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刻鐘後,康慈宮內聞訊的李太后,身子一歪,伏在榻上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驚得小青和李嬤嬤一人一邊,慌忙幫她揉著後心,卻都被狠狠揮開。
封榮頭戴金冠,身披絳羅袍,坐於一邊的榻上,手持碧玉環拋上拋下。
睡鴨金爐已是半涼了,那一抹龍涎方才燃盡,暗香煙絲,瀰漫在華殿內。碧玉環晃晃的反出一層光,幽幽通透。
黃金有價玉無價,一看便是知是千金難求的珍寶,而他便只這麼於手中上下顛著,挑眉挑眼的笑說:「真可惜,很好玩的娃娃呢。」
陳史記載:封帝皇長子降生月餘,始終未得帝賜名。死後草賜封號,青。
夜半醒來時,窗外雪落不止,浠浠漓漓。
一幕流紫的帳外,始終燃著一盞燭,燭光搖曳,帶著淡淡的紅。
好半晌,封榮才覺出自己是在綠萼軒內。
窗不知何時仍是半開了,一陣寒涼的夜風吹了個透心,枕函如水衾如鐵,不過是片刻功夫,已然是凍了個透心。
翻轉了身,身側的香墨不知何時早已坐起身,解散了發,冷掉的燭光細細揉在發上。帳上繡的牡丹,斜斜被描在她赤裸的胸前,如同淡墨紋身。
而那紋身輕顫著。
初時,封榮以為是床帳在動,細看了才看清,是香墨在哭。
閉著眼,鎖緊的眉眼,淚流不止。
一下子就老了十歲一般。
風吹過,颯颯的音,愈發的透著寒氣,
封榮有悄悄翻身重又閉上眼,人枕在枕頭上時間長了便有些昏沉沉的。
身側的人仍在悄悄的無聲的哭泣著,如風中的竹,瑟瑟輕顫。
一切,恍然如夢。
初十這日,雪仍舊下的極大。
杜銘溪打了傘,站在曲橋上,一站就是良久。
隨侍的宮婢俱都被凍僵了,但都不敢上前去勸說。
從這裡望去,大陳宮一色連綿的明黃琉璃瓦,俱都被雪埋了,橋下的玉湖同樣被雪埋了,漫天漫地銀裝素裹又有多少香鬢影花被埋沒,她不敢想,只是不寒而慄。
陡地,杜銘溪扯下來自己的斗篷,扔在了地上。又扯下來自己的衣衫,扔了出去。
風極大,如意牡丹錦的外衫極輕,這種錦繡無論怎樣堆繡,都只用胭脂、紫、綠、藍四色,嬌嫩的可以滴出水來,順風飛去,纏綿於風間,長袖流水,波浪漣漪。
望著消失在大雪間外衫,不同於大驚失色的宮婢,杜銘溪心中說不出的暢快。
人人皆道她瘋了,那麼她便是瘋了。
其實,一切的開始都是在這裡牢獄般的皇宮,如果不曾進來這座宮殿,也許一切將會不同。
不過,這只是如果而已。
杜銘溪抬起頭,天上一輪明日掩在風雪裡,黯然失色。
只著了雪白內衫的她大笑,雪衝進了嗓子幾乎嗆的她喘不過氣。無人看著時,閉上眼睛,總是有心頭一黯的酸楚湧上眼睛。
然後,以淚洗面。
陡然,天空響起了沉悶的雷聲。一下又一下。在宮婢的驚叫聲中,回過身來,錦繡翻飛,她的視線裡一片白,在封榮站在橋的另一側,與她相望。
即便滿面驚慌,仍是如芝蘭玉樹一般。
封榮緊裹住自己的,正是她那件如意牡丹錦的外衫。
一瞬間,九重驚雷,駭浪般又落了下來。
杜銘溪心口端的一驚,只得上前一步,強自鎮定行禮。
封榮卻比她更驚慌的衝進了她的懷中,攀住她的頸項。徹骨寒氣起來讓杜銘溪又咳了起來,頭上虛虛實實的如意牡丹錦,胭脂、紫、綠、藍揉在一處,和著風雪落雷如巨大的翼,飛揚在上。
宮婢們反倒不再驚慌失措,而是含著曖昧的笑,將他們引致了一處偏殿。隨即,將整個殿閣的窗都關了起來,無聲的消失。
