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振這一問可把玉芬問得抵住了,笑道:「他們兩個人,又當作別論。」鵬振道:「同是男女兩個的結合,為什麼又要當作別論呢?」玉芬道:「我以為老七對秀珠妹妹不能說是佔便宜,應當說是感恩圖報。」鵬振笑道:「好哇,究竟是你輸不了啊。我也是感恩圖報,你為什麼不許呢?」玉芬將頭一偏道:「我不要你這種無聊的感恩圖報。」鵬振笑道:「在你施恩不望報,可是我要受恩不忘報啊。」兩個人說笑了一陣,誰有理誰無理,始終也不曾解決。一宿無話,到了次日,玉芬便和鵬振道:「事情到了這種樣子,我應該給秀珠妹妹一個信兒,才是道理。不然,她還要說我和大家合作,把這件事瞞著她呢。」鵬振道:「你這話說得是有理由。不過你一對她說了,她是十分失望的,未免讓她心裡難過。依我的意思,不告訴她也好。」玉芬道:「你以為通北京的女子,都以嫁你金家為榮哩!她有什麼失望之處?你且說出來。」鵬振笑道:「為別人的事,何必我們自己紛擾起來?我所說的,自有我相當的理由,而且我是好意。凡是一件婚姻,無論男女哪一方,只要不成功,都未免失望的,這也並不是我瞧不起誰,你又何必生氣呢?」玉芬笑道:「並不是我生氣。不過你們兄弟,向來是以蹂躪女子為能事的,你就是說好話,我也不敢當作好事看。」鵬振笑道:「這樣說來,我這個人簡直毀了,還說什麼呢?」玉芬聽他如此說,也就算了。
早晨,玉芬把事忍耐住了,卻私私地給秀珠打了一個電話,叫她在家裡等著,回頭到家裡來,有話要說。吃過午飯,也不坐汽車,私自就到白家來了。白秀珠聽說,一直迎到大門外,笑道:「今兒是什麼風,把姐姐刮將來了?」玉芬走上前,握住了秀珠的手,笑道:「是什麼風呢?被你的風刮著來了。」秀珠道:「我猜你也是有所為而來的。」於是二人攜著手,一路走到秀珠屋子裡來。玉芬先是說了一些閒話,後來就拉著秀珠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因道:「你不許害臊,實話實說,我問你,你看老七待你是真愛情呢?還是假愛情呢?」秀珠微笑道:「你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沒有猜到這一點。我沒法子答覆你。」玉芬道:「那你就不用管。你實實在在答應我,你們究竟是真愛情假愛情?」秀珠臉一紅道:「這一層,我無所謂,你們七爺,我不知道。我們不過是朋友罷了。」玉芬笑道:「只要你說這一句話,這話就結了,我倒免得牽腸掛肚。」秀珠微笑道:「你這話我不懂,怎樣讓你牽腸掛肚了?」玉芬頓了一頓,復又微微一笑,說道:「我這話說出來,你有些不肯信。但是你和我們老七,總算是知己。你不是說,你和老七不過朋友罷了嗎?他果然照你的話,把朋友看待你了。愛情兩個字,似乎談不到了。」秀珠因她一問,早就料到是為婚姻而來的。但是還不知道是好消息呢?或者是惡消息?現在玉芬這樣一說,大八成就知道燕西有些變卦了。便道:「表姐今天說話,怎麼老是吞吞吐吐的?」玉芬道:「並不是我吞吞吐吐,我怕說了出來,你不大痛快,所以不願直說。但是這事和你關係很大,我又不能不說。老實告訴你罷,老七他要和人結婚了,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秀珠聽了這話,臉色卻不由得一變,微笑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那嘴角上的笑容,還不曾收住,臉色更是變得厲害。她的兩頰,是有一層薄薄兒的紅暈的,可就完全退去了,臉色雪一般白。玉芬道:「你這人就是這樣不好。