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第四卷 第一十八章
    ?金銓一去世,在屋子裡的人,大家只有哭的份兒,一切都忘了。翠姨走近前,靠了牆,手上拿了手帕,掩著臉,也哭得淚珠雨下。聽差們丫頭老媽子因屋子裡站不下,都在房門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鳳舉哭了一陣,因對金太太道:「媽,現在我們要停一停哭了,這喪事,要怎樣地辦呢?」金太太哭著將手兩邊一撒道:「怎麼辦呢?怎麼完全,就怎樣辦罷。」鳳舉正待回話,金銓的兩個私人機要秘書韓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聽差來請大爺說話。鳳舉將袖子擦著眼淚走了出來,兩個秘書勸了一頓,然後韓秘書道:「現在大爺要止一止哀,裡裡外外,有許多事要你直起肩膀來負責任了。第一,是國家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個名義,趕快通知院裡,總理已經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義寫一封呈子到府裡去報喪,這樣院裡就好辦公事。總理在政治上的責任很大,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與外省的疆吏和國外的使領,很多有關係的,是否要馬上拍電去通知,應當考量一下。」鳳舉聽了這話,躊躇了一會道:「這種事情,我不但沒有辦過,而且沒有看人辦過,我哪裡拿得什麼辦法出來?就請你二位和我辦一辦罷。」韓秘書聽了,幾乎要笑出來,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這樣重大的血喪,豈可當面笑人?於是臉色沉了一沉道:「大爺,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們豈能代辦?對於府院兩處通知一層,那是必不可少的,這倒無所謂。至於對京外通電一層,這是不是影響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說,當然是願意暫時不把消息傳出去。可是在府上親友方面,私誼上有該知道的,若是不給他們知道,也許他們見怪。大爺總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動的,是否要和他們聯絡,這就在大爺自己計劃了。」鳳舉聽了這話,心裡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這樣,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讓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兩個秘書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太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鳳舉於是轉身進房,將金太太請到外面屋子裡來,把話告訴了她。金太太坐下,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心裡計劃這件事,因道:「對外的電報,那還從緩拍出去罷。你們將來的出身,總還少不了要府裡提拔,就是內閣一部分閣員,也都是和你父親合作的人,在他們還沒定出什麼法子以前,回頭疆吏就來了兩個電報,讓他們更難應付,那不是我們的過錯嗎?」鳳舉道:「我也是這樣想啊!那末,媽就不必出去見他們,我叫他們辦通知府院兩方的事情就是了。」金太太道:「這一說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是親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個電話。你們兄弟居喪,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過問了,我把裡面的事都交給守華辦,外面的事我想劉二爺最好。」鳳舉道:「不過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後,有些人他不願見,我想還是找朱逸士好一點。」金太太道:「關於這一層,我也沒有什麼成見,只要他周旋得過來就是了。」於是鳳舉走至外面,回復兩個秘書的話。

