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個午後,我接到了於曉梅的電話,她說她剛下飛機,和省廳吃完飯,已經在來二獄的路上。我趕緊請假,先進葡萄園,大摘服刑人員培養出來的勝利果實。
我在監獄大門口迎到了她的專車,曉梅下來就讓車回去了。她這回沒穿警服,看上去氣色不錯。我們邁著矯健的步伐,精神抖擻一路開進我兩室一廳的家中,我進屋就忙著洗葡萄,告訴她我們二獄自產的葡萄可好吃了,純粹綠色水果。於曉梅則東竄西進,把各個房間走了一個遍,說你家不錯呀,收拾得夠乾淨清爽。我就笑說我真不怎麼收拾,這家對我來說就是一旅館,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監區,三頓飯吃食堂。晚上回家只有一個目的,梳洗睡覺。
於曉梅馬上說不行,一會兒要在你家吃晚飯,不吃食堂。我說當然當然,飯是要在家裡吃的,不過已經在食堂訂了幾個好菜,我是做不出來的。於曉梅就和我對笑,說除了程墾咱們幾個大概沒有會做菜的。我們並肩坐下來,互相看著又聊了些胖了瘦了之類的女孩子之間的話。然後曉梅說她這次來省城,是為了聽肖東琳案件的最後判決結果。我趕緊問她怎麼樣,她說死刑是肯定的了,數罪並罰,夠判好幾個死刑了。她說爭取給她申請注射死刑吧,那樣會死得沒那麼痛苦。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氣氛一下就悲涼起來,我們都深深陷入回憶當中,半天半天誰也不開口。沉默中,曉梅輕輕問我:「你緩過來了吧?我聽說你大病了一場,真怕你挺不過去!」
我聳聳肩,說:「我現在已經習慣了,監獄太適合我了,我覺得自己就適合一個人生活,我這輩子不打算嫁人了!」
於曉梅搖搖頭:「那個高煜好像現在在北京,肖東琳案發,倒成全了他,他可是肖氏企業的最大受益人。對了,這人還和你聯繫嗎?」
我說:「通過電話,他給第二監獄捐過款,還說要建一個全省服刑人員改造專項基金。」
於曉梅冷笑:「思想境界提高了,看來叫我們給感化了。」
我一時沒理解她的話中含意,就解釋說:「他原來在這服過刑,舊地重遊時監獄領導請他吃飯,我正好出差了。回來聽說他氣魄很大,說這個基金會就是衝著二獄和我建的,還給我封了個基金會的名譽會長。他說只要我在二獄工作一天,他就給二獄每年捐款。」
於曉梅驚訝地盯著我:「天哪,這人是不是對你還不死心呀?」
我搖頭說:「淡了,我們現在只是友情,根本沒愛情了。」
於曉梅就有些放心的樣子,拿起葡萄開始一顆一顆地吃,又含糊地問:「明天我想去看看劉春,一起去吧。」
我當時眨眨眼睛,想了想,驚訝地問:「劉春,你怎麼認識劉春呀?那可是我妹原來的對象!」
曉梅當時正探身向我,嘴裡含著一顆巨峰葡萄,聽我說出下面的話來:「那小子老想當警察,可能最後當上交警了,曉梅,你怎麼認識他呢?」
於曉梅就保持著那個姿勢,足足愣了十幾秒,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拾起那顆從她口中跑失的葡萄,然後坐到我身邊來,用手摸著我的臉,端詳著我:「施慧,你,你還好吧?」
我咯咯笑起來,把她的手拿開:「死曉梅你掐我臉幹什麼,癢死了!好好好,我給你找他去!」
她喉嚨急促地動了一下又一下,還是貪婪地看我的臉:「劉春,你,你上哪找他去?」
我表情平靜,聲音自然:「你不知道,他原來是我妹的對象,我可多長時間沒和他聯繫過了,小婉也出國了,要不等我打個國際長途,問問他的電話?」
於曉梅制止了我,她沒吃晚飯就離開了,雖然說是臨時有事,但我對了一桌子菜還是有些悵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反常舉止。
第二天一早,程墾居然來了!
