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瑤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醒了過來。
蘇雪丞不在屋裡,外面隱隱傳來鳥鳴聲。
她心裡沒來由的一陣恐慌,跳下床,也顧不上穿鞋,急急的就往外面衝去。
打開門,秋日一縷鬆鬆軟軟的陽光照了進來,將眼前的景致也蒙上了一層融融的暖意
蘇雪丞正站在迴廊上,他的右手輕輕舉起,指尖停留了一直顏色翠綠的鳥兒。聽見開門聲,那鳥兒忽將雙翅一展,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如一抹綠光投入空中,旋即消失不見。
蘇雪丞緩緩回過頭來,在看見她的瞬間,臉上頓時浮起一個溫柔的笑容來。
「瑤瑤起來了。」他聲音清雅,一如琴聲悅耳。
段瑤見他面色與往日無異,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低頭嗯了一聲,慢慢走過去,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默默將他的衣擺抓住。
蘇雪丞看見她的模樣,暗自歎了口氣,將手輕輕撫上她的頭頂,輕聲言道:「不必去想太多,順其自然就好,就像修行,只要能保持心靜,也終會有它水到渠成的一日。」
段瑤隱約猜到他的意思,卻恨不得自己從來不知。她垂著眼,聲音細細的問:「你是不是要走了?」
蘇雪丞沉默一陣,方才緩緩說道:「瑤瑤,你已能掌控體內的靈氣,日後只要勤加練習,當可隨心應用,我出來已經三個月,也是時候該回去了。」他說到此處,稍一停頓,終是說道:「你我緣分已盡,便在此處分別吧。」
段瑤雖是早有預料,此刻聽他親口說出,仍是覺得如同晴天霹靂,震的自己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你雖有法術防身,還是早些回到宮裡的好,若想出來玩,至少等再長大一些,記得多帶些人,女孩子孤身在外總是不方便」
他輕柔的聲音如清泉,如流水,如輕風拂過耳邊。段瑤低頭聽著,可是他在說些什麼,她卻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蘇雪丞有些黯然,他自然看出來段瑤的不捨。他在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不該為這孩子傾注了太多的心思,今日也不至於造成她這般的困擾
正心生自責,突然見她驀地抬頭,一雙眼如電光般直射過來,竟似含有無窮挑釁
「你要逃走嗎?」
孩子的聲音,清清冷冷的問道。
蘇雪丞生平第一次失神。在她問出那句話的剎那,他的身體微不可見的震了一下,心頭隨即湧上的,是深深的無奈和無力感。她的問題是如此的猝然,如此的直接,令他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來面對面前這個尚是懵懂的孩子。
眼簾一垂,隔斷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再抬眼時,他已然恢復了那般雲淡風輕的神態。
段瑤明明白白瞧見了他的變化,一顆心漸漸沉到谷底。
蘇雪丞淡淡一笑,只這一笑,他便彷彿又回到了初見時的出塵模樣,「你我緣分已盡,何必強求?瑤瑤,你終有自己的父親在世,於情於理,也該回去承歡膝下,求仙之事,不必急於一時」
段瑤雙目如電,直視他半晌,蘇雪丞坦然相對,面上始終是一派雲淡風輕,就連那微笑,也絲毫都沒有變過。
她默默鬆開手,往後退了幾步,低聲的道:「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只是我要你一個承諾」
她抬起頭,眼神清澈而又明亮,直直的望著他道:「若是我能找到你,你便再不許叫我離開,我若是能找到你,你便要一直陪在我身邊,除非我不要了,否則你永永遠遠都不能離開,你,可願意?」
蘇雪丞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望著眼前孩子誠摯而真切的目光,一個好字已浮上了心頭,卻終於、沒有說了出來。
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他抬眼望天,聲音悠悠的道:「世間萬物,皆有它的緣法,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不是你的,求也求不來,又何必執著其中?你心念如此之重,只怕於將來修行也會有影響」
沉吟片刻,他忽而釋然一笑,「也罷,我只當你什麼也沒有說過,你也無需再想,回去之後,就把這些天的事全部忘記了吧。」
段瑤悚然一驚,就見他目光朝著自己望了過來,眼眸相對,她但覺他一雙墨色瞳中如深深渦漩,直欲將人吸入其中,心生抗拒之下,竟然再無法移動半分,眼睜睜的看著那人一雙手指點來,瑩瑩青光一閃,眉心之中忽有一道清涼至極的氣流注入,頓覺腦中一空,什麼也無法再想起來,朦朧中身體便如一片輕羽,忽忽然朝前落了下去。
南宮離找到段瑤的時候,她正坐在千里湖畔那醉仙居的老座位上,支著下頜看著窗外的風景。
面前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餚,旁邊擱了一雙紅木的筷子,卻分明連動也沒有動過。
「瑤丫頭今天轉性了?」南宮口裡取笑著,走上前去,一屁股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你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一連三個月都沒個動靜,害得我一頓好找」
段瑤慢慢轉回頭來,輕輕忽忽的一笑,「所以,我才特地叫了一桌酒席,向你賠罪吶!」
「」南宮離有些詫異的看向她,面前的小女孩仍是原來那般裝束,神情慵懶渾然未變,他卻覺得這孩子跟三個月前相比,明顯有些不一樣了。
