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承霄怒氣沖沖步入凝華宮,將一本奏折「啪」的扔到朱顏面前,「你那舅舅,幹的好事!」
朱顏不露聲色,只是拾起那本奏折,打開一看,原來是端親王糾結的那幫才子,不依不饒的聯名上書,要求朝廷立刻撥款,以救汨羅江兩岸百姓於水火之中。
「皇上不是拿到舅舅的帳冊了麼?」
「就算拿到帳冊,哪裡就有那麼快?這可不是小數目!戶部估算,要將河堤重鑄,至少得耗費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這還是剛開始的。我朝歲入不過兩百萬兩,這不等於是拿錢在往那江水裡扔麼?」
「臣妾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龍承霄皺著眉頭斜睨著朱顏。
「舅舅此舉,就是為了將皇上的軍,可是這水害的確嚴重,何況此番事情已然鬧得極大,皇上若堅持不撥庫銀,只怕傷了百姓的心。我朝連年與鐵鷹國征戰,不少將士就是出身西北汨羅江沿岸,他們若得知此事,便是上了前線,估計也沒心思打仗……」
「那依你之見呢?」
「臣妾認為,不如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皇上不妨下個折子,安撫一下民心,再拿出些錢來,臣妾統領六宮,自願從私藏裡捐出些首飾財產來,其他各宮的娘娘們,也就不得不跟著效仿……,到時候皇上也做個樣子出來,再讓幾個朝臣當眾認捐……」朱顏抿嘴一笑,「這七拼八湊的,錢也有不少了!皇上也贏了人心。」
龍承霄聽她輕言細語,娓娓道來,只見她一張芙蓉俏臉,面色雖差,雙眸卻是顧盼生輝,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起來。
朱顏見龍承霄突然呆了似的,只顧盯著自己瞧,情知不妙,忙低聲喚道:「皇上,您看這法子,可還能用?」
「哦!」龍承霄身子微震,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忙應道:「你這個主意,倒也是能用!不過重修河堤,要靠後宮妃嬪捐錢,不是跌了我大陳的臉面嗎?何況那也弄不出多少錢!」
「臣妾父母故去時,留給臣妾五萬兩白銀,臣妾願全部捐獻出來。」朱顏轉身就從櫃中取了匣子打開,又雙手捧了那疊銀票,盈盈跪倒。
「竟有這麼多?」龍承霄一愣,半日才道:「想不到,你還真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之前若不是你生了那些是非,朕又怎會薄待於你。」
朱顏垂下眼簾,輕聲道:「臣妾不為別的,只求皇上別忘了答應臣妾的事!」
「哼!」龍承霄心裡閃過一陣厭惡,這女子,終究是一味追求權力之人,「你且放心,此間事了,待我回了太后,自會封你上位!」
「謝皇上隆恩。」
龍承霄朝身邊玉喜努了努嘴,玉喜上前接過銀票。朱顏手上一鬆,便順勢拜伏在地:「這獻銀一事,臣妾立即著手去辦。」
「嗯……」龍承霄沉吟片刻,道:「七日後朕將率文武百官於太廟祭天,屆時就由太后與德妃你一起率領六宮在祥德殿同時拜祭,並將後宮嬪妃憐民為國的一片心意昭告天下。」
「皇上聖明!」
朱顏沒有抬頭,直到聽到龍承霄離去的聲音,這才慢慢站立起來,只覺得這幾日發生的事情皆如做夢般奇妙。她當日不過是區區一名妓女,居然能與皇帝議論起朝政來!若不是她在之前的半年裡師從蕭見離,學習朝堂之事,今日又怎能站在這裡侃侃而談!
龍承霄竟然會讓她帶領六宮祭天!倘若他知道那面具後的人實際上是她朱顏,真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平心而論,龍承霄真算是一個英明的皇帝了,只是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女子,天下江山在她眼裡,亦不會比她失去的孩兒重要半分……
由於德妃娘娘率先捐出五萬兩私房,還另外拿出許多珠寶首飾,後宮其他的嬪妃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紛紛慷慨解囊。朱顏在凝華宮正殿設一巨大的紅木托盤,專門用作放置各宮捐贈,每一筆數目,每一樣物品,都由戶部派專人登記造冊,再統一交付庫房,發往西北災區。
她帶頭捐贈的這個舉動,可謂高明之至,不僅在後宮樹立榜樣,讓眾人無話可說;更得到殷太后的讚賞——消息傳開當日的下午,殷太后便命秦嬤嬤送來五萬兩銀票以及滿滿一盒子的珠寶簪環,其餘人也都想盡法子,按照各自等級捐錢捐物。
不到三日,後宮捐獻銀兩數目就已達到二十三萬兩,這個龐大的數目,讓龍承霄也大吃一驚。朱顏又擬了旨,主動要求除太后的慈寧宮外,後宮月例全部減半,為國家節省開支。跟著太后表示不願受這特殊對待,亦是要求與眾人共同進退!幾番作為之下,整個朝堂上滿是一片歌功頌德之聲,人人感佩德妃娘娘果然德行出眾,堪為後宮表率。
與此同時,龍承霄找了幾名心腹重臣,主動在朝堂上要求將自家的積蓄取出來供重修河堤之用,他們拿了皇帝給的銀子,自然捐的極多,其餘朝臣即使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也只得跟著認捐,江南等富庶之地的官員,也都上表要求出錢出力。短短三日,已然湊足七十餘萬兩雪花銀,龍承霄又自國庫中撥款五十萬兩,重修河堤工程的第一筆款項已然到位。