我實心實意地來和你商量,你倒不肯說實話。」秀珠道:「我說什麼實話?我不懂。我們能攔住人家不結婚嗎?我早說了,天下的男子,決不肯對於一個女子拿出真心來的,總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我們做女子的,要想不讓人家來扔,最好就不讓人家來愛。讓人家愛了,自己就算上了人家的當,那要讓人家扔了,也是活該。有什麼可埋怨的呢?」說到這裡,眼睛圈兒可就紅了。玉芬道:「我說了,你要傷心不是?不過你和老七,究竟相處有這些年,兩個人的脾氣,彼此都知道。這兩個月,你兩人雖然因小事口角了幾次,那都是不成問題的。只要你肯不發脾氣,平心靜氣地對老七一說,他一定還是相信你。」秀珠道:「表姐,你說這話,把我看得太不值錢了。他不理我,我倒要低眉下賤去求他,這還有什麼人格?」玉芬原是一番好意,把話來直說了。可是就沒有想到話說直了,秀珠受不了。秀珠見玉芬說著話,忽然停止不說,那面色也是異常躊躇,便笑道:「說得好好兒的,你怎樣又不說了,難道你還忌諱個什麼嗎?」玉芬道:「我不忌諱,我看你這樣子,好像要生氣呢。」秀珠道:「我縱然生氣,也不會生你的氣啊。打架哪裡會打幫拳的?」玉芬笑道:「你這話,我又不能承認了。你以為我是幫你打老七的嗎?那一說出去,可成了笑話了。」秀珠歎了一口氣道:「其實,你是一番好意,和我打抱不平,但是我要維持我自己的人格,我決不能再認燕西先生作朋友。我們還是姐妹,以後你有事,你儘管到我這裡來,我決計不登金氏之門了。」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聲音就哽了。接上說道:「我沒有什麼事辜負了他,他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早就知道他變了心了,但是料不到有這樣快,我到如今,才把人心看透了。」那話是越說越聲音哽咽,兩行淚珠禁不住自滾下來。她不好意思怎樣放聲大哭,就伏在沙發的靠背上,手枕了額角只是息息率率地垂泣。玉芬將手撫著她的背道:「你不要傷心,好在他和那冷家姑娘的婚姻,還沒有通過家庭,未必就算成功,等我把老七叫到一邊,給你問個水落石出。他若是隨隨便便的事呢,我就向他進忠告,叫他向你負荊請罪,你們還是言歸於好。若是他真心要決裂,那只好由他去。妹妹,寧可天下人負我罷。」這寧可天下人負我七個字,正打入秀珠的心坎,就越發哽咽得厲害。正在這個當兒,白太太走窗戶外經過,便道:「屋子裡是哪一位?好像是王家表姐呢。」秀珠怕嫂嫂看見了淚容,連忙爬起來,將手極力地推著玉芬,玉芬會意,便迎了出去。秀珠一個人在屋子裡,看看洗臉盆子裡,還有大半盆剩水,也不管冷熱,自取手巾來打濕了,擦了一把臉。又對著鏡子,重新撲了一撲粉,這才敢出去。因是當了嫂嫂的面子,許多話不便說,一定留玉芬在家裡晚上吃便飯,將玉芬再引到屋子裡去,談了一下午的話。凡是心裡有事的人,越悶越煩惱,若是有個人陪著談談,心裡也痛快些。所以到了下午,秀珠卻也安定些。
玉芬回得家去,已是滿屋子燈火輝煌了。回屋子去換了一套衣服,就走到金太太屋子裡來坐坐。走進屋去,只見金太太斜在軟榻上躺著,道之三姐妹一排椅子坐下來,都面朝著金太太。梅麗和佩芳共圍著一張大理石小圓桌兒,在斗七巧圖。看那樣子,這邊娘兒四人,大概是在談判一件什麼事。玉芬並不向這邊來,逕直來看梅麗作什麼。自己還沒坐下,兩隻胳膊向桌上一伏,梅麗連連說道:「糟了,糟了,好容易我找出一點頭緒來,你又把我擺的牌子全弄亂了。」玉芬道:「七巧圖什麼難事?誰也擺得來呢!」佩芳笑道:「這不是七巧圖,比七巧圖要多一倍的牌子,叫作益智圖。所以圖本上,也多加許多圖案。