    這時,已是十點多鐘了,劉寶善、朱逸士、趙孟元、劉蔚然都得了消息,先後趕到金府來。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許多女眷在那裡,他們不便上前,只在內客廳裡坐著。現在鳳舉抽出身子來辦事,聽差就去告訴他,說是劉二爺都來了。鳳舉聽說,走到內客廳裡,他們看到,一齊迎上前道:「這件事我們真出於意料以外呀。」鳳舉垂著淚道:「這樣一來,我一家全完了,老人家在這個時候,實在丟下不得呀。」說著,兩手一撒,向沙發上一躺,頭枕著椅子靠,倒搖頭不已。劉寶善道:「大爺,你是長子,一切未了的事,你都得扛起雙肩來辦,你可不能過於傷心。」鳳舉擦著淚,站了起來,一手握著劉寶善的手,一手握著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幫我一個忙。」因把剛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話說了。朱逸士道:「照情理說,我們是義不容辭的,不過這件事,我怕有點不能勝任罷。」趙孟元道:「現在鳳舉兄遭了這種大不幸,我們並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既是鳳舉兄把這事重托你,你就只好勉為其難。」鳳舉道:「還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煩,就請你也幫我一點忙罷。」趙孟元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這裡沒外人,我倒要打聽一件事,關於喪費的支出,以及喪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沒有?」鳳舉道:「沒有托人,我想這事,由守華大概計劃一下子,交帳房去辦,反正盡量地鋪張就是了。」趙孟元聽了這話,且不答言,望著劉寶善。劉寶善微微擺了一擺頭。鳳舉道:「怎麼樣?不妥嗎?」劉寶善道:「令親劉先生,人是極精明,然而他在外國多年,哪知道北京社會上的情形。你說諸事緊縮一點也罷了,你現在籠統一句話,放開手去辦,這不是讓……」說到這裡,走近一步,低聲道:「這分明是開一條帳房寫謊帳的大路。經理喪事的人,趁著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時候,最好落錢,何況你們又是放開手辦呢?」說到這裡,鵬振鶴蓀兄弟都出來了。接上和金家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經得了消息,也紛紛地前來探候。於是推了朱逸士、劉寶善二人在前面客廳裡招待。鳳舉和一些至好的親友,就在內客廳會議一切。一面分付帳房柴先生、庶務賈先生,合開一分喪費單子來。

    賈柴二位,在帳房裡,又商議了一陣,將單子呈上。趙孟元和他兄弟們圍在桌上看,只見寫道:壽材一具,三千八百元,壽衣等項五百元,珍寶不計,白棚約一千五百元,添置燈燭五百元,酒席三千元,槓房一千元。只看到這裡,趙孟元一看單子後面,千元上下的,還不計有多少。因將單子一按道:「大致還差不離。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這壽材一樣東西,原是無定格的,開三千不為少,開五千不為多,何以開出一個零頭三千八百元?」他手按了單子,回過頭去,望了柴賈二位先生的面孔。賈先生笑道:「這事不是趙五爺問,我們也得先說明呢。剛才我和幾家大桅廠子裡通了電話,問他們有好貨沒有?我可沒有敢說是宅裡的電話,他們要知道是總理去世了,他準能說有一萬塊錢的貨,反正他拿一千的貨來抵數,我們又哪裡知道。所以我只說是個大宅門裡有喪事,要打聽價錢而已。問到一家,有一副沉香木的,還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說四千塊錢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塊錢,總可以退讓,所以開了三千八百塊錢。不過這也沒有一定,我們還可以設法去找好的。」趙孟元聽他說畢,點了點頭道:「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這單子上漏著沒開的還多,請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議一下子,我們再在這裡計議。」柴賈二人聽了如此說,自出去了。鳳舉連忙問道:「怎麼樣?這裡面有弊病嗎?」趙孟元望了一望屋裡,見沒有聽差,又看了一看屋外,然後拉著鳳舉的手,低了聲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間親。」鶴蓀連忙插嘴道:「五哥,你為什麼說這話?豈不是顯得疏遠了?」趙孟元道:「是啊!因為你們托重了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實在辦起來。我看這單子,頭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了。一說到價目,他們就說是用電話在桅廠子裡打聽來的。他不舉這個證據也罷了,舉了這個證據,我倒發生一個極大的疑問。無論是誰,不會注意到棺材鋪裡的電話,若是注意到棺材鋪裡的電話,當然和他們是很熟,我們叫他開單子,統共有多少的時間,居然就在桅廠子裡把價錢打聽出來了,這裡面不能無疑問。無論南北,替人經手喪事的,多少要落一點款子,說是以免倒霉。就是至親好友也要從中落個塊兒八毛,買點東西吃,我看你們帳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壽材這樣東西,果然像他所說的那話,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東西不好,回頭他將一百元的東西給你看,說是最好的了,要值五百元,你有什麼法子證明他不確?一個經手人要和桅廠子認識,你想,這買賣應該怎樣呢?」這一席話,說得鳳舉兄弟真是聞所未聞。燕西道:「五哥,你說得很有情理,但是這些事情,你怎樣又會知道?」