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 正文 第二十冊 第六章 天意人心
    紛揚的雪花仿佛一下子凝固在半空,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

    妖王們的神色猶如翻騰的狂風暴雪,急劇變幻,但最終變得面無表情,像是沉澱入地的積雪,冷厚又僵硬。

    躺在寒冷的雪地上,我一動不動,仿佛只剩下一具絕望的空殼。體內的精氣被震散,經脈、內腑各處都受了重創,一時半會,我休想恢復。絞殺也在楚度一擊下元氣大傷,逃進我的耳朵後立刻陷入了昏睡。

    幸好丹田處一點生氣仍在流動,保持著與天地的感應。生生不息的循環猶如甘霖,緩慢而微弱地療愈著我的創痍遍布的身體。最幸運的是,六欲未損,元力仍舊可以揮出七、八成的威力。因此我看似病懨懨,其實還有一搏之力。

    “這不可能!”夜流冰像是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歇斯底裡地大叫。“無稽之談!太可笑了!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怎麼可能是魔主?”

    其他的妖王並沒有開口,四周死寂得只剩下風雪的呼嘯聲。

    夜流面目猙獰地指著我,眼中閃動著憤怒的凶光:“魔剎天的千古神話,會被打得像灘爛泥?這樣的人,也配稱為魔主?誰能相信?這分明是他怕死編造出來的借口!”

    他直直地瞪著龍眼雀等人,厲聲喝問:“你們呢?難道也聽信這種鬼話?天地間最傑出的、最完美的,為所有妖怪帶來希望的傳說,怎麼能讓這樣的人來玷污?”

    四個妖王瞧了瞧楚度,又瞧了瞧我,欲言又止。我不由生出一絲僥幸的心理,如果阿凡提、龍眼雀和碧大哥挺身而出,公開支持我對抗楚度,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夜妖王不必這麼激動。”阿凡提眼珠轉了轉,輕咳一聲,打破了沉默:“依老夫愚見,亙古傳說都是一些虛妄的東西,不足為信。無論是誰,只要是魔剎天的最強者,就有資格做魔主,否則如何號令天下眾妖?”

    我暗罵一句老狐狸,他的話摸稜兩可,十分油滑。表面上,他旗幟鮮明地擁戴了魔剎天第一強者楚度;暗地裡,又為我留了點余地。他無非是在暗示,哪怕我是真正的魔主,但如果沒有強橫的實力保障,說什麼都是白費工夫。這麼看來,即使我與阿凡提早有協議,但他不見兔子不撒鷹,形勢未明之前,絕不會擺明了幫我。

    “阿凡提你盡扯些廢話!什麼叫不足為信?魔剎天的魔主永遠只有一個!”夜流冰面向楚度,虔誠伏倒,眼中閃耀著崇慕的異彩:“只有魔主大人您,才是魔剎天最完美的神話。也只有您,才能統帥魔剎天的千軍萬馬,為我們尋找到傳說中的自在天。”

    他轉過頭,望著我的目光透出冷酷的殺意:“殺了他!殺了這個玷污魔主清譽的賤徒!”

    “他不是林飛嗎?怎麼一下子變成魔主?我都糊塗了。”龍眼雀從懷裡摸出幾顆梅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嘴裡含糊不清地道:“反正我是搞不明白的,也沒那個本事去搞明白。”

    悲喜和尚怪笑一聲,插口問道:“桀桀,連你的龍眼也搞不明白嗎?”

    龍眼雀歎了口氣:“身處世俗之中,我的龍眼早已成了世俗之眼,看到的東西也只是世俗之物。”

    她浮出一絲苦澀的神情,目光緩緩從我臉上移開,仿佛有些悲哀。“既然是天定的魔主,又怎會倒下?”

    我心知大勢已去。在楚度積威下,妖王們根本不敢違逆他的意思。指望他們出頭,實在是我的癡心妄想。

    “嘎嘎嘎嘎!”悲喜和尚慢吞吞地走到我眼前,蹲下身,好奇地打量了我許久,像是從來不認識我一般,開口問道:“這個人代表了天意?”

    楚度冷冷一曬,不置可否。

    “有趣有趣!天塌下來了!桀桀桀桀!”悲喜和尚手舞足蹈,似瘋似癲。他忽地面色一寒,拍了拍我的腦門:“天意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心頭一震,在悲喜和尚手掌觸及我的瞬間,一股清幽之氣流入體內。這股氣精純得駭人,不帶絲毫雜質,仿佛經過了無數年的凝練鍛造,清醇澄厚,近似於汩汩流淌的液體。它一入內腑,立刻環護住了心脈要害,令我精神一振。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怎麼也想不通悲喜和尚為什麼要幫我。能在楚度的眼皮子底下玩出這一手,還未被察覺,悲喜和尚的法術玄妙可想而知。

    這樣的絕頂高手,無論到哪一重天都能呼風喚雨,為什麼要冒充悲喜和尚,追隨楚度?如果他想算計楚度,眼下的魔主之爭便是最好的借口,他又為什麼視若無睹?

