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靜,入夜的冷風夾著層層的雪花,讓兩匹烏黑駿馬有些煩躁不安,沉重的喘著氣。因為宵禁早就沒了人煙,因而當兩騎的馬車疾馳在長街上時,就格外的觸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衛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識得了馬車上觸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記。
墨國夫人勝寵,京華皆聞。
香墨坐在車內焦躁的不時掀了簾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馬車的前沿掛了兩盞琉璃宮燈,此時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彷彿變成淺淺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裡。
身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撫似的溫暖,她不用轉頭也知道是誰。香墨就想,許多年後,當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個人在艷艷紅色的雪中奔馳而行。
可是有時候,夢就是夢,如同海市蜃樓,可看可思,卻不可觸摸。
「香墨
藍青輕輕的問,香墨轉首淡淡一笑,並不出聲。
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去。
「別這麼笑。以後,我一定讓你由心裡笑出來。」藍青的手撫上香墨的臉頰,本滿眼悲哀憐憫,可說到後來眉眼俱是恬適地看著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樣溫軟和煦的聲音,如春日裡的煦風,點點的暖意撫上臉頰。可香墨無法迎視那樣清澈的目光,只能趕緊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藍青的這些許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驚懼,已經無人能洞悉。
入了一條胡同,走到中央,霍然開闊,現出一片朱門來,車伕回話道:「夫人,到了。」
話音未落,香墨已掀了簾子出來,連攙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車。
藍青掀開簾子張望了一下,但見朱門緊閉,門前兩座青石石獅頭上積滿了雪,此時一眼看去,恍如白了頭一般。而門上懸著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賢良祠」。
正出神的時候,香墨一手揮開車伕,親自上前叫門。深夜寂靜,銅獅門環拍在朱門上的聲音,格外心驚。
好半晌,才聽到吱呀一聲,邊門開了一縫隙,一個僕役探出頭來,喝罵道:「敲什麼敲,什麼時辰知道嗎?大半夜的敲死……」
僕役俱是隨了陳瑞奔波千里來到東都的,如何不識得香墨,罵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驚,啞然而止。
趕忙道:「奴才該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說,一面往前飛快跑到門房,叫道:「快去通報!墨國夫人回來了!」
香墨並不理會他們,只攜了藍青,匆匆往裡走。
待到後院時候,安氏等人已然被驚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哎呦,這是吹的哪陣風,把夫人您吹回來了?」
說話並不是安氏,而是陳瑞的第七房新寵契蘭,想是起來的匆忙,淺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長白皙的腿,腿上還有一片嫣紅,好似被人咬過的痕跡,紅得透出血絲來。
契蘭見了香墨也並不行禮,只高高地仰著頭,尤其說「夫人「兩字時冷冷一笑,極為輕佻,含著鉤子的眼波斜斜流轉,掃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嫵媚的挑釁。
安氏臉色一變,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語。
香墨已經顧不上她們,焦急的眼四下找尋,然而並未看見自己要找的人。
眾人見香墨這樣的神色,都不敢言聲,最後還是安氏緩緩開口:「他已經歇下了……」
話未說完,就被故意與安氏作對的契蘭截斷:「老爺就在裡間呢,要找你就自己進去吧!」
藍青此時此刻已經明白了香墨要見誰,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讓香墨感覺手心濕濕的,分不清是雪還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撫似的,隨即就跟隨著前面引路的契蘭匆匆走開。