明的還罷了,惟有這暗示的,不容易給它拼上。你瞧這個獨釣寒江雪,是很難。」佩芳說時,手裡拿著一本書伸了過來。玉芬接過書一看,見宣紙裝訂的,上面用很整齊的線,畫成了圖案。這一頁,恍惚像是一隻船露了半截,上面有一個人的樣子,這圖只外面有輪廓,裡面卻沒有把線分界出來。桌上放了十幾塊小木板,有銳角的,有鈍角的,有半圓的,有長方形的,一共有十四塊。那木牌子是白木的,磨洗得光滑像玉一般。玉芬道:「這個有趣,可以擺許多玩意,七巧圖是比這個單調。」佩芳道:「你就擺一個試試,很費思索呢。」玉芬果然照著書本畫的圖形,用木牌拼湊起來。不料看來容易,這小小東西,竟左拼一下,右拼一下,沒法子將它拼成功。後來拼得勉強有些像了,又多了一塊牌。於是將木牌一推,笑道:「我不來了,原來有這樣麻煩。八妹,你來罷,我看你怎樣擺?」於是坐在旁邊圍椅上,將一隻手來撐了下巴頦,遙遙地看著,耳朵早就聽金太太和三位小姐在討論燕西的婚事。
金太太道:「對於你們的婚事,我一向都是站在贊**之列,沒有什麼異議可持。不過老七這回的事,太奇怪了,我不能不考量一下。」道之道:「有什麼可考量的?女孩子我見著了,若說相貌,准比八妹還要高一個碼子。」梅麗一回頭,說道:「誰比我高一個碼子?我是豬八戒,比我高一個碼子,那也不過是沙和尚罷了。可不要拿我比人,拿我比人,可把別人比壞了。」金太太皺了眉道:「你這孩子,就是這樣不好。正經的本領不學,學會了一張貧嘴。」梅麗笑道:「我是真話。人家小姐長得俊,什麼法子也可以形容,為什麼拿我作一個標準呢?」道之道:「你這小傢伙,連把你作標準你都不願嗎?你可知道要好的,才能夠作標準呢。」金太太道:「別和她斗貧嘴,你且把那孩子和訂婚的這一番經過仔細說一說,讓我好考量。」道之道:「我所知道的都說了。再要詳細,不如你老人家自己問老七去。我現在就是問你老人家一句話,究竟能答應不能答應?」金太太道:「靠我一個人答應了也不行,總得先問一問你父親。看他的意思怎樣?若是我答應下來,將來有了不是,我倒要負完全責任。」道之道:「那也不見得,而且只要你老人家能作主,父親就沒有什麼意見的。你這樣說,就是你不肯負責任的了。」金太太道:「啊喲!你倒說我不負責任?你和那冷家女孩子,也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這樣大賣氣力?」道之道:「和冷家女孩子是沒有關係,可是這一邊,是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深深地托了我,我不能不賣力氣。不算別的,我們老七的國文,可以說只有八成通。自從認識了人家之後,幾百個字的文章作得是很通順,而且也會作詩了。人家模樣兒現在且放到一邊,就是那一種溫柔的樣子,一見就讓人歡喜。老七是那樣能花錢的人,平生也用不著帳本。若是讓他娶一個能交際的少奶奶,不如娶一個出身清苦些的,可以給他當把鑰匙。」金太太道:「你這兩句話,倒是對的。他們哥兒幾個,就是老七遇事隨便,好玩的心思,又比誰還要濃厚!若是再討一個好玩兒的小媳婦,那是不得了。我就不主張兒女婚姻,要論什麼門第,只要孩子好,哪怕她家裡窮得沒飯吃呢,那也沒有關係。我們是娶人家孩子,不是娶人門第。」潤之笑道:「說了半天,你老人家還是繞上了四姐這條道。」金太太道:「我也得看看那孩子。」