    耳畔傳來悲喜和尚鬼哭狼嚎般的叫聲:“請魔主大人親手殺了他吧!讓我們看看什麼是天意!”

    我驀地一震,悲喜和尚笑嘻嘻的表情深處,掩藏著一絲默然旁觀的清冷。仿佛我和楚度只是兩只斗雞,而他則是然的看客。

    只有知微高手,才會明白真假魔主牽涉的道心之爭的玄妙。無論結果如何,都能為求道之人提供珍貴的借鑒。這才是悲喜和尚要楚度親手殺我的真正用意,他把我們當成了道的試驗品。

    我不由暗呼厲害,他到底是誰?這樣的人,以前一定擁有輝煌顯赫的身份!

    楚度深深地望了一眼悲喜和尚,目光投向碧潮戈。

    狂風卷起雪花,碧潮戈的衣杉翻飛如雪,猶如玉樹挺立。

    “海龍王,只剩下你了。”夜流冰語含怨毒,嘲弄地努努嘴,“莫非你相信他是魔主?”

    碧潮戈神色復雜,仿佛交織著茫然、疑惑、悲哀……。我有些愧疚地偏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告訴他自己是魔主的秘密。

    “我相信。”碧潮戈的聲音清洌如水,如不可折斷的雪亮刀鋒。“我相信飛弟才是天定的魔主。因為沙羅峰上的話,我聽得很清楚。”

    我胸口一熱,喉頭哽咽。這種時候,也只有碧大哥才會為我挺身而出。

    “碧潮戈,你好大的膽子!”夜流冰色厲內荏地叫道。

    “其實以大家的法力,都聽得很清楚。”碧潮戈淡淡一曬,“夜流冰,你一心沉醉在自己編織的夢幻中,所以不願相信。阿凡提,你左右逢源,所以不能相信。龍眼雀,你的龍眼有了太多的顧慮,所以不敢相信。至於悲喜的心思,碧某倒是看不大透。”

    幾大妖王不自然地避開了他的目光,楚度不動聲色:“潮戈你的意思,是要奉林飛為主了?”

    碧潮戈毅然搖頭,斬釘截鐵般地道:“魔剎天的魔主,只能是楚兄!”

    “為什麼?”我如同負傷的絕望野獸,忍不住嘶聲吼道,心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疼痛無比。難道碧大哥也要棄我而去?

    碧潮戈望著我,澀聲道:“飛弟,一旦你今日成為魔主,魔剎天就會立刻四分無裂,陷入自相殘殺的混戰,拿什麼抵擋吉祥天的大軍?所有的妖怪都會淪為人類的奴隸,甚至被屠戮一空。魔剎天,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王者,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天意。”

    我呆若木雞,心中一片空白。碧潮戈的立場,幾乎擊碎了我最後的硬殼。

    “你都聽見了。”楚度譏誚的眼神仿佛在這麼說,哪怕他承認了我是魔主,也沒有第二個人敢承認。哪怕是鐵錚錚的事實,也在他面前化成幻沫泡影。

    “既然大幾都了話,那就趕緊處死這小子吧!”夜流冰獰笑著道。

    碧潮戈忽然跨出一步,攔在我的身前,凜冽的刀氣逼得夜流冰不斷後退。“記得魔主大人答應過,決不傷害飛弟的性命。”他的目光直視楚度,:“還望魔主信守承諾”

    楚度凝視碧潮戈許久,道:“潮戈你之所以擁立楚某,是否為了保全林飛?”

    碧潮戈默然不語,我心頭一震,恍然明了碧大哥委曲求全的用心。他若是撕破臉支持我,只會令我遭來楚度的猜忌和殺意。反其道而行,倒能為我爭得一絲生機。

    “楚某對你的惺惺相惜,終究低不過你們的兄弟私情。”楚度出蒼涼的冷笑,笑聲宛如巍巍山岳,震得碧潮戈氣血浮動,身軀搖晃。

    “請魔主信守承諾。碧潮戈面色蒼白如紙,咬牙硬挺楚度狂濤怒浪般的氣勢壓迫。

    “如果楚某不答應呢?”楚度滿臉陰霾,隱隱的殺氣呼之欲出。

    碧潮戈忽然微微一笑:“魔主可知冰海中的琅玕樹麼?它只能折,不能彎。”

