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是個人。
做鬼的時候,也一直記得自己是個人。他的前世擁有足夠呼風喚雨的地位,就算他成了鬼,他的手裡也掌握著各種人的命運。
想怎樣就怎樣,愛如何便如何。當鬼不會無聊,玩弄著別人的下一世,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任何事,只覺得相當愉快。
嘻嘻,嘻嘻。讓這個男魂命中沒有子嗣,讓他一輩子討不到媳婦,乾脆讓他愛上一個男人吧!嘻嘻。
像是遊戲一樣,人生就是棋盤,再也不會有比這更真實的玩法了。
「哇啊--」
在推下那個多管閒事的捏胎鬼之後,他因為太得意而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袍襬,跟著摔跤墜落。
在輪迴的漩渦裡,他望見自己即將投胎的地方,心裡只是想著:
他要做回人了。
反正他本來就是人。他是人,不是鬼。
輕易地丟棄那個黑暗地方的短暫記憶,他--成為一個名叫韓念惜的人。
某月某日
爹聘請了一個師傅到家中來,那看起來就像個蠢蛋的人姓范。
想要我乖乖唸書,門兒都沒有!
某月某日
范春蟲人如其樣。果然極蠢。
無論譏刺他嘲諷他無視他,他都不會發怒。就算我把書丟到他臉上,他也是微笑著撿起來。
我討厭這種人。
某月某日
范春蟲竟敢說我文才稍嫌不足,應該多多閱讀各種大家書籍,只要辛勤努力,假以時日就可以寫出詞達理舉的優美文章。
我假裝很感興趣,問他詞達理舉是什麼意思?他好像甚是欣喜,告訴我這是晉什麼最負聲譽的文學者陸什麼所說過的話……甘我何事?
不等他講完,我用力地把書丟在他臉上。
某月某日
爹過世一段日子了,心情恢復之後,我總算能再翻開這本冊子。
現下,我只要好好想著如何怎麼把那人趕走。我從九歲就這麼希望,如今我已十六歲,終於可以自己當家。對了,先把爹讓他掌管的當鋪收回來,讓他無權無能,像是賴在府裡吃喝一般。
他最好識相。
某月某日
我忿怒地質問他為何不會察言觀色,他竟厚著臉皮說我和他有緣,他有事情尚未完成,還不到離開的時候。
即便我仍需要學習,但我可以請來更好的夫子,不必屈就他一個小書生。
倘若我將他驅逐出府,旁人必認為我韓府當家不懂尊師重道,壞我聲譽,這可行不通。
既然無法趕他走,那便要他自己離開吧。
苛刻地對待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某月某日
一年了,他還是沒走。
忠心耿耿,像是一條狗。
我已無閒理會他,因為今兒來了一個更討厭的傢伙。
長得像殭屍一樣難看,真想給他一副棺材送他上路,我絕不承認他是我的●●。(因為塗黑所以難以辨認)
某月某日
我想到法子來整治那個屍臉人了。
先要當鋪夥計選個例楣鬼,那倒霉鬼一家只有父與子,住在城郊附近的貧窮農地,詳細住處是……父子倆辛苦攢錢欲取回典當物,再適合這齣劇不過。
要夥計當著他們的面撕毀當契,我再用唱戲般的可惡表情說明典當物歸韓府所有。現在,只要將典當物交給屍臉人,放出風聲,接著指引暗示,讓倒霉鬼去討債即可。
如果我自己動手,一定會被懷疑。對了,就要他去吧。
橫豎他是一條忠犬。
某月某日
他竟敢當著屍臉人的面想要違抗我,我極是生氣。
不寫了。
某月某日
我從沒想過他會背叛我。
他為什麼要幫外人?
為什麼?
和他共處八年的我,比不上到來沒有多久的屍臉人?我哪裡比不上?哪裡?
在他心裡,莫不成屍臉人來得較我重要?
我的頭好疼。真想殺了他。
某月某日
我感到身體極為不適。看到他擔心的神情,我更是厭惡。
他又不重視我,何必來假惺惺。
聽聞他昨日前去探望屍臉人,他端藥來時,我氣得把藥打翻。
我和屍臉人不一樣,我不要和屍臉人患一樣的病。
他看的是我,也不是屍臉人。
某月某日
我的病好了。他的腿卻殘了。
那日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有些模糊不清,只隱約記得地震當時,屋脊掉落下來,他衝進房內用肉身替我擋去危險,保我完好,他卻斷了右腿。
那個時候,我……似乎想起一些事。
某月某日
他走了。
為什麼?
