得昏眩,無所適從。
封旭努力穩住虛浮的腳下,過石橋,遠遠的看見香墨站在家還未關門的鳥店門前。
店門旁只八哥想是剛剪舌沒多久,想「喂」,偏含糊不清的叫成「墨!墨!」
若不是八哥全身漆黑,不話幾乎就以為是只烏鴉。
嬰兒牙牙學語似的聲音刺進耳裡,香墨才覺得縷魂魄回到軀體內。
緊緊盯著烏鴉似的八哥,臉上露出種奇怪的表情,輕聲道:「香墨。」
不想只八哥極為聰明,合著的聲音,舊琴調錯弦用般的高亢叫出:「香墨!香墨!」
愣愣,視線竟不知所措地在渭河上逡巡圈,鳥店前掛的燈籠因未曾仔細打理,已經七零八落好不淒慘的樣子。昏昏燈下,的眼光細細柔柔不透思緒。就在封旭以為會直沉默下去時,忽然開口:「藍青……」
八哥則不開口,只是歪著頭緊緊盯著。
香墨有詫異,然後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恍如只匍匐於地的灰鳥,不動聲色地張開潔白翅膀鳥直,卻如醇瓊甘露漿般直直傾溉在封旭的心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