她還是那麼胖乎乎的,身上亂七八糟穿著衣服,背了個大包好像剛下車的樣子。她風塵僕僕放下行李,就和我緊緊摟在一起,我上下捏著她的肩膀說:「程墾你傷全好了嗎?你從山東來呀?」
程墾搖頭笑道:「我原定後天來,因為東辰的案子需要我出庭,是曉梅提前叫我坐飛機趕來的。施慧,你現在怎麼樣?我可擔心你了!」
我奇怪道:「哎,受傷的是你不是我,我現在好端端的,你擔心我幹嗎?」
程墾坐下來,仍然緊張地看著我,好像不知道從哪講起好,最後說了出來:「施慧,你還記得劉春在東辰的事嗎?」
我居然又聽了這個名字,立刻皺了眉頭掰了手指:「這個小劉春要是考上公務員,都是去年三月間的事兒了,之前是看見在他東辰公司,那時東辰還沒開業呢,距離你來東北,前後得差一年多呢!你怎麼也認識他呢?」
程墾癡呆呆地看我,就像不認得我一樣,我叫她瞅得心裡直發毛,求饒道:「哎哎程墾,你發神經呀,別嚇唬我!真的,你認識劉春呀?」
程墾臉抽搐了幾下,呼地起身,幾步走到門前,一把拉開門,於曉梅早就站在門口。程墾向她搖搖頭,於曉梅一點表情也沒有,兩人就在我家門口對視呆立。
我在後面笑著走上來:「呀,曉梅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按門鈴,程墾好像知道你來呀!」
然後我覺出氣氛不對,走到她們兩面前,輕輕問:「出了什麼事嗎,你們,怎麼了?」
程墾也不看我,只是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把我攬到懷裡,接著揉著我的頭髮啜泣起來,我在她懷裡掙扎幾番才算出頭露面,看見於曉梅竟然也紅了眼圈。她看著我身子動了一下,然後也走上來,抱住了我們倆。
我們三人抱在一起。
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也覺得氣氛詭異,於是就不再說話。
於曉梅最後說:「施慧,你收拾一下,請個假,後天跟我回北京!」
首都醫院。
一間安靜的專家診室,牆的色調是淡藍的,面前的老人頭髮是雪白的,目光親切,眼神睿智,話音輕柔,娓娓道來:
「從目前的症狀看,你患的是失憶症的一種,醫學上我們稱之為解離性失憶症,它的主要特徵是失去記憶,尤其最近發生的事件。它並非由器質性腦病引起,而且其嚴重度也無法以一般的記性不好或疲勞來解釋。失憶內容通常針對受創傷的事件如意外事故或不預期的死別事件,並且通常是部份或選擇性的。那麼,這種情形就像是患了短暫失憶症的人一樣,在藥物或某種情形的刺激下,記憶會恢復,只不過是腦部的記憶系統,暫時停止運作而已。」
「我向於處長建議,讓你自行恢復記憶,或者乾脆就讓你如願以償地摘除這段記憶,但她堅持說,你曾經是個軍人,現在也是一名幹警。她說如果不能堅強地面對現實,那就失去了起碼的自尊和人格。所以,我建議用圖像和文字的方式,讓你回憶起劉春死亡的前後過程,希望你能記起你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事,這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不排除你會出現歇斯底里的狀態,所以,我們通常會準備鎮定的措施……」
另一間診室,飄著醫院獨有的淡淡來蘇味,我拘謹地坐在醫院的投影儀邊,於曉梅緊緊伴在我身邊,後面坐著兩位醫院的護士。我們一起看屏幕,那上面,一幅幅畫面出現又消失,有劉春入伍時的標準照,他在四川受訓的片斷錄像,他在東辰公司參與社交活動的照片,他追悼會的全景錄像……
最後,畫面定格在一楨黑框的遺像上,劉春身著警服,英姿勃勃正注視著我,彷彿在問我:「施慧,你記起來了嗎?」
我沒有出現想像中的歇斯底里,我甚至開始都沒有流淚,我只感到頭痛欲裂,這種感覺是如此強烈,已經蓋過了心痛。三個月前那個滂沱的雨夜,那個癡癡等待後高燒昏厥的感覺,再次侵襲了我。我坐了能有十幾分鐘才緩過來,我開始徹悟,自己曾經面對痛苦,選擇了逃避。我當了三個月的可恥逃兵,現在,是應該醒覺的時候了。
我讓自己站了起來,向後面的護士勉強笑了一下:「我都想起來了,謝謝你們,我不用打針了!」
於曉梅也站起來,緊張注視著我,我卻十分鎮定:「那位老大夫是心理學教授吧?我要再見見他!」
說完這些,我的眼淚才流下來,我那時已經想起我的母親,她老人家生前,曾建議我找心理醫生看看,想不到今天,我真的走到了這一步。