馬車搖搖晃晃,韓念惜坐得很是不適,換了幾次姿勢,對著車伕臭罵一頓,還是覺得不舒服。
或許,並非路面太凹凸,而是心裡有疙瘩。
想到自己此行目的,他胸中一陣煩悶,直想要車伕掉頭就走。不過一句簡單指示而已,他隨時可以開口,但是,卻始終沒有那麼做。
接近半山腰,貧瘠的草堂出現在眼前。望見裡頭似乎有一抹熟悉的身影,他不自覺地趕緊撇開臉。
他不是怕,他為什麼怕,有啥好怕?
暗暗咬牙,韓念惜命令車伕將車停下。欲掀開車簾之際,他卻又緊緊皺眉。
還是回去好了,他究竟做啥來找那人?連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師傅,來了輛馬車!」
稚嫩的童音接近,韓念惜吃一驚,幾顆好奇的小頭顱便迅速鑽進車簾中,踮起腳尖和他對瞪。
「不行,不行,不能無禮啊。」
熟悉的溫和男嗓已在簾外,韓念惜心裡只想著隨便來個大羅神仙立刻帶自己飛回韓府最好。
可惡!都是這些臭小孩!
大手輕輕牽開幾個六、七歲的孩童,男人和藹的臉龐終於出現。
「這位兄台,真對不住……」話說到一半停下,男人的表情像是愣住了。
韓念惜僵直背脊坐在車裡,殺氣騰騰地瞪著對方。
那張看起來就像是蠢蛋的臉孔。
「請坐。」
讓孩子們玩去,范師傅邀韓念惜入座,並遞上一杯熱茶。
打一開始,韓念惜就一直在注意著男人的右腳,直到確定果然嚴重瘸跛之後,他的臉色極是難看。
「啊……抱歉,這地方不是太舒適,你也可以不喝茶。委屈你了。」范師傅坐在他對面,體察說道。他瞭解青年,青年所吃的所用的,不是最好的不要,面色欠佳,大概是由於這個原因。
韓念惜哼一聲,沒有答話。
「主子……你來,有什麼事嗎?」范師傅問道。
他雖然沒有留下隻字詞組便離開韓府,可就青年的能力及人脈而言,要找他,不是難事。他訝異的,是以青年的性子,會來找他是件很不可思議之事,肯定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吧?
韓念惜神情不悅,隨意掃視週遭,道:
「你這兩年,就待在這破爛地方給那些臭小孩教書?」
范師傅溫良的微笑有些無奈,說:
「他們都是很乖巧的孩子。」
聽到男人幫別人說話,韓念惜微現惱意。
「是嗎?」
「是啊,能有教他們的緣份,我很愉快。」
那意思就是說教他不愉快嘍?韓念惜緊握茶杯,昂首一口氣將那不夠甘甜的窮酸茶水喝掉。
「啊、你--」范師傅來不及提醒燙,看到青年脹紅著臉也要嚥下熱茶,很是錯愕。
「那我的緣份怎麼辦?」自己脫口的話語好像嫉妒,韓念惜心一跳,極快地惡聲惡氣道:「你不是說和我也有緣份嗎?你要我?」
他盯怒氣和指責,讓范師傅微微一愣。
「你來找我……只是因為不服氣我騙你嗎?」
韓念惜道不出真正原因。就讓男人這樣以為好了,於是他沒說話,表示默認。
范師傅淡淡一笑,眉目柔和。
他擁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氣質,韓念惜很久以前就這麼感覺。
「主子……我現在要說的話,你聽聽就好。就當成是我在作夢吧。」范師傅稍微停頓一下,才又接下去道:「前世的我,有一個深愛的妻子,但是她很早便香消玉殞了,我獨活了十八年,最終孤苦而死。我以為,到了地府就能尋到她,但原來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甘心,想和她見一面也好,但要和她重逢,我就不能忘記她。於是,在過奈何橋的時候,我沒有喝下全部的孟婆湯,然後,我在投胎之前,遇見一個鬼。」
韓念惜莫名地心虛,垂首瞪著自己的指尖。
范師傅只是續道:
「在沒有找到妻子的遺憾之中,我投胎轉世,在人間尋覓二十年,仍是一無所獲。我逐漸感到消沉,想著自己來到這世上究竟是何理由?接著,我和你相逢了。」再次停下,彷彿不知該如何說明,他模糊解釋:「你或許不記得我,但我對你……有熟悉的感覺。這也算是一種緣份,我也許必須幫你做些什麼……雖然說來像是荒謬的意念,但的確讓我如同抓到浮木般,找到一件可以做的事。」
可以做的事,就是犧牲他自己的腿救他嗎?