封榮一直在杜銘溪懷中顫抖著,受了驚一般。過了很久,久到雪已經停了。
他們就坐在地上,封榮緊緊抱住杜銘溪的腰,趴伏在她的膝上。
冬日裡,向來聽聞不到什麼鳥鳴聲,倒是風吹過的時候還會撲漱漱的落下殘雪來,婆娑的沙沙聲響。透過鏤雕了梅花的窗,滿殿雪色。
杜銘溪垂眼看著孩子似肆意的皇帝,挑起來的眉眼間,有一絲疲憊的影子。
「陛下為什麼害怕打雷呢?」
這麼問時,她的聲音帶了連自己也不覺察的溫柔。
封榮一愣,神色瞬間柔和。
回憶一經帶起就猶如波浪,一重高過一重,不可抑制。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抱住他,也是這樣淡薄濕透的衣衫,緊緊卻溫存。明亮的好似在燃燒似的一雙眼,讓他藏在心底的喜悅和愛慕,一絲一縷的滲出。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封榮臉龐染上胭脂似的紅,眼神迷濛將醒未醒般,微抬起身來,衣衫便滑下,露出一段白皙脖頸,道:「我喜歡你。」
杜銘溪踧踖不妨,雙頰染上一陣潮熱,如九染的錦紗,挑起來,落下緋色。
垂眼時,仍是桃花一樣的明眸,灼灼的,俊美的臉龐上依稀有些哀傷的痕跡。
「可是,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還記得你的笑,開心肆意。」
「如今卻很少見到了。」
「為什麼?」
「我沒能讓你開心嗎?」
封榮笑不改色,一句又一句,絲毫沒給杜銘溪喘息的時間。
說他糊塗,眼睛卻透亮近似犀利,與她相望。
杜銘溪顫動的心弦,好似商調反彈錯了羽調,嘎然而止。
那一聲接一聲說於人聽的,終究不是她。
盯著窗外的香樟倒過來的影,黑煞煞的從緊閉的窗子後,一點一滴的擠壓過來,壓得她無法呼吸。
一滴淚就如一朵霜花,凝結在了杜銘溪眼中。
在她膝間揚起頭的封榮,仍在溫柔的自顧自的絮絮地言語:「我不是已經封賞了很多了嗎?我不是已經處處順著你的意了嗎?你應該沒有什麼不開心的。」
然後,粲然一笑,道:「對嗎?」
本就不是在問她,所以也不需她的回答,就又靜靜趴在她的膝上。
內衫極薄,呼吸一下又一下輕易透過,吐在肌膚上,燙的杜銘溪眼瞼一跳,含在眼中許久的那滴淚終於落了下來。從薄薄的白色內衫,流淌如墨化開,一點一點的洇濕白裙。
手撫上了封榮的髮鬢,輕輕地、柔柔地摸索著,他再次茫然抬起頭,迷濛著眼。
朝去暮來時的雪光仍盛,自窗花繾綣而入,輕飄飄地在眼中散開,染著了黃昏。
封榮眸子掠過一絲迷茫,欲細看時,眼卻被蒙住了。
即便如此,封榮還是不解的眨著眼。睫毛在杜銘溪的指下,如蜓蟲顫動透明的翅。
杜銘溪俯身吻上了面前人冰冷的唇。
好似一絲溫軟的風捲過,微溫之時竟然幽幽散出花的香味。
朦朧時,香息幽徹,直如軟紗,入口綿長。
似乎知道她在害怕一般,那唇呵著的熱氣帶著寵溺的笑意。然後,封榮就反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裙裾褪盡,在青磚上滑過,發出絲綢的聲音
身下鋪的是那件被她棄了,卻被他拾起的如意牡丹錦外衫。
敞開的身體,柔軟的任君採擷,碎而凌亂的發,垂在她的身上,和他的嘴唇一起。
高亢的呻吟裡,手伸到了封榮的腕上,從套著玉鐲的腕間到胳膊,一一點點撫摸著……
恨不得交融而死,窒息而死!