老專家耐心地聽我講述,然後用睿智的目光注視我:「如果真如你所說,一場高燒導致你昏迷過一天一夜,那就應該是你記憶階段性喪失的一個臨界點。」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問出了自己最擔心的問題:「大夫,我,是不是,患上了精神病?」
他微笑搖頭:「不要害怕,你只是暫發性的心因性病症,和你想像中的精神病還差得很遠。而且你這樣快就扭轉了情緒,可見你的心理趨向還是健康的。我已經聽說了你的故事,很感慨。以你近乎傳奇的經歷看,我相信你會有堅強的神經,可以直面生活中一切打擊和壓力。」
然後,他思考片刻,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說:「施慧,如果劉春沒有死,他現在還活著,他向你求婚,你會答應他嗎?」
我愣住了,思索了半天,遲疑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是把他當成弟弟那樣看待的。」
老專家笑了:「這就對了。施慧,你的最大心結在於,劉春犧牲的同時,你獲知了他的真情,而且他的死與你有一定的關聯,所以你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追悔莫及,造成你始終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你潛意識中,盼他活著,盼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忍淚點頭。
他又說:「從我們前後交流情況看,你的性格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你屬於那種有了心事,不願意與人分擔的類型,是很典型的內向性格。我建議你,不要太過封閉自己,要主動與人交流,要大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不要在意別人是怎麼看的。我的建議一時半會你不一定全盤接受,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記住我的話,對你的將來是有好處的。」
他最後說:「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不必太放在心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我們誰都不是神,都是普普通通的社會人,對生活的磨難和打擊,都有困惑和迷惘,挺過去這道關口,相信你會變得更加積極開朗。」
治療結束後,於曉梅專門休假,和蠻子帶上我,從北京啟程一起回了趟山西老家。曉梅的大伯於司令員時年七十有五,離休多年仍然精神矍爍,在家鄉吉縣的將軍樓貽養天年。他很高興我們這些年輕人的到來,專門開了家釀老醋親手做油潑辣子,招待我們吃刀削面。
吉縣離壺口瀑布很近,時隔一年我再次來到黃河岸邊,朝拜我心目中的聖地,只不過這次是和一位老將軍在一起,在山西這一邊觀瀑聽濤。陪同來遊覽的縣委領導一路向我們滔滔不絕地介紹說:黃河巨流一路奔騰,在山西和陝西交界處曲折南流,到山西吉縣與陝西宜川一帶,被兩岸蒼山挾持,約束在狹窄的石谷中。滔滔黃河,到此由300米寬驟然收束為50餘米。這時河水奔騰怒嘯,山鳴谷應,形如巨壺沸騰,最後跌落深槽,這才形成落差達50米的壺口大瀑布。
當時正值初秋,巨瀑破空而下,激起的水柱像箭一樣直射蒼穹,一支支水柱化作細小的水珠,遂成迷濛白霧,陽光下顯七色彩虹;洪波怒號,激湍翻騰,聲如奔雷,景像極為壯觀。將軍山風中敞開衣襟,左手叉在腰間,笑指瀑布說:「壺口瀑布古已聞名,《水經注》曾載:禹治水,壺口始。」
然後他吟詩道:「秋風捲起千層浪,晚日迎來萬丈紅。」
隆隆瀑聲中,將軍大聲問我:「小施,舊地重遊,又有什麼感想哪?」
我說自己可不比將軍的詩情,只是覺得在大自然面前,人太渺小了。
將軍豪邁笑道:「涓涓細流千折百曲終歸大海。人生百年白駒過隙終有一老。和我老頭子比,你還是年輕娃娃。要好好生活,活出個滋味來,活出個勁頭來!」
曉梅這幾天在伯父身邊,也恢復了小姑娘的神態,她嘎嘎笑著跳著跑過來拉我,於是我們一左一右站在將軍身邊,親熱地挽著他的手臂,身後,是氣勢雄渾的龐大水幕。
蠻子給我們把這一瞬間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