「那……那你妻子呢?你不找了?」韓念惜沒有看他,只是相當不悅地問道。
「說來很巧,她就住在這附近。」
「什麼?!」韓念惜猛地抬起頭來,入目的卻是男人傷感的表情。
范師傅的笑意有一點滄桑。道:
「她已嫁人。她的孩子,是我的學生。」看向草堂外,他彷彿自言自語般地喃道:「不過,找了這麼久,總算是找到了,只要遠遠地見一面,我也滿足了……我命中沒有子嗣,也永遠不會成親……原來是真的呢……」
聞言,韓念惜一怒,拍桌站起身來!
「你這是怪我了!」記憶糾結成一團,他只擁有碎片,硬是衝口而出,卻嚇到自己。
范師傅坐在椅上,也訝異地昂首望住青年。在看到青年一臉混亂之後,他清淺地笑了。和緩道:
「我說了,是作夢而已。」輕描淡寫的,是不要讓任何人在意。
韓念階卻不這麼認為。
「你是想報復我,要讓我受苦吧!我……我也說個夢給你聽!自從那時候起,每逢七月,我的身體便會極為難受,魂魄每每被帶走,我一而再地想辦法回來,用你的腿所換來的命,我死也死得不情願!」他滿臉通紅,忿怒地大喊道:「你知不知道,魂魄要重回到軀殼裡會有多麼地疼痛?我這一輩子都必須這樣過了,你好惡毒的心腸,竟給我這種折磨!」
范師傅聞言,神情驚訝,隨即憂心地瞅著他。
「現在……你也痛嗎?」
韓念惜譏刺氣道:
「是夢啊!是夢又哪裡會真的痛!」
「……真是對不住。」范師傅滿懷歉意,沒想到自己的好意卻竟會演變成這樣的景況。
「你既然覺得對不住,就滾回來服侍我啊!」終於全盤托出,韓念惜蠻橫告訴自己,男人一定會答應,沒什麼好擔心的。雖然是這麼想,但是他卻動搖地連手掌心也濕了。
他的命令,范師傅甚感意外,卻也馬上沉思了。
望著青年良久,他啟唇說:
「不行。」
為什麼不行?!韓念惜差點沒有吼翻屋頂,因為自尊和驕傲,才讓他硬生生地忍住。
「你對我何感,我是知曉的,你今日前來,我心裡很是欣慰你終於有所成長。只是……」范師傅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半晌,才勉強道:「我……我會愛上……一個……男……」因為這個緣故,他不能長久留在韓府,否則一定會對誰產生依戀吧。他飽讀聖賢書,像是那樣不合禮教的事……不行的,他要讓自己孤獨一身。
自己都已經如此紆尊降貴了,他還不快快謝恩!正想指責男人老是只會端著師者的架子囉嗦,話也說得不清不楚,卻在那詭異為難的臉色中看出一絲端倪,韓念惜一時之間胸口怦怦亂跳,雙頰竟也些微發熱起來。
可恨!男人的對象,指的也許是他家長工或這窮鄉僻壤的某人,他緊張兮兮做什麼?韓念惜雖然這麼說服自己,但只要想到男人會跑去跟他不認識的傢伙在一起,又是氣得半死。
男人心裡最重要的人是他!是他!是他!
是他!
一股旺火直衝腦門,屬於他的東西,在他沒有自己拿去丟掉之前就仍是他的!他絕不會給別人!絕不會!
無論使用任何手段,他一定要男人回到自己身邊,眼裡只准看著自己!
韓念惜霍地起身奔出草堂,飛也似地跳上馬車,在男人的呼喚下,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這個地方。
隔天,草堂被韓府買下。
再隔天,草堂附近的整塊土地歸韓府所有。
再隔天的隔天,草堂裡的范師傅失蹤不見人影,沒有人知曉他的下落。
然後,再隔了很多很多天,韓念惜隨侍多了一個作書生打扮,三十來歲並長相溫和的男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