玉芬聽到這裡,看著金太太已經有允准的意思,就站起來笑道:「媽!給你老人家道喜啊!這是突然而來的,掉下來的一場喜事呢。」說著,便走了過來,見金太太面前茶几上放一隻空茶杯,就拿著茶杯將桌上茶壺斟了一大半杯茶,放到茶几上,笑道:「談判了半天,口也渴了,喝一杯罷。」趁這倒茶的工夫,就挨了沙發在一張矮的軟皮椅上坐下了。回頭對敏之道:「你們三位知道,怎麼也守秘密呢?我們早曉得了,也可先交一交朋友啊。」敏之道:「我們哪裡知道,也是昨天晚晌聽了劉姐夫說,才知道的。」玉芬卻一掉轉臉,對金太太道:「媽!這是怪啊!老七那樣直心直腸的人,有事恨不得到處打電報,對於這件事,他能這樣守秘密,一直到要發動,才對家裡說。你老人家還老把他當一個小孩子,可知道早懷著滿腔的心事呢。」說著,將右手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我很佩服我們老七有本領。」金太太道:「這事我也很納悶的。一向我就不大注意他的婚事,因為他是無話不告訴人的,他要辦什麼事,先會露出一個大八成來。等他有了形跡,我再說也不遲。可不料這一回,他真熬到要辦才說。」玉芬笑道:「知子莫若母,老七的形跡,你老人家也未嘗不看了一些出來。」金太太道:「是啊!從前我看他和白小姐來往親密,倒不料白小姐以外,他還有要好的呢。」玉芬道:「這事真奇怪極了,秀珠和老七那樣好,結婚的對手方,倒不是她!」金太太道:「秀珠那孩子呢,倒也很伶俐,就是小姐脾氣大一點。他們私人方面,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我是不知道。所以我總含糊著。你們年輕的人,見識淺,老是和他兩人開玩笑,我就覺得不對。」玉芬道:「這也難怪呀。你想,他們好到那樣的程度,還有什麼問題呢?據我看,他們過去的歷史有那麼長,或者還可以轉圜的。」道之見玉芬過來,就知道她有話說,靜靜地望著她,這時便笑了一聲道:「三姐,你有點具體錯誤吧?交朋友是交朋友,結婚是結婚。若是男女交了朋友,就應當走上結婚的一條路上,那末,社交公開這四個字不能成立。結了婚的男女,也沒有交朋友的可能了。老七和白小姐,也不過朋友罷了,有什麼可奇怪的呢?」玉芬和金太太話裡套話,正說得有些來由;不料遇著道之這個大姑子,是絲毫不講情面,辟哩啪啦,大刀闊斧,說上一大套。本想要駁她兩句,無奈駁了出來,就有幫助秀珠的嫌疑。要是不駁,自己肚裡放著了許多話,又忍受不住。進退為難之間,面孔可就漲得通紅,因勉強笑了一聲。說道:「四妹的話,真是厲害,一傢伙提出男女朋友不一定要結婚這句話,就把我駁倒。可是我也沒說男女交朋友,就要結婚。不過我的意思,以為老七和秀珠的感情太好,有結婚的可能。這一件事,幾乎是我們公認的了。可是到了現在並不是他兩人結婚,所以我引為奇怪,我並不是對老七有什麼不滿意。」道之明知玉芬和秀珠那層關係,哪裡又肯默爾?便笑道:「真理是愈辯愈明的,我們就向下說罷。既然三姐說老七是變了心,那末,當然是不以老七為然。所以不然,又自然是沒有和秀珠妹妹結婚。我先說的那一番道理,就沒有錯誤。現在你又說,老七和秀珠妹妹在感情上有結婚的可能。但是我們不是秀珠妹妹,又不是老七,怎樣知道他們有結婚的可能?」玉芬道:「從表面上自然觀察得出來。」道之道:「這未免太武斷了。我們在表面上看去,以為他們就有結婚的可能,須知事實上,他們儘管相去得很遠。本來他們的心事,我們不能知道。現在有事實證明,可以知道他們以前原不打算結婚。」玉芬道:「四妹,這話好像你很有理。但是你要曉得人心有變動啊!這個時候,老七不願和秀珠妹妹談到婚姻問題上去,那是小孩子也知道的事情,還要什麼證明?不過現在他是這樣,決不能說他以前也是這樣。」道之笑著一挺胸脯,兩手一鼓掌道:「這不結了。以前他愛秀珠,現在他不愛秀珠妹妹,這有什麼法子?旁邊人就是要打抱不平,也是枉然。」玉芬道:「四妹,你這是什麼話?誰打了什麼抱不平?」金太太先以為她兩人說話故意磨牙,駁得好玩,現在聽到話音不對。