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轉15
    飯後,雖已知道皇帝今夜宿在何處,但杜子溪還是在「日水溶金」內補上了晚妝。

    紅燭明艷,她在鏡前細描輕點,投下了盛妝堆雲的影。

    而香墨安靜的坐在一旁。

    半晌之後,杜子溪補了的胭脂的唇光潤殷紅,緩緩地,吐了聲音:「我如何不擔心,一患未除,又添新患。可是我擔心也是毫無辦法,只得求夫人了。」

    說完杜子溪湊過身去,緩緩抓住香墨的手,儀態安恬如水,唯字裡語氣,堅決如鐵

    香墨望著她,無言以對,眼裡有著奇異的哀涼。

    天底下總有一條路,只能徑直走下去。佛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而她們並非不是無法回頭,可不論是為了家族,為了自己,或為了他,這輩子早就不會回頭,注定要在權爭惡鬥的道路上走下去,斗死方休。

    而她,已經成了杜子溪手掌心中的一枚子,自然知道可以抽身,但不能抽身。

    杜子溪清楚明白,拿穩了這一點。這條路是她選的,她們注定捆綁著一同走下去,逃不脫升天。

    香墨神色沉靜難測,良久,微微歎息,緩緩道:「我明白。」

    轉身出了日水溶金,時正戌時過半,晚風微涼,朔風撲衣。水榭長廊城郊處,簷光搖曳迤邐,映得滿地火樹銀花,在足下猶如踏焰而行。

    她獨自向著窅暗深處走去,除卻自己的足音相伴,再無其他。

    封榮第二天回欽勤殿時,已是午後時分,天剛下了一場細雨,愈漸寒涼的秋風吹得殿前梧桐樹枯葉紛飛,兩名名綵衣侍婢站在台階上,將手中的帕子展開接著落葉頑耍。瞥見封榮,一個忙跪下行禮,另一個忙去便南值房跑去通傳。跑的急了,素緞軟底的繡鞋踏在枯葉上,連著裙裾的聲音,『嚓嚓』輕響。

    只是片刻功夫,德保惶惶的迎了出來,跪禮說道:「奴才剛想著天氣涼了,想給萬歲爺送件斗篷過去,可巧兒萬歲爺您就回來了。沒凍著您吧?」

    一面說,一面教小內侍取過鞋,換下濕靴。

    封榮打了一個哈欠,不甚在意的說:「今兒你不是不當值,休息嗎?怎麼還在這裡?」

    德保一手揭起軟簾,請封榮如內殿,眼角若有若無的往外殿一角掃去。封榮順勢看去,就一眼見一個侍婢蹲著煽爐子,濃濃一股藥香。

    封榮一愣,便問道:「出什麼事了?」

    德保故意擰起眉頭,做出失措無助的模樣,回稟道:「夫人在裡面,昨夜受涼病了,連宮門都出不去了。」

    「夫人「這個稱謂,除了香墨已不做第二人想。封榮立刻回過頭來,雙目炯炯一閃,隨機手足無措的緊張了起來,進了內殿。

    窗外風聲愈緊,吹窗欞咯咯有聲,彷彿又一場秋雨即將來臨。

    內殿床上帳子垂著,外面又放一重海紅帳幔,微露些湖色裡帳,隱隱如漣漪垂下。封榮揮退了內侍,親手輕輕的將幃帳一併揭開,見蜀錦的被子上合衣背睡著香墨,仍是那件天水碧繡魏紫丹鳳朝陽的羅衫。