到了西廂裡間的房門口,契蘭隨意往裡一指,不再多言逕自走開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門進去,室內的燈早就都熄了,只餘了半段紅燭,昏昏朦朦,剩燭殘香,淡淡的緋紅中摻著一點點青灰,映在人的眸子裡。
香墨偶一疏神時,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隨手披上的白綢敞衫,披撒的頭髮鴉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陳瑞。
香墨措及不妨,於是就只能那樣無聲地望著,明亮的眼更勝黑暗中燃燒的燭焰,已把夜色焚滅不復。
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起,香墨就緩緩坐在椅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側倚著靠背,看著雕花窗外,不說話了。
陳瑞卻不耐煩打啞語,坐在香墨對面徑直開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當然不是來給我送行,更不可能是來隨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溫在暖爐上的紫砂茶壺,因陳瑞不喜綠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後金絲紅茶。
明前雨後的茶芽過於細嫩,便不耐久泡,葉底紅勻的幼葉已全數舒展,葉邊的金絲早已脫落了下來,浮在烏潤的茶湯上。香墨端起茶碗細細的喝著,喝完一口,只得苦澀的茶香,正要再品,卻看見一滴的水,落在茶盞之中,微不可聞的一聲,然後是層層的漣漪,泛起在水面,緩緩地推開去。
她下意識的舉手摸上面頰,只餘下了一行濕漉。
半晌,才開口道:「我是來求你的。」
陳瑞一愣,細細的看著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燈下的香墨被淡色絲錦繡著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見她桃紅的裙子很長,讓別人看不見她的腳。髮髻似挽的倉促並不十分整齊,單單的斜插了一隻黃金花釵,花蕊銜著細細一綹流蘇傾瀉在她的耳邊。陳國的朱門貴婦,比如安氏,都從幼年起精心練就了即便是滿頭的步搖,綴滿了流蘇也似無波的水,波瀾不驚。而香墨的出身畢竟不好,所以發上金簪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顫顫的搖曳,但始終無法打到她的臉上。
陳瑞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緩緩地彷彿有些悵然的說道:「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陳瑞如此說,心猛然一抽,彷彿有一隻極美的手攥住,染了鳳仙花的指甲扣進了血肉裡,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是得盈盈笑著,可是眼底裡卻掠過一絲哀涼:「明明不過七八年的光景,卻像過了一輩子。那時,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個孩子。」
今日的陳瑞已過不惑,除卻一女,再無所出。當年的她總還點著一點蓬勃的朝氣,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個小人時,雖然還未待見全貌,她已經覺出了一些歡欣的滋味。謹言慎行,晝夜提心,做著所有即將為人母者所應該做的一切。她時時刻刻都要告誡自己,哪怕以前不當心,此時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時陳瑞出征,不能也不肯護她,她一個人在妻妾群裡……
眼睛看著香墨,陳瑞面色一凝,但隨即微微一曬:「你想生下那個孩子,不過是為了送給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該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側是紅燭斑斑駁駁的光,另一側是連天連地的雪色,兩種截然不同的光影,將她夾在其間,她的影就愈見單薄。而香墨微微轉過頭,意識出現一種迷離,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連天飛雪,卻能看到細密的黃沙,漠北的風總是撲天漫地,捲著天上的烏雲,捲著地上的黃沙,哪怕是糊了幾層的紗簾,總還是會滲進屋內,澀澀磷磷。
香墨不覺攥緊了頸上系的絲絛。
孩子掉的很簡單,一點麝香,濃重的似紅還紫的黏稠,混著黑色。她想,她應該知道那是什麼。
她那時竟不恨不怨,只想,這世上的人和事,總天理循環報應不爽,誰也不例外。她親自為燕脂備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誰也沒什麼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時,陳瑞坐在她的對面,十年前也是在這所賢良祠,那時正是紅楓盛綻,她緩緩走上青石的台階,她微笑著,迎向這個人。