趙孟元道:「你們過的快活的日子,怎麼會料到這些事上來?而且賢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錢不在乎的大爺,又哪聽過這樣打盤算的事?我曾有過兩回喪事,吃虧不小。當時經過也不知道,事後慢慢人家點破,所以才知道很多了。這些事,諸位也不必說破,只說諸事從簡省入手……」鳳舉聽他說到這裡,連忙接嘴道:「那不很妥當吧?我們本來就不從簡省入手。老人家做了這一生的大事業,到了他的喪事,倒說從簡省入手,人家聽了,未免發生誤會,而且與面子有關。」趙孟元皺了眉,向鳳舉拱了拱手道:「呵喲!我的大爺,這不過一句推諉之詞罷了,並不是把喪事真正從簡省入手。我們和帳房這樣說,別人怎麼會知道?」鳳舉道:「那究竟不妥,寧讓他們從中吞沒我一點款子,我也不對他們說從簡省入手。無論怎樣說一句推諉話都可以,為什麼一定要說從簡省入手呢?」趙孟元聽了他這話,肚子裡嚷著:他們怎樣得了!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家父子提攜之處,人家有了這種大事,當然和人家切實的幫忙。他們要這樣的虛面子,且自由他,犯不著和他們去計較。便點點頭,低低說了一聲那也好。鶴蓀見趙孟元有一種有話要說又止住的樣子,連忙道:「五哥說得很對的,我老大只是怕帳房發生了誤會,真會省儉起來。我看這事就重托五哥仔細參酌開一個單子,分付他們照了這單子去辦,是辦得體面,或是辦得省儉,這都用不著細說的。」

    趙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儉一點款子。現在聽他們弟兄口音,總是怕負省儉兩個字的名義,自己又何必苦苦多這事去吃力不討好,便道:「還是這話適得其中,就照這樣辦罷。現在第一要辦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總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裡穿的,也有三四十件。這要叫一班裁縫來,連夜趕快地做。」鳳舉道:「這倒說的是。不過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種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們不在乎省那幾個錢,我想用一種俄國標或者漂白竹布。」趙孟元聽了這話,眉毛又皺了幾皺,雖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這時,也不得不說上一兩句,便道:「若論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過古人定禮,這種凶服,本來就不要好布,為了形容出一種淒慘的景象出來。自古以來,無論誰家都是這樣,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顯得很懂古禮,我想決沒人反說省錢的。關於這些事,都會斟酌,賢昆仲用不著操心,只要給我一個花錢的範圍就是了。」鳳舉道:「沒有範圍,家母說了,盡量去辦。」說到這裡,柴賈二位,把帳單已經開來了。趙孟元卻不似先那樣仔細地看,只看了一個大概。就是這帳單子,也不是先前那樣嚇人,把數目都寫了個酌中。趙孟元道:「這樣子就很好了,應該只有添的,沒有減少的了。事不宜遲,你們就去辦起來罷。」柴先生道:「現在帳房裡還共存有一千多元現款,動用大數目,少不得要開支票。」鳳舉道:「這個你又何必問呢?只管開就是了。」趙孟元道:「大爺這話可沒有領會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帳房動用數百元的數目,或者開支票,都是要向總理請示的。現在總理去世了,他還照著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問大爺一下。」鳳舉被他一提,這才明白,因道:「你這話說得對。我想這兩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處,可以先報一個總數目,然後我再向太太請示去。」柴先生道:「太太這兩天是很傷心的,我們不能時時刻刻到上房去麻煩,我想遇事請大爺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爺不在前面,還有二爺三爺七爺呢,都可以問的,那就便當多了。」鳳舉也不曾深為考量,聽到這種說法,倒以為帳房裡很恭維他們兄弟。就點點頭答道:「你這話也說的是,就是這樣的辦罷。」柴賈二位照著往日對金銓的態度,向鳳舉連說兩聲是,便退下去了。

    劉守華本早出來了,他一看到前面客廳裡來的客很多,因此替鳳舉弟兄們出去應酬了一遍。這時他到內客廳裡,聽了他們所議喪事的辦法,有點不對。在外國看過許多名人的喪事,只是儀式隆重而已,沒有在乎花錢圖熱鬧的。可是開口,又怕他們說洋氣重,不懂中國社會風俗。因此也不說什麼。鳳舉說是托他和趙孟元共同指揮著,他也就答應了。這樣一來,僕役們都知道喪事是要鋪張的,大家也就放開手來干了。