可是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本來有一腔的疑問,此刻卻也問不出來,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煩悶,他默默的拎起桌上盛酒的銀壺,滿滿斟了一杯,一飲而下
南宮離慢慢放下酒杯,斂了笑容問道:「你,碰到了什麼事?」
段瑤被他突然這麼一問,心下不禁愕然,抬眼一看,只見他撤去了往日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一張臉上竟明明白白現出了擔心的神色,她仲怔了一下,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的樣子哈哈,真難得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哈哈哈」
她一邊捶著桌子一邊躬身大笑,形容樂不可支。
南宮被她的笑聲弄得呆了一下,剛剛還滿腹的擔憂,生怕這丫頭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受了什麼委屈,回頭又算計到自己的頭上來,被她這一笑,簡直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心裡想她不去欺負別人就不錯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欺負她?自己去擔心她,當真是吃飽了撐的,多此一舉!
頓時氣哼哼的瞪了她一眼,拿起筷子大吃大喝,存心再也不理會這死沒良心的丫頭。
段瑤止住了笑,也不說話,只靜靜的坐在對面,看著南宮喝酒吃菜。
南宮離瞥了她一眼,慢慢將筷子放在桌上。不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然這丫頭一早就上來跟自己搶菜了,哪裡會這麼安靜!不,應該說她根本就不會給自己留這麼多好東西,更不要提請客了!
「你看我幹嗎?」段瑤問。
南宮嘴角勾了勾,「你,有心事。」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段瑤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慢慢將眼轉向一邊。
「吶,南宮,」她忽然開口說道,「我們認識有兩年多了吧?」
「是兩年又七個月。」雖然奇怪她突然問起這個,南宮還是很盡心的回答道。
段瑤垂眸笑了一笑,忽而抬頭看向他,「那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哈?」南宮離明顯沒有料到她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腦中剎時間回想起自己曾用在這丫頭身上的、諸如記仇、小氣、奸詐、冷漠、自私、不擇手段等等一系列負面的詞語來。他乾笑了兩聲,避而不答的道:「你這丫頭今天吃錯藥了?盡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段瑤冷笑了一聲,眼望著他道:「你一定在想,我是個任性、刁蠻、自私、奸詐、小氣而又記仇的人,是也不是?」
南宮心思被她說中,也不氣惱,兀自笑嘻嘻的道:「你既然都猜到了,還問個什麼?」
段瑤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後者半分也沒受影響,慢悠悠的倒了一杯酒,喝下,然後說道:「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自認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你這丫頭既然跟我混在一起,自然也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好人壞人,亦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詞,只要我們自己覺得開心,那別人再說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他瞥了段瑤一眼,心想這丫頭雖然早慧,畢竟還是個孩子,估計是在哪兒被人說了什麼,一時有些想不通,故而才有此一問。
不料段瑤聽他此言,竟是呆了一呆,方蹙眉說道:「誰要你講這些?我又沒說自己要做好人」
南宮離也是一愣,道:「那你為何要問我?」
段瑤聲音悶悶的道:「我是想問你,我是不是很討人厭,很不怠人喜歡?」
南宮離又是一愣,萬萬沒想到這丫頭說了這麼半天,竟然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時不禁又好笑又有些好奇,當下強忍住問道:「怎麼,誰不喜歡你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忿的掃了他一眼。
「咳、這個嘛,」他搔了搔頭,琢磨著怎樣回答才不至於被這丫頭記恨上,「其他人怎麼想,我是不知,不過我覺得,你偶爾乖巧的時候,還是蠻討人喜歡的。」
特別是不跟我搶東西的時候。他暗自在心裡加了一句。
「哦」段瑤有些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彷彿只要聽聽他的說法,卻不在意是怎麼樣的答案,應了這一聲,隨即又轉向一邊,不知道想些什麼去了。
「」南宮離忽然有些笑不出來,似乎受到了對面之人的感染,他只覺得心情也變得惆悵了起來。
別人喜不喜歡她?這丫頭何時又在意過這種問題?這三個月當中,到底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是誰,讓她有了這種心思?又是誰,讓她連對自己都產生了懷疑?丫頭到底你碰到了些什麼?