那玉芬的臉色,由額角上紅到下巴,由鼻子尖紅到耳根,抿了嘴,鼻孔裡只呼呼地出氣。手上在茶几上撿了一張報紙,搭訕著,一塊兒一塊兒地撕,撕得粉碎。金太太這就正著顏色說道:「為別人的事,要你們這樣鬥嘴勁作什麼?」玉芬道:「你老人家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因為秀珠和我有點親戚的關係,我說了兩句公道話,四妹就疑惑我反對老七的婚姻事來了。難道我還有那種力量,不許老七和姓冷的結婚,再和秀珠訂婚不成?」道之冷笑道:「我不那樣疑心。婚姻自由的時代,父母都作不了主,哥嫂還有什麼力量?要不服,也只好白不服罷了。」玉芬突然站將起來,用腳將坐的軟椅一撥。便道:「這是當了媽的面,你是這樣對我冷嘲熱諷,我算讓你,還不成嗎?」一昂頭,便出門走了。
金太太看見,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佩芳雖然在一邊拼益智圖,可是她的心裡,也是注意這邊婚姻問題的談話。她對於燕西和秀珠決裂一層,也是站在反對的方面。不過這件事和自己並沒有多大的關係,用不著去插嘴。當玉芬和道之爭論的時候,她十分地著急,玉芬怎麼就沒有理由去駁倒道之?自己坐在一邊,拿了益智圖的圖本,儘管翻著看。一頁一頁地翻著看完了,又從頭至尾重翻一遍。這樣的翻著看書,耳朵卻是在等聽她這一篇大議論的結局。到後來,玉芬和道之鬧翻了,自己要調解幾句,又見婆婆生著氣,索性不說什麼。金太太氣得沉默了一會子,然後就對道之道:「大家好好地說話,你為什麼語中帶刺,要傷害人?」道之道:「我這不算語中帶刺,是老老實實地幾句話,我就是這樣,有話擺開來說,直道而行。得罪了人也在明處,這是無所謂的。不像她那樣作說客似的,悠悠地而來。」金太太也明知玉芬是幫著秀珠的,雖然這次道之給玉芬以難堪,若是就事論事,玉芬也有些咎由自取。所以玉芬一氣走了,也不怎樣說道之。只道:「你們這年輕的人,簡直一點涵容沒有。這樣不相干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們三言兩語的,怎樣就吵起來了?」道之道:「我就是這樣,不愛聽宋公明假仁假義那一套。我不說了。」說畢,她也是一起身,掉頭就走。金太太一回頭笑著對佩芳道:「你瞧瞧!」佩芳這就開口了,笑道:「你老人家這也值不得生他們的氣,這會子只管爭得面紅耳赤,回頭到了一處,還是有說有笑的。」金太太道:「他們爭吵,我倒是不生氣,不過老七這回提的婚事,不知道怎麼著,我心上倒像拴了一個疙瘩。我也不知道是由他好,還是把這事給他攔回去?」敏之道:「老七對於這事,自然下有一番決心,你老人家要把事攔回去,恐怕不容易。」金太太坐著,又是好久沒有說話。佩芳道:「論說這件事,我們是不敢多嘴。不過這事突如其來,加一番考量,也是應當的。這又不忙,再遲個週年半載,也沒有關係。」金太太道:「我不也是這樣說。可是他們合了我們南邊人說話,打鐵趁熱,巴不得馬上就決定了。決定了之後,就把人娶來。我是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搶著辦?我說提前也可以,必定要舉出理由來,可是他們又沒有絲毫的理由,你說我怎樣不疑心?」敏之笑道:「這不過年輕的人一陣狂熱罷了,又有什麼可疑的?當年大哥和大嫂子結婚,不也是趕著辦的嗎?」佩芳道:「我們沒有趕著辦,不要拿我做榜樣。」大家談談說說,把問題就引開了。