    楚度沉沒片刻,潮水般的氣勢倏地斂去。

    “多謝魔主成全。”碧潮戈低聲道,一縷血絲緩緩滲出嘴角。

    “楚某不會取他的性命。”楚度冷冷地道,瞧也不瞧碧潮戈一眼,探手抓向我的肩胛。

    “喀嚓喀嚓!”我雙臂軟軟地垂下,肩頭的兩塊琵琶骨被硬生生地捏成粉末痛得我死去活來。體內的妖力仿佛沖破閘門的洪水,宣洩而出。

    “一個廢人,當然不值得楚某下手。”楚度漠然道。

    我嚇的魂飛魄散,一身妖力轉眼間點滴不剩,全部流出體外。被捏碎了的琵琶骨,妖力立破,我辛苦得來的修為蕩然無存,從一個千萬家財的富翁變成了窮光蛋。

    碧潮戈神色慘淡,嘴唇戰栗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必清楚,他越是勸阻楚度,我遭受的苦難便越多。

    楚度雙手兀自按在我的肩頭,一縷冷硬似鐵的精氣從指尖射出,穿透肩胛,化成沙羅鐵樹烏黑亮的樹枝。

    “此乃楚某本體精氣所化,比昆吾石還要堅硬百倍。”楚度緩緩地道,樹枝像一根鐵鏈牢牢鎖住我的雙肩,又向兩側鑽出,刺斷我的手筋、腳筋,將我五花大綁地纏繞。

    我像一團綿軟的肉泥匍匐在地,出野獸般的淒厲嚎叫,終於心如死灰。沙羅鐵樹的鐵枝,竟然將我的氣與天地的感應割斷了!無論如何運轉,體內的氣始終死氣沉沉,僵硬不動。

    絕望的洪水將我淹沒,最後一點翻身的機會也被掐滅了。茫然望著蒼天,我的心空空蕩蕩,像無根漂浮的雪絮。

    “此人將被終生囚禁在鯤鵬山的蝕魂壑。”楚度淡淡地道,“魔剎天任何人對他有興趣,都可以前去探望,楚某決不阻攔。”雖然不清楚蝕魂壑是什麼地方,但從夜流冰幸災樂禍,妖王們悚然寒粟的表情,便可猜出一二。

    我恍若未聞,無論楚度說什麼,如何處置我,都沒有意義了。我被打回原形,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廢人。就算世上再有一顆逆生丸,也救不了我。

    “聽憑魔主大人決斷。”妖王們恭順的話音被風雪吞噬,楚度提起我,飄然遠去。

    深入重重山嶂,峰崖漸漸陡峻,險巖犬牙交錯,怪石高低接覆。再向東數裡,鳥獸絕跡,寸草不生。附近兩面山崖猶如光禿禿的鐵門,夾藏起中間狹壑。壑底瘴煙迷蒙,陰霧氤氳,似有騰騰戾氣撲之欲出。

    楚度抓著我向壑底飛落,四面八方猛地湧來滾滾腥臭。剎那間,我的神識震蕩崩裂,混亂不堪,像是有無數只魔爪撕扯,劇烈的疼痛幾乎令我昏厥過去。

    “滋,”一條布滿靛藍色的黏液的舌頭鑽入神識,攸將神識吞噬掉了一小塊。螭大聲怒吼,向舌頭撲去,後者閃電般地消失不見。不等我回過神來,“唰唰唰,”一團泛著紫紅色磷光的霧氣滲入神識,霧氣滾過之處,神識猶如被酸液腐蝕,生出實質般的洞孔。螭驚呼後退,月魂立刻散出皎潔的清輝,才逼退了紫霧。

    沿著狹壑一路直落,途中不斷有希奇古怪的異物侵入神識,有的如同猙獰可怖的凶獸,有的好似吞吐不定的骨爪,有的只是一汪五彩斑斕的液體……這些異物前僕後繼而來,像是把我的神識當成了可口的美餐,貪婪蠶食。然而我放眼四周,什麼也瞧不見,險惡崢嶸的壑壁布滿了幽深的裂溝。

    壑底,惡水泛濫翻湧,色澤烏黑如墨。一塊尖削的灰白色巖石凸出水面,仿佛從黑咕隆咚的獸口裡刺出的獠牙。

    “砰!”楚度把我扔到巖石上,沙羅鐵枝猶如蛇一般穿過巖石,纏繞數圈,將我死死捆鎖在了上面。

    “這裡便是蝕魂壑。”楚度悠然道,“此地出產的異物能侵蝕魂魄,吞噬神識。除非你邁入知微,否則決無幸免。”

    我目眥欲裂,一言不地瞪著他。神識內翻江倒海,通不欲生,炸成了一團滾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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