而今一株的燭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厲冷凝而波瀾不起,像她初見以及十年中無數個日子所見的一樣。
可是,人的心畢竟會變,如今她才發現,自己是恨著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陳瑞的面色不露痕跡的一僵,幾不可聞的哼的一聲:「我一直很奇怪,不論當初還是如今,為什麼你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麼多?」
香墨抬起頭來,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好一刻,才沙啞道:「也許你不知道,我娘親本是書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親。她是在我六歲上辛苦操勞積鬱成疾病死的,臨死前她拉著燕脂和我的手說:『你們是我的血中骨,你們是彼此的骨中血。無論失去了什麼,到了怎樣難堪的境地,都要記得,這世間你們還有彼此。』……陳瑞,你自幼父母早夭,並無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業早已填滿,如今已經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話,想必也會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將。可是,你知不知道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肯毫無條件的愛你,護你,沒有任何條件……不為身體美色,不為高官爵位,只是因為你是你,你遇到過嗎?」
再好的燭畢竟也有那麼一點點煙火,伴著天青瓷香爐裡的殘煙,層層疊疊的的繚繞,最後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鋪陳開來。
他們在這霧得了兩端,跨不過。
香墨的眼直直看著陳瑞,突然一笑,沒有嫵媚嫣然,有的只是幾分悲哀和憐憫。
「你沒有,即便是你滿心崇敬的恩師,也不是,對嗎?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為我做了那麼多那麼多,而我……而我的處境只要能再好上一點點,最起碼那個孩子要是能生下來的話,我就不會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我就有了用處,那樣全心全意為我的妹妹就不會被他們害死,他們最起碼會顧忌著我,不會那麼早害死我的妹妹!」
說完,香墨垂下眼,烏黑濃密長睫在臉上投下絨絨的影,可那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大滴大底,慢慢滲進將她緊緊包裹住的斗篷上,再無蹤跡。
陳瑞陡的起身,削瘦似劍的身軀割裂了天端銀河一般的燎霧,大步來至香墨面前。他緩緩伸出手去,攬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問道:「你究竟來求我幹什麼?!」
陳瑞的手並不如何用力,可香墨覺得那手已經抓住了她的骨,而他的眼有著懾魂的凌厲,特有的鋒利,碰在眼中攝人心魄的寒意。
香墨淚已經止了,可是隔著點點的淚光,此時卻只想笑,終究無法笑出。
他們本是夫妻,他們同床共枕,他們肌膚相親,他們彼此卻不知道對方隱秘的心事。
隔著雲母屏風,隔著鏤花窗,守夜人在敲著竹梆,更聲漏斷。
「我求你,帶藍青走。」
陳瑞緩緩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來:「帶他走?」
陳瑞一瞬不瞬的盯著香墨,而香墨沒有直面看著他,靠著木椅的靠墊上,觸時竟有微微涼意,方知背心冷汗已浸濕了衣裳,側著臉重又看著窗外,手指似有似無在扶手上一敲一敲的,極輕的節奏,跟她的聲音一樣。
「只有你能把他帶出東都,只要到了西北就是你的天下,到時你送他出陳國……」
陳瑞的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些,眼幾乎瞇成一線,仍舊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你為什麼這麼心急火燎的送他出陳國?還特地深夜趕來求我?」
香墨依舊沒有看陳瑞,暗下裡心狂跳如奔,過了半晌她無聲的喘了一口氣,才開口說:「我喜歡他,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男人,也因為這樣,他不能留在東都。」
「香墨,別當我是傻子。」陳瑞冷冷一笑,凝著精光的眼瞬息轉動,倒是笑了:「想要我幫你,就說出一個能讓我幫的理由。」
說罷轉身不再理會香墨,找出皂角巾束起了散亂的發,由拿起一件外袍信手披上,然後方重在香墨對面坐定,拿起金絲紅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
香墨就靜靜看著。
室內的天青瓷香爐裡殘香,如同附骨之蛆,馥郁的浸淫在呼吸之中,幾欲窒息。
香墨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臉頰上塗了一層影,淚再一次潸然而下。而她就看著,看著那些無色的液體在衣衫上緩慢暈散,像一隻枯萎的手,茫茫然,倉惶輾轉,卻一生抓不到夢境裡那點溫存。
