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月影橫斜,將池塘邊那纖弱裊娜的人兒照映的越發身形飄渺起來,一身天青色的冰絲羅裙,顏色淡的幾乎被那淺黃色的月光融化了去,就連那池中的清麗白蓮,似乎也那點點輕愁感染了,一朵一朵,安安靜靜,無依無靠。
初夏的夜晚,有著難得的晚風和可貴的清靜,唯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獨自出來走走,即使不過是在蓮苑這方寸之地,幸有清風明月作伴,她已然十分感激。
她一向是冰肌玉骨、清涼無汗之人,卻沒想到隨著身體上的變化,人也開始畏懼起暑熱來。府裡人人將她當成了眼睛裡的珍珠,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以博她一笑,卻也對那一身身淋漓的香汗而束手無策。人人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她雖不記得父母是何模樣,自從有了身孕便也會時常惦念,當年她的母親,可也是如她現在這般辛苦?
每天照著一天三餐準時而來的孕吐,已經讓她對那幾個月後的生產望而生畏,而心裡的惶恐一日勝似一日,幾乎就要超過她對腹中這小生靈的淡淡期待了。這幾日眼前總會出現那些男耕女織,兒孫繞堂的畫面,雖然極普通,對她來說卻是可望不可及。想想她如菟絲花般綿軟無力的人生,不由憎恨起自己來,她一人無牽無掛倒也罷了,何苦還要連累一個無辜的孩子!
那日她鬼使神差的央了碧環為她去找子墨,之後才覺自己行事荒唐。她有孕在身,根本不可能走出蓮苑半步,而身為睿親王的子墨又怎麼可能私下裡來見她?即使碧環偷偷的跑上玉骨峰的小屋,並將那封她親手所書的詩簽留在了書桌上,她也不敢有任何期待,甚至有了一絲絲後悔——天下本無事,她又何苦硬要去招惹是非。
他那樣的人、那樣的身份,怎麼會來看處境微妙尷尬的她呢?
更何況眼下她容顏慘淡,只怕子墨當真來了,她也不敢與他相見吧。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輕輕的吟哦,卻不覺盈潤了眼眶:不辭冰雪為卿熱!這樣執著熱烈的情感,她自認自己絕不會有,卻仍舊是衷心的感佩,或許……還有一些些的嚮往。
眼前霧氣繚繞,幾乎看不清身前的景物,好在已是夜深,就連碧環也撐不住昏昏睡去了,倒也不用擔心被人看穿了心事。
月色如水,蓮花如夢,她窈窕的影子彷彿是從月宮落入凡間的仙子,輕巧的停在了蓮池之上……等等,怎麼在她的影子旁邊,還有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朱顏悚然一驚,剛要回頭,卻聽身後之人低沉的聲音,「不要回頭。」
是……是子墨!
朱顏渾身戰慄起來,卻聽話的沒有轉身,心中莫名的酸楚,他……可是在嫌棄自己開敗的容顏?突然覺得無限的惶恐,緊緊的咬住下唇,克制住自己想要躲起來的衝動,兩隻腳卻如同生了根似的一步也無法挪動,想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那兩隻拚命揪住長裙上飄帶的纖纖玉手卻完全出賣了她的心情。
「恍惚追尋晚來風,
不覺夢中游。
獨立湖畔,
清波湧起,
楊柳低頭;
閒庭空恨白日短,
寂寞春意濃。
煩煩緒緒,
欲罷不能,
欲語還休。」
子墨的聲音,如同一把冰刃裂開絲帛,將月色打碎,又直直的劃到她的心上。他……念的竟然是她衝動之下讓碧環送到玉骨峰上的那首小令!
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埋怨自己好不知羞,竟就那麼肆無忌憚的寫下「欲罷不能,欲語還羞」這八個字,子墨……可會覺得她太輕浮?第一次在背對著別人時手足無措,只知道低著頭,十指與絲帶死死的絞在一處,連小指被勒的泛白了還猶不自知。
「別咬了!」聲音突然變得近在咫尺,朱顏吃驚得抬眼,正對上一雙飄滿雪花的冰眸,子墨的眼瞳一向宛如冰谷之下的深潭,然而此刻卻飄過了一絲憐惜。
是憐惜麼?朱顏有些訝異的張開粉唇,似乎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也許,他並不是那麼無動於衷的呢!心裡那一朵蓮花悄然綻放,任由一抹笑意取代了眼裡的水汽氤氳。
這個女子太過敏銳!子墨有些狼狽的避開她灼熱的眼神,卻發現她笨到兩隻手幾乎被自己的衣帶給綁住了,下意識的伸手去拉那帶子,不料朱顏沒有防備,腳下竟是一個踉蹌,他忙要將她扶住,卻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雙手一顫,如同觸了電般忙又將手移到她的肩頭,好容易把她扶穩了,才發現脊背上竟似有汗意。
兩人相對而立,卻是默然無語。
「我走了,你……多保重。」他不敢再回頭,足尖輕點,人已在院牆之外。
朱顏怔怔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臉色卻又回復成一片慘白。她不會忽略剛才的情景,子墨的手剛碰到她的小腹,就立即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往回一縮!若不是怕她跌倒,只怕他整個人都會往後退開吧。
他嫌惡她!