    自這日十點鐘起,金家上上下下,電燈一齊亮著,烏衣巷這一條胡同,都讓車子塞滿了。上房裡是親戚來慰問的,外客廳裡是政界銀行界來唁問的,內客廳裡齊集了金家的一些親信,帳房裡是承辦喪事的來去接洽,門房圍著許多外來的聽差,廚房預備點心。這除了上房女眷們哭聲而外,這樣鬧哄哄的,令人感覺不到有抱恨終無的喪事。前後幾重院子,為了趕辦喪棚,臨時點著許多汽油燈。這汽油燈放著白光,燃燒出一種嗡嗡的聲音,許多人在白光之下跑來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種凌亂的景象來。上房裡,許多女眷們都圍著金太太在自己屋裡,不讓她到停喪的屋子裡去。金太太的喉嚨,帶著啞音,只向眾人敘述金銓一生對人對己種種的好處,說得傷心了,便哭上一遍。舉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說坐到天亮。鳳舉兄弟們,神經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覺,混混沌沌,鬧到天亮。還是朋友們相勸,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頭也好應酬事情。鳳舉兄弟們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裡面,這時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複雜。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職業,或有積善,或有本領,或有好親戚幫助,自己這四項之中,卻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親在日,全靠一點月費零用,父親去世了,月費恐怕不能維持。要說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經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兒八十的薪水,何濟於事?有父親是覺察不到可貴,而今父親沒了,才覺得失所依靠了。他這樣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處談著,還可以壓制一下,離開了眾人,心事就完全湧上來。走到自己房裡,只見清秋側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手托著半邊臉呆了,只管垂淚珠兒。燕西進來了,她也不理會。燕西道:「這樣子,你也一宿沒睡嗎?」清秋點了點頭,不作聲。燕西道:「你不是在母親房裡嗎?幾時進來的?」清秋道:「我們勸得母親睡了,我就回房來。我想,我這人太沒有福氣,有這樣公正這樣仁慈的公公,只來半年,便失去了。我們夫婦,是一對羽翼沒有長成的小鳥,怎能……」說到這裡,就哽咽住了。燕西聽她這一番話,正兜動了自己滿腹的心事,不覺也垂下淚來。因拿手絹擦著眼睛道:「誰也作夢想不到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麼法子?我們只好過著瞧瞧罷。」正說到這裡,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在這裡嗎?」燕西在玻璃窗子裡向外一看,只見金榮兩手托著一大疊白衣服進來。因道:「有什麼事?你進來罷。」金榮將衣服拿進來,放在外面屋子裡桌上,垂著淚道:「你的孝衣得了,少***也得了,連夜趕起來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著兩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頂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興起來,哪料到今日早上會穿戴這些東西哩?兩手捧了臉,望著桌子,頓腳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金榮也靠了門框哭起來。清秋垂了一會淚,牽著燕西的手道:「盡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應該休息一會子了。待一會子起來,恐怕還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傷了心,哪裡止得住?還是兩個老媽子走來帶勸帶推,把他推到屋子裡床邊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嗚咽了一會,就昏睡過去了。但是他心裡慌亂,睡不穩帖,只睡了兩個鐘頭便醒了。起來看時,清秋依然側身坐在沙發上,可把頭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轉拐的夾縫裡去,原來就是這樣睡著了。燕西見她那嬌小的身材,也不是一個能窮苦耐勞的人。父親一死,這個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後,自己的前途太沒有把握,難道還讓她跟著去吃苦嗎?想到這裡,望著她,不由呆了一呆。只在這靜默的時間,卻聽到遠遠有哭聲。心想,這個時候,不是房間裡想心事的時候,於是便向外面走來,剛出院門,只見家中僕役們,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還穿一件綢面襯絨袍子,這如何能走出去?復轉身回房,將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這才向前面來。

