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燕脂別傳
    皇后李氏無寵,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李皇后也索性就罷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但嬪妃初一十五還是要至坤泰宮例行叩安。

    燕脂向來是來的最早的一個。

    坤泰宮地下用整匹的大紅絨線氈鋪了,行步呼吸間淡淡的香息,彷彿橘子花的味道,薄薄得浸透她月白宮裝。她的步子本就輕巧,群幅似水,拖曳在絨氈上,無聲無息的好似自己只是一道纖薄的影。記憶裡的坤泰宮總是這樣寂靜的,燕脂無法想像,怎樣一個女人才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忍受這種寂靜,如死的寂靜。

    宮內雕了扭曲繁複枝葉蓮花的落地罩懸下著一掛青竹纓絡簾子,翠極了的青色,擎在引路女官的素手中,像是上好翡翠的光澤。

    引路的女官先在簾子外低低稟報了聲,半晌之後裡面才喊:「請!」

    內殿的紅氈織了萬字紋直鋪向深寂處,她一步步踏過紅氈。

    皇后李氏側坐著,大紅如血的暗花禮服,一手榻上的雲石扶手上,照舊淡淡的居高看著燕脂叩拜,並不另眼相看。彷彿一尊供奉在龕位上精雕佛像,艷麗冷肅,俯看睨視著腳底的芸芸眾生。令她生了一種怯意

    待到燕脂起身,李皇后方才微微一笑,陽光通過茜紗窗的照進來,淺淺的薄紅光暈在她的面上,到底已是四十的年紀,眼下紋路深深,清晰的好似一刀揮下,斷裂肢體間露出的沾著血絲的碎骨。

    例行的叩拜問安之後,燕脂便靜靜坐在那裡,不多時後宮嬪妃便陸陸續續的到了,個個面色恭謹,唯一身妝花宮裝的江嬪,落座後細細端詳了燕脂半晌,方彎起了如身上顏色一般,艷紫得幾近快要紅起來的唇。

    「姐姐鬢上的好像是牡丹吧?」說罷,忽地用絹帕掩住然嫣然生笑的唇,又道:「只可惜到底是過了季的,昨日黃花了。」

    燕脂聞言眉峰微蹙,過了半晌,便只淡淡一笑,不發一言。

    江嬪無趣,就又肆無忌憚的轉眼去同身側人說笑。那樣安靜的殿內,就只聞她的笑語頻頻。

    來的最晚的是穆嬪,妃嬪一眾有比她位份低的,便都紛紛起身行禮。穆嬪卻目不斜視,挺著筆直的背從無數繽紛花色的間穿過。金縷纏繡的長長的群裾萬字紅氈。穆嬪來自穆燕,行步間步幅略大,絕不似閨閣名媛的蓮步姍姍,倒帶起了一股颯颯勁風。發間八支亮銀步搖,五彩寶石瓔珞流蘇逆風曳在身後,步幅間一起一落,窸窸窣窣泛起虹光漣漪。