    「香墨……」

    封榮剛輕喚了一聲,香墨猛地頭也沒回抽出了投下的玉枕,狠狠扔了過來。

    封榮慌忙伸手一擋,避過了玉枕。

    羊脂白玉雕成的枕,砸在如鏡的金磚上遍地碎瓊亂玉。

    香墨扔的急了,扯下了發上一枚雙股金釵,封榮到底沒閃避過去,臉上已被劃傷,極細的兩道痕跡,彷彿抓痕,迸出血珠,襯得面色更見蒼白。

    他卻來不及理會,只上前抓住香墨的肩胛,一字字焦急道:「到底是怎麼了?」

    背對著封榮,香墨卻是笑著的。

    按在肩上的手慢慢加力,引她轉身。

    她執拗不住,終於緩緩轉過了頭。

    封榮不由吃驚失色。

    香墨的發上少了一根金釵,發就披散了半邊,眼睛紅腫,膚色如金紙,像極了一縷幽魂。

    封榮驚得瞪大了眼:「香墨,你怎麼了?」

    香墨狠狠瞪住他,雙目了彷彿有火噴出,可陡地又栽進了封榮懷中。

    封榮被她虎的一動不敢動。

    可是,同他靠得近了,卻近得可以嗅到他身上那股全然陌生的淡淡香氣。

    她驀然大怒,伸手狠狠推上去,他猝不及防,差些便要仰天一交。

    剛剛坐穩,香墨又撲進了他的懷中,還沒待封榮反應過來,香墨將自己的臉埋在他胸前,涕泣哭失聲。

    他的身上是緙絲常服,細絲絹薄,她的眼淚轉瞬就滲到了肌膚,滾燙的好似在燃燒。

    他怔了半晌,才明白怎麼回事,隨即嘴角忍不住上揚了起來,展開了溫暖的笑。便緊緊抱她坐在床上,手一遍遍撫過她的發。

    香墨捂著臉,哭得愈加厲害,身子都在抖著。

    半晌,香墨抬頭,輕抬手,咬住三寸寬的錦繡鑲邊,絲毫不管唇上的艷紅胭脂蹭出污痕。含著淚的眼睛是乞求的,軟弱的,彷彿沾了露水的蝴蝶,偏又嫵媚地,在封榮視線中飄遊離著。

    「你答應我,再不要去見銘嬪……」

    「好……」封榮含笑點頭,簿削的下頜,在簾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個輪廓來,顯得他神情柔軟好似不知世事的孩子。

    香墨覺得胸口氣息起伏不止,良久輕輕將他的手握住,兩個人悄然無聲中十指交纏。四下寂靜裡,唯有她腕間堆疊的金絲蝦須鐲子,嘩嘩脆響。

    她終於忍耐不住,猛然閉上了雙眼,烏濃眼睫間淚簌簌落下來。

    唇卻彎了起來,彷彿是一朵蓓蕾逐瓣綻開。

    銘嬪一夜恩寵之後,便失寵,這種事在朝花曇露的宮闈並不稀罕,甚至是極為常見的。可是杜銘溪身份委實特殊,又被太后跳過重重煩瑣選昭,特例挑到了宮內,又打破常例封為銘嬪,卻一夜失寵,於是,就成了整個宮闈的笑柄。

    花開了又謝了,伊人獨自立在黃昏後。

    坤泰宮的窗上早早撤下了煙羅窗紗,換上了明角,日色映上去璀璨通明。庭院裡落葉梧桐早早被挖走,新植上的柏樹,枝葉青綠好似整匹的碧翠綢緞。

    西域進的馬乳葡萄,一掛淡碧色用瑪瑙大冰盤盛來,杜子溪坐在妝台前,卻並未梳妝,只自己用手摘著葡萄,難得好胃口的吃了十來個。

    身後,站了許久的麗女官終於忍不住道:「娘娘,銘嬪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了。」

    杜子溪轉身過來,對著麗女官,嫣然一笑。披散而下的髮梢幾乎垂及地面,映著滿窗日色,就像披著一匹閃閃生光的緞子,愈發襯得她的眼眸明亮如星。

    「還用我教你怎麼說嗎?」

    「婢子不敢,……」

    麗女官被刺得悚然一驚,喃喃地,到底不敢再說出什麼話來。

    見狀,杜子溪方滿意轉回首。

    不期然,正對上鏡中人視線。

    鏡中的女子,身著紅緞金團鳳的常服,雖未梳頭,但耳上戴著兩隻金鳳耳墜,赤金鳳口中抽出蝦須一般金線,墜著的一粒珍珠,猶在搖曳。金珠錦繡中,眉目誚厲,眸如漩渦,那種蒼白的臉色,像雪一樣透明,彷彿頃刻就要融化在陽光下面。

    杜子溪眉蹙了起來,漸漸變了神色,滿面迷惘。

    過了好一陣子,方勾起一邊唇角,眼睫不勝疲倦似地微微翕動,聲音低如耳語:「我想再睡一會」

    一邊宮婢極為識得眼色,忙將一個粉紅平金套子遮上銅鏡,才攙扶她上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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