    到了上房堂屋時,各大小院子裡已是把孝棚架起來了。所有的柱子和屋簷一齊都用白布彩掛繞著。來來往往的人,誰也是一身白,看了這種景象,令人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怪的感想。剛走到母親房門口,金太太垂淚走了出來道:「去看看你父親罷,看一刻是一刻了,壽材已經買好了,未時就要入殮了。」說著,一面向前走。燕西一聲言語不得,扶了金太太向金銓臥室裡去。這時,鳳舉正陪著梁大夫和兩個助手,在屋子裡用藥水擦抹金銓的身體。女眷們在外面屋子裡坐著,眼圈兒都是紅紅的。鳳舉見母親來了,便上前攔住了道:「媽,就在外面屋子裡坐罷。」金太太也不等他說下句,便道:「我還能見幾面?你不讓我看著你父親嗎?」說時,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門口,就哽咽起來了。在外面屋子裡的女眷們,一齊向前,再三勸解,說是等洗抹完了,再看也不遲,這時候上前,不免礙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強也不能進去,只得算了。然而就是坐在這外面屋子裡,對著金銓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加上滿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銓屋子玻璃窗裡垂著綠幔。往日捲著綠幔,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張椅子邊,很自在地抽著雪茄。而今桌子與綠幔依然,卻在玻璃上縱橫貼了兩張白紙條。便是這一點,結束了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來。她昨天一晚,已經是哭了數場,又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覺,因此哭得傷心了,身子便昏暈著不住,人斜靠了椅子慢慢地就溜了下去,同時哭聲也沒有了,嘴裡只會哼。燕西連忙就叫梁大夫過來,問是怎麼了,梁大夫診了一診脈,說是「不要緊,這是人過於傷感,身體疲倦了,讓太太好好地休息一會兒,也就回過來了,不吃藥也不礙事的。為慎重一點起見,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回家,叫家裡送點藥水來。」燕西於是叫聽差們將母親抬到一張籐椅上,先抬回房去。

    這裡剛進房,外面又是一陣大嚷,只聽說是:「不好了!二姨太不好了!快快找大夫罷。」燕西聽了這話,也是一陣驚慌,便問:「誰嚷?二姨媽怎麼樣了?」二姨太屋裡一個老媽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爺瞧瞧去,二姨太不好了!」燕西見那老媽子臉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裡的人,好好地看著母親,自己連忙到二姨太屋子裡來。只見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聲息全無。梅麗站在面前,亂頓著腳,娘呀媽呀的哭著嚷著。燕西問道:「二姨媽怎麼了?怎麼了?」梅麗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剛才我要進房來拿東西,門是關的,隨便怎樣叫不應。還是劉媽打破玻璃窗,爬進來開的門,見娘睡在床上,一點聲音沒有,動也不動,我才知道不好了。七哥,怎麼樣辦呢?」說著,拉了燕西的手,只管跳腳。燕西伸手摸了二姨太的鼻息,依然還有,再按手脈,也還跳著。因道:「大夫還在家裡,大概不要緊的。」說到這裡,清秋同鳳舉夫婦先來了,接上其餘的家人,也都來了,立刻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梁大夫在屋外就嚷著道:「無論是吃什麼東西,只要時間不久,總有法子想。」說著擠上前,就看了看脈,口裡道:「這是吃了東西,請大家找找看,屋子裡犄角上,桌子抽屜裡,有什麼瓶子罐子沒有?知道是吃什麼東西,就好下手了。」一句話將大家提醒,便四處亂找,還是清秋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張油紙,撿起來嗅一嗅,很有煙土氣味。便送給梁大夫看。他道:「是的,這是用煙泡了水喝了。不要緊,還有救。我再打電話回去,叫他們送救治的東西來。」說著,他馬上又在人叢中擠了出來。梁大夫一面打電話,一面就分付金宅的聽差的,去取藥品。不到二十分鐘,藥品取來了,梁大夫帶著兩個助手,就來救治。這時,二姨太在床上睡著,兩眼緊閉,臉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時地哼上兩聲。梁大夫解開她的胸襟,先打了兩藥針,接上就讓助手扶著她的頭,親自撬開她的口,用小瓶子對著嘴裡,灌下兩瓶藥水下去。二姨太似有點知道有人救她了,又大大地哼上了兩聲。梁大夫這才回轉頭來對大家道:「大概吃的不多,不過時間久一點,麻醉過去了,再給她洗洗腸子,就可沒事。府上哪裡來的煙土呢?」鳳舉道:「這都是為了應酬客預備的,誰提防到這一著棋呢!」梁大夫道:「大爺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罷。這裡病人的事,有我在這裡,總不至於誤事。」鳳舉也因為要預備金銓入殮,就讓佩芳陪梅麗在屋子裡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對燕西說,若是沒有什麼事,暫時也願在這屋子裡。燕西也很贊成。他們兄弟們這才出了二姨太屋子去應付喪事。一大清早,都算為了二姨太的事混過去了。

