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皇帝這尊大神,錢米轉身回屋,一眼瞧見尹冬夜神情嚴肅仍舊沉浸在方才與皇帝商談時的氛圍裡,似乎也在勉力思索著接下來大局會如何展,忍不住便打斷道。「好了好了,現在該說的話都對皇上說清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你這病號該管該操心的,你就給我安安心心養傷。你還不知道吧,就在上個月你娘給你生了個可愛的不得了的弟弟,我還幫著給他娶了個名呢。你若想早日見到他們,不快點把傷養好,讓你娘瞧見你如今這個憔悴邋遢樣,可不得把她心疼死。」
「真的?原來我已經當大哥了,添的還是弟弟。」這個消息果然成功轉移了尹冬夜的注意力,面出幾分振奮顏色,顯然他對新誕生的弟弟十分感興趣,強撐著一口氣連聲問道。「傢伙長得可好,和我這當大哥的可有幾分相像?」不是沒想過自己在離開京城這許久時日娘親肚子裡的弟妹已然誕生,但親耳聽到還是很令他驚喜交集,一時欣喜萬分竟都忘了自己眼下的狀況撐著身子就想起來。
「想知道?你想知道我都會告訴你,現在你要做的事就是給我乖乖躺好多休息,然後豎著耳朵聽就行了。」錢米現在不得他這樣躺不住胡亂動彈的樣子,趕緊上去令他重新躺好,一邊仔細幫他蓋好被子一邊「好言相勸」著,難得一副賢妻良母般的溫柔做派。「你那弟弟現在還是個吃奶的娃娃,晚點見著也不會變了樣子,還是等著把自己的樣子收拾好了才回去,也好別嚇著他呢。」當大哥的一副臉腫鼻青通身掛綵的「豬頭」樣子回去,讓呼呼瞧見了,敢情能將傢伙嚇得都不吃奶了。
尹冬夜醒來後還沒照過鏡子,不過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受傷了,所謂經驗豐富倒也不難想像自己如今的「慘烈」模樣,聽錢米如是說也不由覺得有理,自嘲地笑了笑「聽話」躺好不再亂動。「那也好,你先給我說說這弟弟的事兒,等我身體能走動了,回去前也好給他挑件合適的慶生禮物。」
「你能這麼想可是最好,如今你就是該少費精力多休養,不然可不曉得什麼時日才能全然好起來。」傷者最忌多思多慮,錢米就是要他兩耳不聞窗外事靜心休養,什麼朝廷大局邊關戰事都不關他的事了,養傷就是頭等第一要事。任這院子外的世界如何翻天覆地,對於他們二人又有何重要,能為之竭盡的努力都已經盡了,當的已是無愧於心,又還有什麼值得他們再記掛費神的呢,都盡數交給皇帝費心去吧。
窗外月色沉沉風聲不斷,正是好一派風雨欲來花滿樓的景象,而他們這的院子的房間卻彷如置身於漩渦之外。燭影煌煌安然恬靜,一個說一個聽兩雙安好,雖然說的都不過只是離別後的各種瑣事本不足以道,但在這險些陰陽相隔此恨綿綿的二人心裡,卻是那樣的彌足珍貴。
聽著錢米在耳邊碎碎不停說著家裡瑣事,尹冬夜不但不覺煩悶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不久前那些刀光劍影生死一瞬的日子都像一幅幅褪去顏色的畫像,變得不再真實,而唯有此刻的平和恬靜才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險些失去才更懂珍惜,此時此刻的錢米就是如此安安靜靜陪著他,便已經覺得是世上最為幸福的事情,即便對方並不能即時給予自己相對回應,也足以令她感念這點難能可貴的失而復得。
那些相伴數十年的尋常老夫老妻,興許也是與他們此刻的氛圍相差無幾吧,不求精彩奪目但願彼此安康相守相伴,只要對方能平平安安陪在自己身邊,便比什麼都來得安心。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自覺經歷過的生離死別和來自身份年齡各種的關係,錢米不知不覺將自己和尹冬夜劃分到「老夫老妻」的行列,尤其想到對方對自己的那一份難得情誼,總不自禁心中暗喜不盡,也因為越珍惜眼下這點老天成全的福祉。
這樣就是最好的時光了,無需華衣美服花前月下,種種愛戀浪漫氣氛情節,二人就是這樣以最本真的姿態面對對方,便已經足夠動人心扉。聽著他輕輕的呼吸響在耳畔,便宛若得了世上最有效的安神定心之寶,心中滿溢著的都是說不清道不盡的滿足和喜悅,再也不會感到漂泊無依。
「能像這樣,靜靜地聽