當天晚上,道之到敏之、潤之一塊兒吃飯,潤之就埋怨道:「四姐今天說得有個樣子了,又要抬個什麼槓,把事情弄翻?而且還得罪了一個人,真是糟糕。」道之道:「那要什麼緊?反正我們要辦,他們也反對不了。」說話時,筷子把碟子裡的蝦醬拌豆腐,只管去夾,夾得粉碎,也不曾吃一下。潤之笑道:「這一碟豆腐,活該倒霉,我看你整夾了五分鐘,還不曾吃一下。」道之也笑道:「你不知道,我心裡真氣得什麼似的。我就是這樣,不能看見人家搗鬼。有什麼心事,要說就說,繞那麼大的彎子幹什麼?吃過了飯,我碰一個釘子,去對父親說一說。」說完了這一句話,拿了湯匙,就在一碗火腿蘿蔔湯裡,不住地舀湯,舀得湯一直浸過了碗裡的飯,然後夾了幾根香油拌的川冬菜,唏哩呼嚕,就吃起飯來。吃完了這碗飯,一伸手,說道:「手巾!」阿囡看見笑著,就擰了一把熱手巾送過來。因道:「四小姐,今天怎麼回事?倒像喝醉了酒。」道之接了毛巾,搽著臉,且不管阿囡,卻對敏之道:「回頭你也來,若是我說僵了,你也可以給我轉一轉圜。」說畢,掀簾子就要走,阿囡卻拿了一隻玻璃罐子,一隻手掀了蓋,一隻手伸到道之面前來,笑道:「你也不用點嗎?」道之道:「是什麼?」阿囡道:「是巴黎美容膏。」道之道:「名字倒好聽,我來不及要它了。」掀開簾子,竟自來見父親。
當時金銓背了兩手,正在堂屋裡閒踱著。嘴裡銜了半截雪茄,一點煙也不曾生出,他低了頭,正自在想心事。道之心裡想,大概父親也知道了,正躊躇著這事沒有辦法呢。於是且不說什麼,竟自進屋去。金銓也進來了,眼光可就望著道之,將嘴裡煙取下,自放在煙灰缸上,問道:「你兄弟的事,你很清楚嗎?」說完這句,又把煙拿起,在嘴裡銜著,道之看見,便在桌上拿了取燈盒,擦了一支取燈,伸過去給金銓點上煙。因笑道:「爸爸,你都知道了嗎?這一定是媽說的。媽說了,她請你作主。你怎樣說呢?」金銓道:「這事我本沒有什麼成見,但是燕西這東西,太胡鬧。上半年騙了我好幾個月,說是開什麼詩社。原來他倒是每月花幾百塊錢,在外自賃房子住。為了一個女子,就肯另立一個家,和人做街坊,慢慢地去認識。用心實在也用心,下工夫實在也肯下工夫。但是有這種工夫,何不移到讀書上去?老實說,他簡直是靠他幾個臭錢,去引誘人家的。這種婚姻,基礎太不正當,成就了也沒有什麼好處。嚴格一點地說,就是拆白。我四個兒子,全是正經事一樣不懂,在這女色和一切嗜好上,是極力地下工夫,我恨極了。」說時,把腳連頓了幾頓。道之原是一肚子的計劃,原打算見了父親,慢慢地一說。不料自己還沒有開口,父親就說了這一大篇。而且看他的臉色,略略泛出一層紅色,兩隻眉頭,幾乎要擠到一處來。於是一肚子話,都嚇得打入了冷宮,只是傻笑。卻對金太太道:「媽!我聽說拆白黨是騙人家錢的,不能用在還拿錢向外花的。」金太太道:「你老子是個正經人,他就惱恨這些花天酒地地鬧。生平所作的事,沒有一樣不能告訴人的。這些男女的事情,他一點不知道,怎樣不說外行話?」金銓聽說,不由笑道:「太太,你為什麼損我?」金太太道:「說你是正經人,你倒說我損你?難道你是壞人嗎?」金銓道:「這樣子,你竟是有些偏袒燕西。剛才你不是也反對這種婚姻嗎?現在我說起來,你又好像不以為然的樣子,這是什麼道理?」金太太道:「婚姻問題,我倒沒有什麼主張,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把自己的孩子說得那樣不值錢?這事縱然不好,也是男女兩方的事,為什麼你怪一邊呢?」金銓道:「你不是說那女孩子國文都很好嗎?我想她未必瞧得起我們這擀面杖吹火的東西。不過年紀輕的人,經不得這些紈褲子弟引誘罷了。」正說到這裡,張順進來說:「李總長家裡催請。」金銓就走出去了。