封榮是冷火,是燃燒人著。而她杜銘溪,在那火焰中無法自拔,甘心情願被燒成灰燼。
雪落的聲音很大,安靜的,無法停止這種燃燒……
唯有清淚,緩緩流過眼角,被牡丹錦吸取而去……
這一夢極沉,再沒有攪得骨都痛的寒,她心中無比舒適,只願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然而,莊生夢蝶,終歸要醒。
杜銘溪睜眼時,日落西山,滿眼沉沉的烏黑。
呼吸間滿是佳楠香。
起身時,看見封榮蜷縮著身子,睡的無憂無慮。
身下的如意牡丹錦外衫好似被啃食後的肉體殘渣,髒污狼籍。
杜銘溪悄悄起身,掩著內衫出了內殿。
驀地,宮婢上前左右攙住了她。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銘嬪娘娘穿衣?」在陰影中穩穩坐著的女子,緩緩開口道。
宮婢便不由分說的伸手去扯杜銘溪的內衫,這才反應過來的杜銘溪掙扎驚呼道:「墨國夫人!你們做什麼?!」
香墨緩緩起身,絳色緞鶴氅,繡狸貓牡丹,行步間纖柔的細陰線花筋葉脈舒展,冬寒猶冽中更顯得風姿綽約。
偌大的外殿彷彿為了不驚擾他們,只在窗邊燃了一盞燭火,清晰照耀著她微笑眼底的冷厲。
「輕些,銘嬪娘娘不怕吵醒了陛下?」
牡丹狸貓,這喻意著「富貴耄耋」的圖樣本是極為平常的,如今卻立時刺痛了她的眼。不自覺的,杜銘溪就放低了聲音:「你們想要做什麼?」
來到她身前,香墨輕輕伸出手慢吞吞劃過杜銘溪的頸、胸,連接其間的是一連串的紅痕。
那隻手冰冷而滑膩,杜銘溪不由就想起幼時貪玩,潛入池塘時,塘中的貼著身游過的青蛙皮膚。
香墨極輕地一聲笑,收回手道:「娘娘怕什麼,只是看娘娘衣衫不整,有損儀容罷了。」
話音一落,杜銘溪就像一件物品一樣被人架著,然後,幾隻雙手伸了過來,剝去了她本就無法蔽體的內衫。
杜銘溪掙了掙,反被按得更緊,亦不能呼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黑色的眸子裡,寒光如箭,狠狠射向香墨。
宮婢們木無表情地脫光了杜銘溪,雪做的肌膚從帛緞裡層一點一點地透了出來,高聳的胸、纖柔的腰肢、修長的雙腿,鮮嫩如剛剝了殼的荔枝,彷彿欲滴出水汁來。
「真漂亮。」香墨喃喃地歎了一聲,讚歎的神色間反夾了憐憫:「多好的顏色,多年輕的肌膚。看見娘娘的模樣,我總是忍不住的想,自己已老的那麼不堪。」
那樣的憐憫一絲絲滲入杜銘溪肌膚下,叫她週身起了一層寒慄。
香墨輕笑時一點頭,宮婢已拿出了準備好的衣服,幫杜銘溪重新換上。
碧色袖衫,緗色紫湯荷花錦裙,發上花鈿花釵,勿用置疑的盛裝。卻好似砧板上的魚,被人剔乾淨,又慢慢蒸煮裝點上桌。
杜銘溪雙眼閃過一道扭曲的陰影,突地,妖妖嬈嬈地笑了笑。
「沒錯,我就是勾引陛下了能怎樣?你以為我是范婕妤,魏貴嬪她們?我是杜家的人,你根本不敢把我怎樣!沒錯,我就是年輕貌美,你佟香墨就是人老珠黃!你能如何?不過是在這裡虛張聲勢罷了!」
聲音並不大,但已足夠讓外殿內的宮婢一顫,猶在為她繫著宮絛的手嘎然而止。
香墨的眉端深深地皺了起來,負手站在她面前,不怒反笑:「娘娘也別急,要知道,這世上從來不停止的只有兩種東西,一是仇恨,二是時光。總有一天,你也會雞皮鶴顏,而這個大陳宮裡,照您姐姐,皇后娘娘的話說,最不缺的,就是好顏色。」
目光一凝,又一口氣的道:「宮裡的女人若得不著陛下的寵幸,再好的身世襯著,依舊什麼也不是。皇后娘娘有著名分,所以即便無子,地位也穩若金湯。銘嬪娘娘你與之比起來,不過就是一顆棄子。杜家選了誰,你比誰都清楚。如今,我想把你怎樣就怎樣……現在不動你,不過是連動你的價值都沒有!」
說到後來面色已變,雙眉之間,青筋暴露,可怖的讓所有人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她們離得極近,近到香墨聲音緩緩滑過杜銘溪的肌膚,看著杜銘溪掩不住驚恐的模樣,香墨近乎戰慄地步的笑了起來,竟是從未有過的暢快。
片刻後,她轉頭看向一邊宮婢,宮婢慌忙自手捧的瓷瓶中倒出一顆藥丸,呈至杜銘溪眼前。
杜銘溪瑟縮了一下,驚道:「這是什麼?!」
「娘娘別怕,指定不是毒藥。只是為了免除日後麻煩的藥丸而已。」