著你在我身邊說話,真好。」在身體疲憊再次睡去前,與她有著相同感受的尹冬夜看著她笑了笑,如是說道。
他只是輕輕動了動眼皮子,於錢米而言卻緊張得險些喊出聲來。天知道經此一役,她如今最怕的竟不是淪落為一文不值的窮光蛋,卻是看見他閉上眼睛又無了期的睡過去,生怕持續這許久的「噩夢」又將重演。
被對方的「睡功」嚇得夠嗆的錢米,對於他的睡眠不能不說沒有心理陰影,但也不能讓他不睡,只得不放心地喃喃叮囑。
「累了就好好睡吧,但你可別忘了差不多的時候醒來就好,我膽子,可經不起一而再的嚇唬。」
人生中最為難以承受的是什麼,莫過於給了希望令人看見回生轉機,卻又在你以為絕處逢生之際再讓希望幻滅,那種大起大落的悲喜跌宕,能將一個堅強的人生生折磨瘋掉,更何況只是她這麼個尋常人。
錢米也覺得自己此刻似乎有點神經過敏,然不管之前究竟有幾分人前硬撐幾分刻意淡定也好,如今在失而復得的他面前,她無法再裝出副冷靜自若的姿態。那種患得患失的心情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強烈,一看他閉眼就反射性地神經緊張起來,幾乎下意識地就要去將那兩片眼皮子扒拉撐開,再用漿糊黏住固定以策安全。
尹冬夜這子還真不愧是大長公主生養的好兒子,神經裡的強悍也不是尋常人可比,換了旁人劫後餘生多少總會有些改變,唯有他似乎並不將此次之險放在心上,這不才醒來沒多久時間就已經恢復「原形」了。一邊聽著她的話,仍舊閉著眼睛並不睜開,似乎對與錢米對自己「膽」的定位形容十分不以為然,嘴角帶笑滿不在意道。
「那容易,到時我若是喚了仍不醒,你直接拿木錘子往我頭上招呼就是了。要是那樣都還不起來,那你就不用管我了,安心另找良人嫁了便是,讓我在睡夢中自個懊悔就是了。」
他這時候的「體貼」錢米真是哭笑不得,更是有種「服了他」的熟悉感覺,但不可否認讓他這麼一「胡扯」方纔的杯弓蛇影之警大大緩解,忍不住又生出幾分鬥嘴心思,撇嘴不依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混話,安心睡就行了,差不多了我自然會喚醒你。我讓你醒得了一次,自然也能令你醒第二次,你想當『睡美男』也還得看我答不答應才行。你明早要是敢賴床不起,別說用木錘子,便是用狼牙棒我也不會顧惜,到時可別怪我下手狠。快別搭嘴了,快快睡好。」嘴上說著狠話,然而神情舉止沒半分配合得上,邊說著還不忘細細給他捋好被角以防絲毫寒意侵入,當真是有生以來難得仔細。
尹冬夜又豈不知她一貫刀子嘴的風格,自是不會被她這番「威脅」嚇到,但秉承自尹家一貫「非關忠義之事,不得與老婆逞口舌之能」的優良傳統,讓他非常配合的閉上嘴巴不加反駁,端的是她怎麼說怎麼老實聽著,權當是她給唱安眠曲子。
也不曉得到底是傷勢仍重元氣不足的關係,還是他長年軍旅生涯練就的強悍適應力,這才安靜下來不過晃眼間的工夫,居然就已經與周公一塊兒吹牛皮去了。
錢米看著他再次在自己面前沉睡過去,既擔心自己會吵著他,但又不願意離開他身邊,就這樣傻乎乎的守在床邊動也不動地靜靜看著,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直干坐到半夜時分這才終於熬不住挨著床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最近這些時日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離死別的大喜大悲更是折騰得人心力交瘁,錢米已經好長一段時日沒有像這晚睡得如此安穩。然而明明臨睡之前還心心唸唸想著不能睡得太沉,好方便隨時照應他的情況,誰料卻還是一睡直到晨曦之際雞啼日昇,等她覺察到身旁動靜睜開迷濛雙眼,便覺尹冬夜這個病號早就已經醒了。
畢竟年輕又是武將出身底子就是較尋常人來得好,經過一晚休養,尹冬夜的精氣神看起來比昨天剛甦醒時又強上了幾分,若不是頭上仍舊包著的顯眼繃帶布條提醒著,光看他那雙與往日一般靈動有神的眼睛,錢米幾乎都以為自己在睡夢中又再次穿越,回到了他未出征受傷時的日子。
恍惚間,一陣壓制不住的熱氣瞬間湧上她的眼眶,整個人便如被巨大的幸福所擊中,幾乎不能自禁地流下眼淚。
他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