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植順著他的手發現,在小攤旁的空地上來了個藍衣書生,此人二十多歲,個子不高,身材瘦小,戴著頂文士方帽。正拉開一張小桌子,準備做買賣。
小陳子問鴨血湯的小販:「那個書生是什麼人?」
小販道:「聽說叫什麼楊先生,原來是個太學學生,在這裡擺攤算命。」
朱植和小陳子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睛共同說著一句話:正是此人。朱植心中一喜,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
等小攤擺上,主僕兩人丟了手中的碗,晃晃悠悠地走到攤前。只見一張簡單的白布鋪在桌上,上面畫著一個八卦。後面插著一個小旗,上面寫著「文王神算,拆字算命。」
旗下的藍衣書生,斜身而坐,眼睛一直盯在書本上,也不招呼客人,看樣子頗有些雙耳不聞四周事的味道。
朱植大大咧咧走到跟前,一屁股做在小桌前的板凳上。小陳子敲敲桌子道:「你做不做生意」
書生書也不放,眼也不抬,從書後發出聲音:「客官可要算命?」神情仍然是一副愛理不理,愛算不算的味道。
朱植對此人這樣的態度感上了興趣,道:「日將正午,先生才來開攤,倒也悠閒。」
書生仍是無所謂的樣子,但已把書放下道:「在下每天只算十卦,每卦卦金1兩銀子,要現銀不要寶鈔,所以客官要算卦就請,否則也不用管在下什麼時候開攤。」
小陳子一聽就火了,剛要發話,被朱植舉手攔著,道:「呵呵,先生說得有道理,真正有本事的也不會在乎時間長短。那麼先生的意思是,您的卦算得很準了?」心道有能耐的人通常都是侍才傲物,他要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反而不算牛人。
書生仍然不卑不亢地道:「心誠則靈,客官要算什麼?」
朱植想想道:「拆字吧。」說著就摸出一把碎銀,怎麼也有好幾兩重,放到書生面前。那時候市面上大多用容易貶值的寶鈔,隨便就掏銀子的可不是平常人。
書生看看桌上的銀子,又挑眼看了看朱植,神色依然不變道:「好,請客官寫一字。要問什麼?」說著遞上一支毛筆。
朱植道:「且慢,見你年紀輕輕,口氣很大,也不知道有無真才實料,我寫一個字,你先猜猜我的身份。」
書生一笑道:「客官請便。」
朱植隨便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土」字,然後將筆一扔,作勢道:「先生請。」
書生看了看紙上的字,突然斂了笑容道:「客官非常人,出自大貴人家。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雙手拱了一揖。
朱植吃了一驚,看看紙上的「土」字道:「先生此話怎講?」
書生道:「客官寫的是土字,然筆隨便一扔,正好壓在土頭,土上一橫不就是那個字嗎?」書生並不說破,抬頭看著朱植,神色依然如常。
朱植哈哈一笑,道:「好,看來先生有點才學。」
書生道:「不敢。」
朱植道:「卻不知道先生年紀輕輕不在家苦讀聖賢書,他日博個金榜題名,卻在此算命?」
書生一臉苦笑:「本是如此,無奈上月飛來橫禍。」
朱植道:「呵呵,楊先生的事情,在下略知一二,不知可否移步一敘?」說著眼光灼熱地盯在楊榮臉上。
楊榮剛聽他說出名號,心中先是一驚,但神色隨即恢復平常。他躊躇了片刻才下了決心,對朱植拱拱手小聲道:「客官請。」說著起來就收拾攤子。
朱植一把擋著他道:「只隨我來,這些東西要來何用?」說著哈哈大笑拉著楊榮的手就走。楊榮有些窘困,不明就裡地跟著去了。
在王府書房裡,朱植支開眾人,只與楊榮單獨面談。楊榮也是聰明人,見左右屏退連忙從椅子上滾倒就拜:「榮狂悖,剛才在王爺面前失禮了,不知王爺是?」
朱植哈哈大笑,把他扶了起來道:「我乃遼王朱植。」
楊榮恍然大晤:「原來是朝廷上人稱『義王』的遼王千歲。」
朱植道:「這『義王』的稱號就不要提了。」
楊榮道:「王爺過謙了,誰不知道遼王對人義字當頭。小民很是敬仰。」
朱植心道,也不知道他這話是真是假,不過這倒好辦,且不如開門見山。擺擺手道:「小王性格如此,都是大家抬愛而已。不知道楊先生為何失去了功名。」
楊榮一臉苦笑,一五一十將自己在杭州府的經歷講了一遍,朱植裝著不知道地聽完全過程。原來小寡婦被抓上山後生下一子,這個兒子乃是遺腹子,所以小寡婦一直忍辱偷生,後來被楊榮帶出後,這遺腹子不為亡夫的家族承認。萬般無奈之下寡婦將兒子叫給楊榮就在自家夫君的墳前自殺以示貞潔。
朱植聽了這個故事,自然唏噓不已,道:「但這並不是一件不可以解釋清楚的事情,為何最終鬧得如此後果。」
楊榮又是苦笑道:「這個嘛,唉……」
朱植道:「先生,此處就你我二人,但說無妨?」
楊榮道:「不敢,主要還是去年告了禮部侍郎鄒庸一本。想那鄒侍郎一直懷恨在心,所以這次也算公報私仇……」