龍承霄在下詔重鑄江堤,興修水利的當天,同時宣佈於二月十九日於太廟祭天,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朱顏望著案上鋪開的絳紅色雲紋朝服,嘴角不禁緩緩綻開一抹冷笑,她這次獻策有功,龍承霄特意擢升她為貴妃,並特賜她一枚點翠嵌珠鳳凰步搖,一串穿米珠雙喜字流蘇,這兩樣東西,她原本不識其中奧妙,查了後宮禮儀簿冊後才知道,這兩樣首飾,都是皇后所用之物。看來龍承霄果不食言,當真要封簡若惜為後了。
男人啊,為了皇權,即使這女人曾經意圖殘害他的子嗣,仍然願意將她奉為正妻!她越來越期待龍承霄看見她真實面容的那一天了……
太廟是供奉陳朝歷代祖先之所在,女子向來不能入內,這次的祭天,除了遠在江南調養身體的睿親王龍承御和安樂侯蕭見離外,所有王公貴戚以及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皆列席參加。於此同時,後宮嬪妃與朝廷命婦,在殷太后與簡貴妃的帶領下,前往與太廟一牆之隔的祥德殿進行祭祀典禮。
朱顏靜靜的站在恢宏高大的祥德殿前,在她的身後,是綿延而下的漢白玉台階,除了她和太后,其餘人等都只能按照品級跪伏於殿門外的台階上;而在她的身前,便是雕龍畫鳳的正殿大門,一眼看去,殿內燃著上百支兒臂粗細的紅色巨燭,當中供奉著四個牌位——大陳朝傳位至今,已歷經六朝,這牌位便是那已經故去的四位先皇后的。每一個牌位上都鑲著一層薄薄的金葉,映著燭火,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貴妃,我們進去吧。」
朱顏倏的回過神來,見身邊的殷太后正目光複雜的盯著自己,當下點頭道:「是的,太后娘娘。」
兩人齊齊跨過一尺餘高的門檻,剛一入殿,一股濃郁的龍涎香氣撲鼻而來,四周煙霧繚繞,將面前的一幅巨大的人像掛毯襯托的如在雲端。
「那是端佑皇后像。」
朱顏這才將目光從那畫中的絕美女子臉上移開,低聲道:「臣妾失禮了。」
「嗯,」殷太后口中應著,卻是目不斜視,「上香吧!」
身邊兩名禮官早已將上等線香備好,恭恭謹謹的交到二人手中。朱顏默默的望著殷太后,就見她緩步走到香案前,將手中三支香點燃,又回到蒲團旁徐徐跪倒,一絲不苟的磕了九下,再將香遞到禮官手中,由他們代為插入牌位前的香爐內。整套步驟,不徐不急,如行雲流水般流暢,看的朱顏亦覺得心曠神怡。
這時禮官又將三支香遞給朱顏,她也學著殷太后,燃香,叩頭,等到那線香在靈前安然的飄起青煙時,她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也彷彿隨之飄離塵世。身邊的仇人,內心的仇恨,一時間竟都變得遙遠起來。
吱呀……
禮官悄然退出,將殿門輕輕掩上。光線陡然暗沉起來,燭火微晃,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模模糊糊。
按照規矩,朱顏與殷太后二人需在此祝禱一個時辰方算禮畢,眼下這偌大的殿堂內,只有她二人並排跪列,朱顏雙手交疊身前,眼觀鼻、鼻觀心,直直的跪著,隨著那越來越濃烈的香氣,她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的越發劇烈了。
她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腰間那枚薄薄的匕首,自從她易容成簡若惜入宮那天起,這把匕首便從不離身。只是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她分明感覺到那刀已和她的心融為一體,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著,蠢蠢欲動。
只要,只要她將那把刀慢慢的抽出,然後再用力的刺過去,對準那女人的心口……,這把刀鋒利無比,很容易就能扎的很深……,只要她動作快……
「貴妃……」
「哦!太后?」朱顏驀的一陣慌亂,忙收斂心神恭謹應對。
「知道端佑皇后的故事嗎?」
朱顏驚訝的看了一眼殷太后,只見她仍舊那麼端端正正的跪在蒲團上,仿若說話的另有其人。
「回太后,臣妾知道一些。」朱顏輕聲道。
陳朝開國太祖皇帝來自前朝豪門大閥,卻對出身賤民的端佑皇后一見鍾情。應為家族反對,兩人在外隱居九年,直到朝政敗壞,士族勢弱,國家岌岌可危時,太祖攜妻子回到陳氏封地,趁機奪權,同時振臂高呼,舉起義軍大旗,只用了區區七年時間,便實現了改朝換代。
當日兩人馳騁沙場時,多次兵分兩路作戰,太祖與端佑皇后各領一支部隊對前朝帝都進行包抄,端佑皇后不僅容顏美麗,更善於排兵佈陣,她昔日在馬上的絕世風姿,至今還在許多歌謠中流傳著。立國後並不太平,外敵環伺,太祖多次御駕親征,端佑皇后則在後方將朝政打理的井井有條。帝后感情甚篤,端佑皇后薨時,太祖曾慟哭三日,罷朝一月,後雖經勸解,晚年仍一直鬱鬱。而端佑皇后也因為功勳卓著,其畫像供奉於祥德殿,接受後嗣子孫的景仰供奉。
這樣的女人,這樣傳奇的一生,光是想想,也讓人魂馳夢移。
「端佑皇后於我朝有大功德,可她自己最後卻是帶著遺憾而去……」
「嗯?」朱顏有些吃驚。
「她一生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到頭來,終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朱顏當然知道,端佑皇后曾有一子,不幸夭折,之後政務戰事頻繁,她因過度操勞,而再無生育。眼下陳朝皇帝一脈,並非來自端佑皇后。
只是殷太后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
朱顏心中的震駭,幾乎讓她跪立不穩。
子嗣……,子嗣……,朱顏只覺得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