「怕我懷孕?怎麼,剛處理了皇長子,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你這樣一個一個的盯著,如此殫精竭慮……」
杜銘溪心思一轉,便明白了,捏緊自己的掌心,壓抑著胸膛裡狂燒的火焰,面上竭力現出惡意的笑:「難怪老的這樣快!」
笑時,額上黃金的花鈿搖曳著床前琉璃串子的燈光,就像幾條金蛇,扭曲攢動。
恰在此時,內殿的湘簾捲起,封榮長髮散亂,墨染的顏色壓在白羅內衫上,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赤足走了出來。
「香墨,你來了?」看見香墨時,封榮的眼驟然一亮,笑著撲到香墨懷裡:「我們走吧,這裡真冷。」
香墨的眼卻絕無任何波瀾,推開封榮,對守在門外的內侍道:「送陛下回欽勤殿。」
封榮本緊緊攥著香墨的手,但看見她眼色的剎那,還是老老實實的鬆開,委委屈屈的隨著內侍走了。
自始自終都沒再看杜銘溪一眼。
杜銘溪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唇,幾乎是惡狠狠地,也幾乎是軟弱的。
唇下滲出了血,緋紅的一絲。
香墨仿若不見,只是揚起下顎,道:「娘娘也別奇怪,陛下打雷時總是不清醒的。」
說完,倨傲的掃過一眼便不看杜銘溪,彷彿她和一個瓷瓶,一方燭台沒有分別。
窗外香樟樹支支愣愣的杈影,糾結在地。
所有人走了,只留下杜銘溪一人。
滿心的火焰無邊無際的繚繞蔓延開來,只想把那個女人燒得連影子也不留!
這樣想著,杜銘溪再也立不住,顫抖著縮在地上,痛哭不止。
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天地漆黑,望不見出路。
香墨進了欽勤殿,二話不說,把皇帝常用的一張榻幾掀了。幾上所有東西,碎散了一地。
而後,所有就手能扔的東西,全部砸了。
沒人敢攔著,封榮站在一旁,就好像是一隻閉合的蚌,選擇沉默。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欽勤殿內已經是一片狼藉碎裂。
終於,簪環散亂的她,聲嘶力竭的喊道:「你答應過我什麼?難道堂堂大陳天子的保證連個屁都不值?!」
一直在注視著香墨的封榮,此時便趕緊接了德保呈上來的絞好的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又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冷,怎麼倒像一塊冰。」
說著,將手爐子接在手裡,掀開蓋子,加上一個龍涎香餅,仔細蓋好了,塞進了香墨手中。
香墨坐在榻上,兩手兒握著手爐,望著封榮。
亮如白晝的燭,將她的瞳燃得異常明亮,但也只是一瞬間,便消失了。
欽勤殿的窗外,杜子溪已經站了半晌,她自康慈宮一直被李太后難為到現在方才得空出來。預備到此與封榮商量皇長子的喪葬,可還未進宮門,就聽見裡面的動靜。
廊下因連續幾日的抽綿扯絮,地上的落雪已有三四寸厚。欽勤殿總管德保、以及大批的內侍、宮婢,由內殿到殿外,鴉雀無聲的站著,連廊上的鸚鵡,也縮著脖子不作一聲。
杜子溪一件紅狐的站在窗下,彷彿是楞住了。
麗女官察言觀色,料透她的心事,便提醒說:「娘娘,進去嗎?」
杜子溪這才驚醒過來,淡淡一笑,語調卻黯然:「不了,我們走吧。」
轉身往外走時,麗女官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到底是下三濫出身,形如潑婦,語字骯髒。」
雖聲音甚低,但尖厲刺耳。杜子溪不由得皺了皺眉,靜默片刻,道:「我倒是很羨慕她。」
下了石階上輦前,杜子溪咳嗽一聲,緩緩道:「我好像有點小瞧了小四,你去看看她,事情做了但別留下什麼麻煩,一定要處理的乾淨些。」
本彎身攙扶她的麗女官一驚,抬頭但見杜子溪儀態端恬,唯一雙幽深的眼,像是在看著她,又像是目光刺透了她,陰沉難測。
麗女官忙又垂下頭,恭謹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