    燕脂手不由緊緊抓住扶手,黃梨木凸凸稜稜的雕花,冰冷的攥在手心。

    初一十五為正日,按例妃嬪都應行叩拜大禮,偏只穆嬪微微福了一福,含笑向李後請安後,坐在一側。

    身份相等的江嬪穩穩坐著,見狀輕輕嗤笑一聲:「我們都坐了好半晌了,就妹妹姍姍來遲。瞧!這麼好的雪山銀針都涼了,可見你就是沒口福。」

    穆嬪抬起眼眸,纖指的指半掩著唇,恍若未知不雅的打個呵欠,慵慵懶懶道:「本來早早就梳妝好了的,可陛下偏說我的髻梳的不好,愣要親自幫我梳好了,才放了我出來……」

    江嬪面色一沉,但瞬間又笑了,轉身拿起桌上的茶盞,讚道:「這茶味兒真香!」

    淺淺地抿了一口,驀地以袖掩唇,乾嘔了數聲,片刻後方才喘息著坐直身子,面色泛起赧紅,狼狽不堪。

    李後的目光一瞬不瞬望住江嬪,眸光如深潭寒水,波瀾不驚。

    「上碗酸梅湯給江嬪壓壓。」

    坤泰宮裡一時鴉雀無聲,不多時皇后身側隨侍多載的李嬤嬤捧了一碗酸梅湯送至江嬪面前。

    按例皇后賜食不能辭,但江嬪雙手死死攥住扶手,遲遲不肯接過。神色間似是被驚恐的貓,瞳仁都在顫抖,臉色發青瞪視著。

    面前捧著托盤的手,斑點青筋交縱橫,無端的猙獰。

    靜默中還是穆嬪脆聲開口,狠狠罵道:「你這老奴,沒看見江姐姐不喜歡喝嗎?還杵在那裡做什麼?死木頭疙瘩一樣!」

    李嬤嬤一抖,碗裡的酸梅汁薦出了幾滴,卻依舊不肯挪步,張口仍要說什麼,卻聽得一個嬌嬌柔柔的聲音道:「江嬪不喜歡就給我吧。」

    李嬤嬤尋聲轉身望去,只看見皇后下首的燕脂,月白宮裝,幾無簪環,眉端慵然半挑。長窗裡透進日色,映在極淺的藍上,淡薄如蔚焰勾勒,更顯得眉目間若籠輕煙,容顏賽雪。

    李嬤嬤一愣,李皇后已使了一個眼色,待李嬤嬤靜靜退在一旁,才不緊不慢的說:「身體不好就別在這裡了,趕緊回宮宣個御醫看看。」轉眼又對穆嬪道:「你也是如今陛下離不開你,也就別在這裡耽擱太久了。」

    那聲音淡淡冷冷,目光慢慢地自每個人臉上掃過,眾人卻都止不住心裡一震,皆低垂了頭,不敢與之相接。

    不多時妃嬪都散了,李皇后望著落地罩上的青竹簾的松石綠瓔珞,飄起起又落下,目光好半天都沒有移動。未動絲毫的燕脂,坐在李皇后下首,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無聲無息。

    許久之後,李皇后終於起身,極小的步幅,連發上九鳳翟冠墜下的足金流蘇都不曾搖動絲毫,就這樣波瀾不驚的沿著紅絨線氈一步步走到了窗前。

    燕脂亦是起身相隨。

    夏風忽起,帶著灼人的炙熱撲在身上,李皇后繞肩而過的紋龍上的金繡雲霞龍紋霞帔鎮不住衣袂,涼滑紙薄的衣袂獵獵飄飛,幾乎觸拂在燕脂身上。

    坤泰宮外綠草茵茵如畫,猶如青筍,筍邊有幾隻鶴在苔階踱圈兒,偶有唳著,見人來了,側著眼睛來看。江嬪想是正和穆嬪鬥嘴,兩人俏臉都崩的緊緊,江嬪手中的帕子一甩,倒驚著了鶴,已剪了的翅膀急扇逃去,慌亂時帶掉了穆嬪發上的銀步搖,五彩石瓔珞扯了一地。穆嬪江嬪兩人久久對望,不多時又同時笑了出來,笑得失去了儀態,彎下了腰,捧腹不止。

    窗下的幾株芭蕉開的尤為翠綠,在灼風裡來回搖晃,映得李後的眸子也微似乎綠光閃動。她歎喟一般的道:「年輕真好。

    殿閣內本就極靜,此時更連呼吸聲都不聞,只能聽見風吹窗扇的微響。

    李皇后轉身時若有所思的凝住燕脂,姣好的面容被光影一時遮去了紋路,雲髻壓翟鳳金冠,極美笑靨,就如雕像一般的無暇。

    唯一不變一雙鳳眼黑瞳不見死水不驚,好似兩個深坑,烏烏沉沉。

    「撒嬌買癡的本事也是一流。」

    燕脂卻陡地一驚,緩緩垂下頭去,耳邊但聞一聲輕歎,幽韻綿長:「只可惜,江嬪和穆嬪到底是年輕不經事。她們不知道,這宮裡憑著年輕貌美,嬌糾癡纏可是活不下去的。花再好,也總有敗的一日。」

    燕脂的眉輕顰,話到了嘴邊,終只是咬唇忍下。

    盛日下的眼底,兩道婀娜纖細的影,如墨在紅毯裡化了,濃濃鬱鬱地一片青灰。

    出了宮門時,江嬪穆嬪仍在笑鬧,見燕脂出來,江嬪一繃臉,揚眉道:「燕妃娘娘總是來的格外早,出來的格外晚,是不是裡面那位給了您格外的賞賜?不過你們倒是般配,格外的人老珠黃!」