金太太因對道之道:「你聽聽,這事是不大容易說吧?本來嗎,這事就不成話。」道之笑道:「未見得沒有辦法,等明後天再說罷。」回頭一看,敏之已站在房門口,敏之笑道:「碰了釘子了嗎?」道之笑道:「沒有。我看那形勢不對,我就不敢提。」敏之道:「我就料這事不能像你預料的那樣容易。可是這樣一來,把那一位真急得像熱石上螞蟻一般,只得到處打聽消息。剛才我由外面進來,還看見他在走廊上踱來踱去。那意思是要聽這邊人說話。再要兩天下去,他這樣起坐不寧的樣子,準會急出病來。」金太太道:「真的嗎?這種無出息的東西!」說著話,就到堂屋裡來,將簾子掀開一點,向外一望。只見燕西由那海棠葉的小門裡,正慢慢走將來。金太太且不作聲,看他走來怎麼樣?燕西走到廊下,那腳步放得是格外地慢,靠近金太太房外的窗戶,就站住了。金太太看了他那種癡呆呆的樣子,心裡老大不忍。索性掀開門簾子,走將出來。因問道:「阿七,你這是作什麼?」燕西正靜靜地向屋子裡聽,忽然在身邊有一個人說話,卻不由得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母親,便拍著胸道:「這一下子,把我嚇得夠了。」金太太道:「你為什麼鬼鬼祟祟的?進來罷。」燕西道:「我不去,心裡不大舒服,我要去睡覺了。」金太太走上前,一伸手扯了燕西的衣服,就向裡拉。燕西笑道:「你老人家別拉罷,我就進去罷。」於是跟了母親,一塊兒進去。到了屋裡,在電燈下,金太太將燕西的顏色一看,見他臉上的肉,向下一削,眼眶子陷下去許多。於是拉了燕西靠近電燈,對他臉上望了一望,噯呀一聲道:「孩子,怎麼兩天的工夫,你鬧得這個樣子憔悴?」道之笑道:「這孩子簡直是害相思病,要不給他治一治,恐怕就會躺下了。」燕西道:「四姐,可別說玩話,母親會信以為真的。」敏之道:「病倒不是病,可是你心裡那一分著急,恐怕比害病還要難過幾多倍。」燕西笑道:「五姐真成,現在又懂得心理學了。」金太太且不管他們姊弟說話,拉了他的手,站到一邊,卻問道:「你實說,有什麼病?明天瞧瞧去。」燕西道:「我沒有病,瞧什麼?」金太太道:「還說沒病,剛才你自己都說心裡不舒服。」燕西道:「心裡倒是有些不舒服,這也是大家逼我的。我瞧什麼?」金太太道:「誰逼你了?就是說這冷家的婚事罷,我們都也在考慮之中,這事盡可以慢慢地商量,值不得這樣著急。」燕西皺了眉道:「各有各的心事,誰能知道?不著急的事,我為什麼要著急呢?」金太太道:「我真也猜不透,這件婚姻問題,是多麼要緊的事,可是你不提就不提,一提起來了就要辦,辦得不痛快還要著急。我真不懂,這是為了什麼?」燕西將腳一頓道:「我不要你們管我的事了,過兩天,我作和尚去!」說畢,板了臉,卻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金太太看了他這樣子,不覺噗嗤一笑。對道之道:「你聽他說,倒好像他不討老婆,會陷了別人似的,你要作和尚,就去作和尚。這樣的兒子,漫說少一個,跑了一個光,倒落個乾淨。」道之笑道:「老七,事到如今,你只可以好說,哪裡可以講蠻呢?你趁媽這會子心疼你的時候,你一求情,這事就有個八成了。」金太太道:「誰心疼他?這樣的東西,讓他作和尚去了事。」燕西道:「作和尚就作和尚,我有什麼看不破的。我馬上就走。」說畢,站起來,就向外而去。當他一走,那門簾子底下的那一塊木板,敲得門啪達一下響。金太太道:「你看這孩子,他倒發別人的脾氣。」道之淡淡地說道:「我看他神氣都變了,一橫心,也許他真跑了,那才是笑話呢。小憐的事,不是前車之鑒嗎?」金太太心裡,其初也不過以為燕西胡生氣,胡說,作和尚這一節,那是辦不到的。現在聽到道之說小憐的事是前車之鑒,這倒覺得有幾分理由。加上看燕西出去那分的神情,是很決裂的。越想這件事,心裡越有些不安,然而在燕西方面,卻也急轉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