其實這事朱植早就從楊榮檔案中知曉了。原來鄒庸與楊榮乃同鄉,楊榮回家守孝時,見到鄒庸的家人橫行鄉里,心中一時不憤,就寫了一紙訴狀把他告到了福建按察司。可是自己一個小小的舉人,沒有後台如何能告倒堂堂三品侍郎,案件在按察司就被壓了下來。從此,楊榮便和鄒庸結下了樑子。這次楊榮的事正好攤在禮部手上,鄒庸立刻公報私仇褫奪了楊榮的功名,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朱植聽完事情始末,一怒而起,一掌拍碎了一隻茶碗怒道:「這還有王法嗎?父皇年年抓吏治,居然還是有這樣的酷吏。楊先生等著,待明日本王到宮內找父皇給你一個說法!」
楊榮連忙道:「王爺息怒,本來被奪去功名之時,小民也很義憤,但隨即一想,天下之大哪裡不能有安身之處。王爺不必為了小民費心了。」
朱植嘿嘿一笑,道:「楊先生不是恭維我一句『義王』嗎?這事本王管定了。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按照明朝的規矩,被褫奪了功名後,一生不能再參加科舉,不能再當官,這一輩子就算是給毀了。所以本來心灰意冷的楊榮連老家都不願意回,省得丟人。只想在京城隨便找個什麼營生隨便混日子,了此殘生。此時卻不知道自己家祖墳上是不是冒了清煙,居然出門遇貴人,碰到了新鮮熱辣的遼王千歲。如果朱植肯出手相助,自己這身功名就有希望回到自己身上。
古代讀書人對於功名還是很看重的,本來心如止水的楊榮連忙跪到地上道:「小民無才無德,卻不知如何受得起王爺如此大恩?」其實根據記載,楊榮祖上曾是個舟子,有一次遇到山洪爆發,沖毀了許多民家,溺水者被洪水沖了下來,許多船家紛紛撈取財物,只有楊家先祖專門救人。後來一位高人來到楊家,說這位祖先積了陰德,子孫當富貴,就指點楊家取得一片名為兔子穴的墓地,楊家便從楊榮開始發揚光大了。
朱植連忙把他扶起來道:「楊先生莫要如此,舉手之勞而已。失去了楊先生這樣有才有德之士,才是本王的損失。」對於楊榮的能量,朱植是瞭如指掌的,所以無論什麼樣的高帽都敢往他頭上戴。所以最後一句話,應該是「朝廷的損失」,但朱植特地改了改,變成了「本王的損失」還將「本王」二字說得很重。這已經是赤裸裸地試探,看楊榮是否願意為自己效勞。
跟聰明人交流果然容易,本來,朱植這一扶一托已經讓楊榮感動萬分,他還聽出了即將開衙建府的遼王明顯的愛才之意。雖然不知道這位王爺為什麼要幫助自己,但朱植的名頭他還是知道的,一向自負才華的楊榮如何能抵擋住這樣的熱情。
他堅持拜倒在地,道:「遼王在上,大恩不言謝,如王爺不嫌棄,日後榮願追隨王爺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朱植哈哈大笑道:「他日我便稟報父皇,在恢復先生功名的同時,將先生調入我府中任王長史。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府長史司是正五品的官銜,對於剛剛還是白丁的楊榮簡直是鯉魚跳龍門的感覺,他連忙道:「謝王爺提拔,榮當鞠躬盡瘁……」
朱植連忙制止了後面那句,要你死幹嗎,自己需要的是你的才幹,道:「勉仁(楊榮的表字)言重了,本王也是迫於無奈。眼看就要建府遼東,但手下缺少有才有德之人。一想起父皇將千里遼東交與本王,就夜不能寐。現在得了勉仁,如魚得水也。」此時朱植已經把對楊榮的稱謂從先生變成了表字,在中國古代,就算是高高在上也不能隨便直呼其名。而稱呼表字則代表兩人之間的關係非常親近。
朱植想想也好笑,歷史並沒有改變什麼。雖然楊榮被奪去功名,但繞了一圈又遇到了自己,這功名又回到了他身上。只是楊榮跟了自己就不能再考什麼進士了,不能再為朱棣效勞了。不過從忠誠上說,楊榮在歷史上始終是有污點的人,雖然靖難說到底是朱家的家事,但上升到政治就是不折不扣的篡權。所以楊榮雖然良臣擇主而侍,但終歸還是沒有為建文盡忠。聰明是聰明,如何讓他忠於自己還是得下點功夫。
此時楊榮已經搬出了太學,在鼓樓附近租賃了一處民居,與寡婦托孤一起生活,朱植當即讓他帶著孤兒搬進府中。
第二天朱植進宮向朱元璋講了如此離奇曲折的一個故事,併力保楊榮。對於這樣一個白丁,朱元璋倒很奇怪為什麼自己兒子如此看重。不過此人一無劣跡,二無同黨,只是因為有礙大防,才被奪了功名。聽兒子一說,朱元璋也覺得此案有些過分說不過去,就做了個順水人情,便命禮部恢復了楊榮的舉人功名。但對於王長史的官職,朱元璋認為此子年紀還小,不適宜一下子提那麼高的官,先讓他當個王府記善吧,這是個正八品的小官,關鍵是正八品以下的官員都可以由王自行任命,不需要吏部議定。
楊榮對此也無異議,畢竟有點生死兩重天的感覺。自從楊榮進府之後,朱植把他視為親信,除了「無間」的情報尚未讓他接觸之外。各部遞送過來的遼東奏折,朱植已經開始讓楊榮參與。每天奏折都先送到楊榮那裡,他批出意見之後,再和朱植商量。楊榮見朱植對他如此器重,也拿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勁頭,盡心盡力輔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