有好一陣子,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瀰漫在兩人周圍。隔壁雅間食客的划拳聲,隱隱傳了過來,混和著管弦和女子輕唱的聲音,顯得市儈而又委靡。
段瑤慢慢將目光轉了回來,她面上並無任何笑意,坐直了身子,頗有些一本正經的說道:「我,要回家了。」
南宮聞言,心臟猛的跳了一下。
「我家家教很嚴,這次一回去,只怕一段時間之內,都沒有辦法再出來了吧。」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玉匣,從桌面上推到他面前,「這裡是我們上次拿到的東西,我用掉了一部分,剩下的是你那份。」
「」南宮看了那匣子一眼,並沒有伸手去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是你家人找來了?」
「算是吧。」段瑤回答。
南宮離手上來回撫摸著那隻小小的玉匣,心中想到兩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突然有些不捨。
想了想,便從懷中掏出一樣小巧玲瓏的物什,那是一隻模樣奇特,巴掌大小的鳥兒,他看著段瑤,微微笑了一笑,「這是昔年蒙一位前輩贈送的機關鳥,可用來傳遞信物,此鳥身上帶有我的靈氣,你若是哪天想找我,就把它放出來,它自然會飛到我的身邊。」
說到這裡,不覺又是緩了一緩,語氣頗為古怪的道,「不過以你這丫頭的古靈精怪,我估摸著也用它不著。」
他朝段瑤看了一眼,兩人均是想起最初相遇之時,他屢次被她找到的情景,兩個互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東慶皇城,醴都。
高牆巍峨、屋宇重重的皇宮之中,那高高坐在龍椅之上的人,天下盡皆握在他的手中。而在他之下,為著生存而忙碌奔走的人們,和為了權勢鉤心鬥角的皇子皇妃
掩藏在那金碧輝煌的外表之下的,有多少是見不得人的東西?這些身處其中、錦衣玉食的高貴的人們,又有哪個是真正得到快樂的?
抬頭望了望頂上的朗朗碧空,十一皇子段攸華默默的轉身,朝著自己的宮殿走去。
五皇子段悠然勸說的聲音重又浮上心頭:
「太子失德,與珍妃私通,此乃擾亂人倫綱常,朝野皆知,被廢只是早晚的事情,你若是投入他的門下,難免日後不受到牽連,更何況太子黨中,九弟十弟皆不容與你,即便你去,也定然受不到重視。同樣的道理,你若是肯歸我們這邊,以我二哥的才能,只要太子被廢,下一個繼任的,必然是他,而且公孫皇后、戚丞相都在我們這邊,誰輸誰贏還不一目瞭然?我明白十一弟你的心思,若是再早幾年,你持中立的態度,倒是不會有人找你麻煩,現在朝中人人都有派別,十一弟你想置身事外,那就是故作清高了!我知道太子那邊也在拉攏你,我們兄弟自來待你不薄,孰遠孰親你也應該心裡有數,回去好好想想吧」
「朋黨之爭,兄弟之爭,既然生在帝王家,又哪來的手足親情?」
段攸華長歎一聲,使勁揉了揉太陽穴,直到腦門有些痛了起來,他眼神有些飄忽的望著遠方,心裡卻又浮現出那個小小的身影,若是她還在,又當如何作為呢?
月上中天,更漏聲起,宮內彎曲的迴廊上,精緻的燈籠散發著一圈昏暗的光,將四周的景色映得綺麗而又朦朧。
桂寧宮裡,燈火仍未熄滅。
段攸華卷《史冊》,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右手攏在唇邊,微微打了個呵欠。
一旁的宮女走上前來輕聲問道:「殿下,可要歇息了?」
段攸華慢慢坐起,口中說道:「你先下去吧,我還要再看會書。」
宮女應了一聲,下去端了一盅香茶進來,重又退了下去。
段攸華拿起另外一卷,就著昏暗的燈光看了起來。
直至那蠟燭燃到盡頭,火光跳動幾下,漸漸小了下來,寒氣不知不覺蔓延,他站起身,跺了跺凍僵的雙腳,將書在桌上放好,整理了一番,又用茶水漱了漱口,這才準備去就寢了。
轉過一扇屏風,他正要寬衣,忽然覺察到了什麼,手上不由的緩了一緩,床前暗黃色的流蘇輕輕動了一下,輕薄的紗幔被風吹的飄散開來,風聲止息,他突然怔怔的盯著紗幔後方,一雙眼睛越睜越大。
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張圓桌後面,黑暗中彷彿有柔和的瑩光,從她週身淡淡的散發出來,似乎將那深秋的寒意,也驅散開去。
段攸華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就那樣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身影慢慢的站起,慢慢的朝著他露出一個燦然的笑容,用溫暖而又令人懷念的聲音說道: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