    散了一半髮髻的穆嬪聽見便嗤的一笑,伸手去掐江嬪的臉頰,袖子上暗花的翟紋,閃著一尾一尾的光澤。

    「就你牙尖嘴利,別忘了,剛兒燕姐姐也幫了你。」

    燕脂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趁勢伸手,到底捏住左支右絀的江嬪另一面面頰,似怒還嗔道:「可不是,你這個轉臉就忘恩負義的!」

    捏的不痛,倒是細細癢癢,江嬪最怕癢,早沒了刻薄笑得一團兒似的,「好姐姐們,我可不敢了,你們可放過我吧……」

    偏穆嬪不肯罷休仍去捏她,燕脂只得一面阻擋著穆嬪,一面藏著江嬪,一時忙的不可開交。

    屬穆嬪笑聲清脆張揚,就像一曲胡歌,繁快鮮麗。

    這年夏日大旱,一入八月,自東南海上吹來的風,帶不來絲毫的雨水,乾燥的連滴汗落下來,未曾及地,就被吞了個無影無蹤。

    被旱情所苦的永遠不是錦衣綺羅的達官顯貴,結不出一粒莊家的百姓,悄悄的散播起了一句話——天怒。國子監一名極為耿直的編修便策動了幾名御史,上了一道奏疏。稱帝久不務政事,開支無度,導致貪墨橫行故引致天怒。憲帝大怒,當即仗斃了御史及編修。憲帝自登基以來,多耽於享樂,杜氏把持朝政已久,便是大臣們有什麼行差踏錯,多充耳不聞。如今罕見得一現天威,頓時舉朝嘩然。憲帝卻仍餘怒未消,因國子監隸屬吏部,故一早就把禮部尚書李原雍傳召至宮內,狠狠申斥了一頓。

    帶憲帝餘怒未消的自欽琴殿出來時,已是晌午時分,揮退了隨行儀仗,只帶了德保和兩名內侍,朝御苑信步而去。

    御苑內絲毫不因撲面炙人的大旱而改變絲毫景致,仍是錦繡團花開了一叢又一叢,在蝴蝶倦舞、燕子雙歸中,靜吐芬芳。

    憲帝轉過一處假山時,就見一個穿藕色衫子的宮婢在前面,無繡無印的七重薄紗裙擺隨著她的腳步宛如水波一般,仿如一片羽拂水而過,起起伏伏,輕柔的漫不經心。

    憲帝只覺得背影出奇得眼熟,跟了好一段,驀地想起來,開口喚道:「燕脂!」

    女子一驚回轉身,容色如雪,無一絲血色此時迎著燦烈日色嫣然一笑,雪凝深澗初乍融,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

    然後,她垂眸,款款地跪下了:「參見陛下。」

    憲帝失神了片刻,上前攙起燕脂,細細由上自下打量了片刻,不免皺眉道:「怎麼打扮得這麼素淨,我還以為那個宮的奴婢出來貪玩。」

    燕脂眸如漩渦,掠過憲帝,吸住了他所有的神志。

    算起來已是月餘不曾相見,明黃錦衣中的男子鬢角白髮似乎又多了一成,彷彿已老了十歲。

    唇際笑意斂了斂,道:「臣妾便是奴婢又還能是哪個宮?這條路就是通往渭雨宮的。」

    五彩石的小徑看似四面延伸,實則只有一個去處——曲徑通幽處,正是穆嬪所居的渭雨宮。

    憲帝微一尷尬,隨即板起了臉,刻意作出了的威嚴模樣,轉眼時不防見燕脂一手拿著一個事物,圓圓的用帕兒包著。就問道:「拿的什麼?」

    說著伸手要拿,不想燕脂一甩手,急道:「不要攪髒了我的帕子!」

    憲帝並不惱她的小性,反而玩心大起,幾乎是半搶到手裡。打開來看時,竟是一個頂大的水蜜桃,卻被這一搶搶腐了,惹得素帕滿是鮮紅。

    憲帝便笑著說:「朕賠你帕子就是。」

    說罷,扯著燕脂往就近的一處水榭走了進去。將燕脂攬在膝上坐定之後,親自把那桃子剝去了皮,送燕脂嘴邊。

    水榭外流水有游魚,或嬉或眠,偕水之樂,陡地一條躍於水面之上,粼光乍裂,耀紅的顏色一折一蕩,敲晶破玉似的。

    燕脂看著有趣,不由嗤的一笑,吃了一口,白潤桃肉上是燕脂唇上掉下來得燕脂,突兀刺目的一團紅膩。燕脂卻皺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罷。」