「你欠我的,陳瑞。這本是你欠我的。不,我佟香墨算什麼東西,不過是陳王府饗客的奴婢,賤人中的賤人……你堂堂定安將軍怎麼會欠我的?」
話說到後來,香墨慢抬起頭來:「你欠的是那個已經成了型的男胎,生生自我骨肉中分離的你的骨血。如果出生,今年已經七歲的你的兒子。」
她的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點起伏,淡的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這是一件很平常不過的事情。卻彷彿已經有了缺口的鈍刀子,一分一分揮向陳瑞,想要割開他的血肉。
一時間室內壓抑的安靜,好似在滔天巨浪來之前的靜謐、。
窗上精工鏤雕的喜鵲花枝,又稱為「喜鵲登梅」。窗外雪光似越來越勝,那蔓蔓梅花的影落在香墨的面上上,仿若一枝靨鈿,細細描成。
驀然,眼前暗了下來,她轉眼看去,就見陳瑞已站在她的身前。燈光雪光俱在他的身後,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時更是讓人看不清底。
桌上一盞極大的紗燈,殘燭兀地爆出燈花,轉瞬開了又滅,透過層層的紗綃,明暗渲成。陳瑞霍然揮手,寶藍袍袖將紗燈打落在地,凝著斑斑紅蠟的燭滾在香墨了的腳前。
她清清楚楚地聽見那人用熟悉的聲音與她講:「我答應你。」
陳瑞的臉隱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朧,卻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啞著嗓子說:「但是,條件必須是告訴我為什麼,不然帶著那個戲子立刻滾!」
香墨無意識一直攥在襟口絲絛的手,此時方虛弱的垂下,張了張嘴,彷彿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不是戲子。先帝爺曾追封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長子為青王,你記得嗎?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
話音停頓,香墨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她不該告訴陳瑞,這個秘密應該永遠的被埋葬著,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當足夠漫長的光陰讓香墨回過神來時,她已經知道,此時此刻,當她邁進賢良祠的剎那,就已經沒有了選擇。
於是,香墨緩緩道:「藍青就是封旭。」
聞言之後,陳瑞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陡的開始突突激跳,一種似乎被閃電擊中的感覺一瞬間貫穿了全身,眼裡難以抑制的閃爍著賊光,亮的恐怖。香墨並未瞧見,仍舊垂著頭,用極輕的聲音道:「藍青就是青王。他沒死,他逃脫了李太后的加害,但是失去了自己的記憶。可我知道,現在李太后也知道了,他就是青王。」
窗外,細看亮的並不僅僅是雪光。原來五更已交,署色降臨,七重夜盡。長風捲過潑了滿天滿地的雪,扯過勾角畫簷的,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聲響著。
陳瑞面上中閃過一絲難以琢磨的複雜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渦,眉頭輕皺,又展開,問得平靜沉著:「有何憑證?」
「當年英帝爺賜給三名皇子——陳王、鄭王和肖王三枚玉珮。尤是陳王的先帝爺按照天家傳長的慣例給了封旭。後來鄭王和肖王因篡位而被流放,死在蠻荒之地,玉珮被送回東都之後,英帝爺親手砸碎。於是,這玉珮就只剩下一塊。」
香墨起身走過去把窗戶支起來。窗外滿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舊有著些許墨色的晨曦,將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香墨淡然道:「那玉珮……自幼就掛在他的頸間。」
說完回首,面上含笑,仿若胭脂花開,一時明艷。
陳瑞嘴角泛起一個微笑,那笑意愈來愈深,終於忍不住,他仰首哈哈大笑:「你放心,我會帶他走。」
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火苗,只待東風,便以熊熊之勢焚盡一切。
香墨這才真真看在眼內,心底莫名的害怕起來。
過了好半晌,不想卻聽陳瑞低聲道:「你我夫妻十年,今晚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落淚;也是第一次,你對我說了這麼多。」
香墨已走到門邊,聞言止步,但並未回首,只對自己一笑,言:「說是緣淺,卻是緣深,一個女人的十年,那是我韶華最好的十年。」
笑著甚至有些殘忍。
然後推開門,再無他顧。
冬日寒風撲在面上,入骨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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