心裡的那朵蓮花彷彿霎那間被烈焰吞噬,疼痛從身體的最深處向每一根髮絲滲透,若不是身旁有一根廊柱可供她倚靠,只怕早已站立不穩。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朱顏,你是自取其辱!她喃喃自語,只覺身上汗出如漿。一輩子只放縱自己任性了一回,卻遇到這樣的結果。不能怨任何人,是她自己忘記了蘭姨的告誡,是她將自己一貫冷漠的面具毫不設防的摘下;是她把自己身有所屬的處境丟在腦後,所以——她活該!
「小姐!小姐你在哪裡?」碧環的聲音帶著哭腔傳來,想是她一覺睡醒卻發現她的小姐不在房裡,這才慌張的出來尋找。
「碧…管全身無力,但她還是使勁的叫出聲來。痛過了就該忘掉,她一心尋找夢想也以一種殘忍方式呈現在了眼前,自怨自艾從來不是她的風格,何況,她還有一個孩子需要她去關心,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丫鬟碧環在關心著她。
「哎呀,小姐,你出了那麼多汗,快回屋歇歇。」碧環發自內心的關切讓朱顏的心中慢慢的恢復了些許暖意,「等下要燒點熱水,換上干衣服!小姐,您太不當心自個兒的身子了!」碧環一邊替朱顏打簾子,一邊只管絮絮叨叨。
「謝謝你,碧環。」朱顏深深的看進碧環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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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妃一張精緻的芙蓉秀臉因為驚慌與憤恨而被扯的扭曲起來。她不相信!更覺得眼前的簡若惜彷彿是在嘲笑她。是啊,她成日價在宮中日防夜防,沒有皇后,她代管後宮事務,皇上寵幸了哪個嬪妃她心裡都有一本賬,每天皇上臨朝的時候,她就會用尖銳的銀質雕鳳嵌琺琅指甲套在那本厚厚的記錄上劃來劃去,毫不留情的給那些級別不夠的妃子賜下淨身湯,命令親信在夠級別的妃嬪宮裡暗做手腳,曾經有一度,她幾乎以為那頂鳳冠總有一天會落到她的頭上,她的兒子也終會成為帝國的太子,日後的皇上。
然而就從新的秀女進宮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地位其實完全是岌岌可危的。一個簡若惜就能公然的不把她放在眼裡,別看她平日「姐姐」「姐姐」的好不乖巧,可那眼中的不屑她又怎會視而不見?許充容莫名其妙的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懷了孕,她被皇上重重的警告以至於再不敢輕舉妄動!一切都失控了!
現在居然連宮外的下賤女人也懷上了皇嗣,還那麼大張旗鼓的動用了太醫院最好的太醫和藥物,這叫她的顏面往哪裡擱!她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一個巴掌打到簡若惜那張略帶幸災樂禍的臉上,她倒要看看那可惡的笑容還能不能掛的住!只可惜……她還不能這麼做!
「妹妹說的可都是真的?」拚命的穩住心神,絕不想在簡若惜面前失了身份。
「當然是真的!」簡若惜垂下眼簾,掩去了眼中那抹濃濃的輕蔑,「這事兒藏都藏不住,即使太醫們不說,御藥房底下的小太監們也早就傳的沸沸揚揚了!宮裡最好的『十心保胎丸』、『人參養榮丸』,只恨不得裝了大車往那將軍府里拉呢!」
「皇上他……怎麼會允許那女人生下皇嗣?」還是難以置信,龍承霄這樣的舉措又將皇室的尊嚴置於何地!
簡若惜冷哼一聲,「皇上只怕是迷上那個女人了!」她一雙杏眼射出噬人的光芒,「姐姐,再這樣下去,咱們姐妹倒要跟那風塵女子共同侍奉皇上了,怎還有臉活著!」
麗妃小指上的指甲套在紅木幾上劃出一道道的溝痕,彷彿就把這光潔的幾面當成那賤女人的臉面一樣,恨不得把她立時毀了容,再挫骨揚灰!
「這事兒也就等著姐姐拿主意了,難不成咱們就這麼眼巴巴的看著?」簡若惜俏臉生寒,「再拖下去,那就該喝滿月酒了!」
麗妃心中一動,眼神有些遲疑的看向簡若惜,接口道:「只是殷將軍是太后娘娘的外甥,而那女人又住在將軍府……」
簡若惜情知麗妃膽怯,也佯裝無奈的點頭笑道,「可不就是難辦在這兒了嗎?不過依妹妹之見啊,太后應該不知道這事兒!或許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還會站在咱們這邊兒呢!」
「唉!」麗妃幽幽的歎了口氣,伸手摀住額角道,「你這事兒說的我心慌意亂的,我先回宮了,人歲數上來了,經不住刺激……」
望著麗妃急急忙忙離去的身影,簡若惜嘴角露出一絲猙獰。
「娘娘,麗妃娘娘好像是在裝樣子呢!」身旁的貼身宮女忍不住道。
「哼,她倒是越發精乖了!」簡若惜不屑的揚起嘴角,「不過……既然她知道了這事,那之後怎麼發展,也就由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