    到了一點鐘以後,是金銓入殮的時候了。前面那個大禮堂,只在一晚半天之間,把所有一切華麗的陳設,撤消得乾淨。正中,藍白布紮了靈位,兩邊用白布設了孝帷,正中兩個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兩邊。一進這禮堂,滿目的藍白色,已是淒慘。加上正靈位未安,一張大靈案上,兩支大蠟台上插了一對綠蠟。正中放著空的壽材,不曾有東西掩護,簡直是不堪入目。金家是受了西方文明洗禮的,金銓向來反對僧道鬧喪的舉動。加之主持喪儀的劉守華,又是耶穌教徒,因之,並未有平常人家喪事鑼鼓喇叭那種熱鬧景象。這只將公府裡的樂隊借來了,排列在禮堂外。關於入殮的儀典,劉守華請了禮官處和國務院幾位秘書,草草地定了一個儀式。一,金總理遺體在寢室穿國定大禮服。二,男女公子,由寢室抬遺體至禮堂入棺。三,入棺時,視殮者全體肅靜,奏深沉哀樂。四,封棺,金夫人親加栓。五,金夫人設靈位。六,哀樂止。七,三位夫人獻花。八,家族致敬禮。九,親友致敬禮。十,全體舉哀。以上儀節,又簡單,又嚴肅,事先曾問過了金太太,她很同意,到了入殮時,便照儀式程序做下去。金銓屍體在寢室裡換了衣服之後,在醫院裡借得一張帆布病床來移了上去,將一面國旗,在上面掩蓋了,然後鳳舉、鶴蓀背了帶子,抬著兩端,其餘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著床的兩邊,慢慢抬上禮堂來。金太太和翠姨帶著各位少奶奶,在後面魚貫而行。到了禮堂,有力的僕役們,就幫助著將屍體緩緩移入棺去。金銓入棺之後,金太太親自加上栓,然後放下孝帷,大家走到孝帷前來,旁邊桌上,已經題好了的靈牌,由鳳舉捧著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靈案前。這時,那哀樂緩緩地奏著,人的舉動,因情感的關係,越是加倍地嚴肅。設靈已畢,點起素蠟,哀樂便止了。司儀喊著主祭人獻花,金太太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了,抖抖擻擻地將花拿在手上,眼淚就不斷的灑到花上與葉上。只是她是一個識大體的婦人,總還不肯放聲哭出來。金太太獻花已畢,本輪到二姨太,因為她剛剛救活過來,不能前來,便是翠姨獻花了。關於這一點,在議定儀典的時候,大家本只擬了金太太一個人的。金太太說:「不然,在名分上雖說是妾,然而和亡者總是配偶的人,在這最後一個關節,還是讓兩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誰讓中國有這種多妻制度呢?再說二姨太的孩子都大了,也不應看她不起。」因為有金太太這一番宏達大度的話,大家就把儀式如此定了。當金銓在日,只有二姨太次於金太太一層,似乎有半個家主的地位。翠姨無論對什麼人,都不敢拉著和家主並列,就是對于小姐少奶奶們還要退讓一籌呢。所以關於喪儀是這樣定的,她自己也出於意料以外,心想,或是應當如此的吧?金太太獻花已畢,司儀的喊陪祭者獻花,翠姨就照著金太太樣式做一套,獻花已畢,用袖子擦著眼睛,退到一邊去。這以下晚輩次第行禮。到了一聲舉哀,所有在場的人,誰不是含著一腔子淒慘之淚?尤其是婦女們,早哇的一聲,哭將出來。立刻一片哀號之聲,聲震屋瓦。

    在場有些親友們,看了也是垂淚。朱逸士將趙孟元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不要聽著這種哭聲了,我就只看了這滿屋子孝衣,像雪一般白,說不出來有上一種什麼感想哩。」趙孟元道:「就是我們,也得金總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們有什麼事報答過人家?而今對著這種淒慘的靈堂,怎能不傷心?」說到這裡,朱逸士也為之黯然,不能接著說下去。這天正是一個陰天,本來無陽光,氣候現著陰涼。這時,恰有幾陣風由禮堂外吹進裡面來,靈案上的素燭,立刻將火焰閃了兩閃,那垂下來的孝帷,也就只管搖動著。朱逸士、趙孟元二人站在禮堂的犄角上窗戶邊,也覺得身上一陣涼颼颼的。趙孟元拉了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陣風,吹到孝帷上,便覺淒涼得很。這風吹來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總理的陰靈不遠,看到家裡人哭得這樣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朱逸士呆呆地作聲不得,只微微點了一點頭。旁觀的人尚屬如此,這當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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