    因燕脂坐在憲帝腿上,憲帝並不覺得熱,那藕荷微敞的領口,膩白如凝霜的肌膚起伏,柔軟的軀體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懷中。憲帝更是來了好興致,偏又送至燕脂嘴邊,定要她吃下去。

    憲帝的呼吸距得那樣近,蹭過燕脂得肌膚,黏膩叫她心煩意亂,直想起身而去,遠遠的離開這個人。秀氣的眉頭微微地顰了起來,忍不住稍稍偏了頭,眼風蝶翅般迅疾掃向一邊垂首而立的德保。而德保一襲苧絲青衣,隱在角落裡,恍如一尊毫無氣息的人偶。

    燕脂忍了再忍,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陛下忘記了,臣妾最近身子不好,向尚寢局報備的了。」

    燕脂俯視著憲帝,話說得即輕且淺,口中帶著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桃汁的芬芳,細碎微癢的吐在憲帝面上,呼吸間暗香盈徹鼻端。他心中不由一蕩,覺得一陣燥熱。一手撫過頸側去解燕脂得衣襟,一路向下,含糊道:「只一晚有什麼要緊?」

    燕脂緊咬住下唇,輕微地戰慄著,就控制不住的狠狠掐住了憲帝的手,尖尖得指甲刺破了肌膚,嵌進了肉裡。

    憲帝驀然起身,已經是勃然變色,手指著燕脂,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幾次張嘴,終究還是沒有發作,拂袖而去。

    她知道自己是那麼愚蠢,她笨的甚至不如御苑裡鋪設的石頭。可是她終究不是懸絲木偶,她終究也是有血有肉。她莫可奈何……

    燕脂捂著胸口,驟然全身軟弱下來,伏在寒涼雲石的桌子上,顫抖著。

    到了晚上,華燈初掌時。

    綃絲的窗紗薄的幾乎無形,雪色的月光傾下,卻被含珠宮內燭影搖紅遮住了顏色,連殿內垂下的珍珠的簾子都被燭光耀得流紫。許是白日裡太熱,燕脂赤足下的雲霧瑪瑙亦都融融的透出暖意。而自骨而生的寒瑟,卻仍自燕脂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竄升上來。

    「咳咳!」

    驀地,傳來巧藍的低咳。燕脂一驚,轉身時德保已推門入了內殿,望住燕脂半晌,似憐似哀。

    「娘娘,奴才以為在今時今日『欲拒還迎』,可是個奇笨無比得法子!」德保因防著人聽見,聲音低微,卻一字一字都如針刺在燕脂的心上。

    「娘娘……」

    「別叫我娘娘。」燕脂打斷她,揚起臉來靜靜地看著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這裡沒有外人,你還叫我燕脂,就像當初我第一次服侍陳王前,你教了我好些東西的時候一樣。」

    燕脂索性推開窗,夜風長驅而入,窗外幾隻白鶴也未曾入睡。近月來,憲帝不知為何迷上了弄鶴,於是各宮便都挖空心思的圈養上幾隻。此時鶴聞得聲響,羽翅掙了幾掙,悠悠地飛起,在風中打著轉兒,又逕自落在地上。她的雙眼始終隨著鶴的起落飄忽,終究是剪了翅,怎樣都飛不起來。

    她不想回頭,不想回頭去看那雙即哀且憐的目光。

    過了許久,燕脂方垂眼低弱地一笑:「其實,你我相識也不是多久,當日我在陳王府後院夾道一跪……我們才算是相識……大抵也就五年吧?」

    德保只覺得胸口驀得一緊,彷彿被壓上了一個巨石,一點一點將胸口擠破的無法呼吸,連著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牽痛。

    舉步上前,燕脂已卸了妝,一件素色月白內衫,襯得一張臉似冰般隱隱透明,絲絲纖細的血脈在肌膚下若隱若現,幾乎是削瘦的。

    他一時恍惚,脫口道:「你還記得……」

    說完便倏地驚醒了,後面的話就咽在了喉中,轉了口氣才又說:「娘娘,今時今日得局面,你若一步走得不好,怕是……」

    「德保,我累了。」

    燕脂終於轉過臉,耳上的貓眼墜子一陣搖曳,晶晶的觸在她的面頰上,眸子迎著他,渙散地看著他。

    德保的眼中,有痛意一閃而逝。

    巧藍進入內殿時,已空無一人,明月雪似的光,勾勒出匍匐在地的燕脂的裙,凌亂萎靡在地,彷彿一朵萎謝失色的花,經風而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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