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昏睡中被推醒,睡眼朦朧看見一位女警正在弄我的手銬,我當時還沒完全清醒,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有人在門外冷冷地:「別管她!願意戴就讓她戴!」
這一天是大年三十,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在清洌的寒風中,我坐入一輛已經啟動的警車,它張揚地拉著警笛,一路暢行無阻開到郊區某軍用機場。一架小型軍用機靜靜地停在那裡,它將載著我和兩名專案組成員飛離省城飛向首都北京。
除了「跟我走」、「上去」、「坐這裡」的簡單指示,沒人對我再解釋什麼,沒人多看我一眼,但我已經發現自己身份在悄悄改變。因為兩位昨天還橫眉立目的專案組成員,上機就坐在第一排疲憊不堪伸腿歪頭地睡了過去,再也不管我這個危險人物,我振奮地沉默著,猜測著此行目的。
飛機起飛後一個多小時,當舷窗射入第一縷金色的陽光,我也開始有了第一生理要求,我自行起身向機艙尾部走去,簡單洗漱一番再回來,發現座上多了礦泉水、麵包和雙匯腸。一位佩空校銜的空軍軍官,微笑自我介紹說他是機長,這是早餐。他的笑容讓我倍感親切,要知道,那可是我兩天來看到的第一個善意微笑。我感激不盡地對他點頭,不客氣地拿了起來,我那時嘴腫得很厲害,但飢渴戰勝了撕痛。我擰開瓶蓋先把水小口送入嘴中,礦泉水冰涼徹骨,喝得我痛苦不堪。我又把麵包揪成小塊,胡亂往嘴裡塞。我費了半天勁才算吃完一隻,又去拿那半瓶水,突聽一聲驚問:「哎?你,你是怎麼摘的?」
原來前座的年輕警察已經醒了過來,也正在吃早餐,此刻塞了一嘴的麵包,正回頭探身看我,好像我是個天外來客。我知道他變顏變色的原因,因為那副掛了一天一宿的手銬,此刻明晃晃地搭在椅背上,而我用解放的雙手,正大模大樣地連吃帶喝。
我從昨天起就沒有開過腔,此刻費力張口,向他解釋:「剛摘的,上廁所不方便……」
他眼睛瞪得老大,好奇心已經戰勝了厭惡感,繼續問我:「你怎麼摘下來的?」
我那時很想與他勾通,就試探道:「吃完飯,我再戴上行不行?」
他面孔立沉瞪我一眼繼續早餐,這時,在前座我看不見的地方,冷冷發出一個聲音來,是那位專案組主審警官的聲音,他說:「不用了。」而後再就沒話。
機長在一邊看得分明也來了興趣,一再要看脫銬的過程,我對他印象極佳,就真的給他演示了一番,他虛心請教又實際操作,最後也沒學會。那個北京刑警也坐過來,一直冷眼旁觀,最後大概也看得無趣,咬著火腿腸不屑走開,扔下一句貶語:「彫蟲小技!」
他的態度,徹底斷絕了我想繼續勾通的所有慾望。後來我知道,正是因為對那位徐處長殉職的悲痛正烈,他們對我恨意仍濃餘怒不減,所以根本不想與我多說哪怕一句話,這也直接造成了接下來的尷尬局面。
下飛機後,我被專車接到位於朝陽區的中日友好醫院,在一間院長辦公室裡,有人向我介紹幾位官員,當我聽清一位是外交部司長、一位是公安部外事局負責人時,真是如墮霧裡暈頭轉向,好在當兵時還算見多識廣,保持了基本的鎮定。因為我當時形象卓絕,稱得上是鼻青臉腫,所以他們看我的表情倒有些驚訝。那位外交部的司長,還指著我的手臉關懷倍至地問:「怎麼,小施也受傷了?一會也在這裡檢查一下吧。」
我來不及說什麼話,已經被擁著向外走,我莫名其妙地被一路擁入這家著名醫院的貴賓區,百思不得其解地被動前行。這時,貴賓病一間房區門前,幾個衣冠楚楚的人映入我的眼簾,他們似乎在迎接我們一行,其中一位中年人鶴立雞群,他似乎認得我,正向我微笑頜首致意,這笑容中有我極熟的成份,我怔了一下猛然認出來他是高炬,立刻止步。
當時,離那間貴賓病房只有十幾步遠的距離了。
我已經有些明白,但還是轉頭發問,這是我到北京後,首次主動開口,我問:「帶我來這裡,要見什麼人?」
那位司長聞言雙眉緊蹙,目光嚴肅看向同行的公安部領導,好像在問:「怎麼回事?」
公安部的領導則把威嚴的目光挪向手下,沉聲發問:「怎麼你們沒向小施說明白嗎?」
直到領導逼問,那位下飛機後一路陪同我來醫院的年輕刑警才轉向我,勉強開口:「是這樣,嗯,吉田百合子馬上就要回國,她想在走之前見你一面。」
果真如此!
我從心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知為什麼,陰霾盡開終得解脫的剎那,我的心抽痛了起來,繼而控制不住熱淚盈眶,我低頭拚命想掩飾自己的激動,可肩膀卻不聽召喚地抖動起來。有行淚水滑下面頰,刺痛了我腫脹的臉,我趕緊擦去,只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見她!」就轉身穿過人群向病區外跑過去。
有人追上來把我就近推入一間醫生辦公室,裡面的幾位醫生都驚訝起身,然後在院長的指示下退了出去。我聽見有人在逼問我:「為什麼不見?吉田的命是你救的,她是想當面感謝你,你為什麼不肯見她!」
說真的,我當時的心情極度複雜,實難以一言蔽之,就一聲不吭,堅決搖頭。
公安部外事局領導開始語重心長:「小施同志,你是不是有什麼委屈呀?有什麼委屈,我們回頭再解決。今天這個見面很重要,外商馬上就要乘坐專機回國,現在不是你想不想見的問題,你既然趕來了,就當完成一項政治任務好了!」
我忍淚反問:「我現在已經不是嫌疑犯了,對吧?」
公安部領導肯定道:「對,你當然已經不是嫌疑犯了!吉田昨天晚上就給你證明了。」
我倔倔地說:「那我想回家去!」
在這樣的場合,我竟然說出如此不懂事的話來,讓在場所有大小官員都面露失望,陪同我來的年輕警察當場光火,拽了我壓低聲音訓斥:「裝什麼孫子?這是命令!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有些慍怒,反駁道:「我有自己的權利,我不見!」
公安部的人做不通我的工作,就帶我走了出來。在外面等候的外交部官員們,面面相覷,神情也都頗為不快。我再次與北京刑警同車,再次提出要回家的要求。他半天不說話,最後冷然回應我:「把你接來北京不只是為了見吉田,還有其它重要的事情。我們現在去部裡,有人要與你會面。」
一間小型會議室。
我孤獨地坐在長沙發上,除了剛才有人給我倒了一杯茶,再就沒人進來。這讓我有時間反覆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我整理著自己紛繁的思緒:對吉田百合子,我雖然神交已久,但這次遇險的經歷讓我付出代價太大,讓我曾經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是不是我和林教官都前世欠了她的,居然時隔十年先後因她遭難;今天我拒絕見面,還有一個極個人的原因,那就是這個過程太過突然,我沒有絲毫的思想準備,剛剛經受一天一宿的審訊,精神幾近崩潰,無論是心靈還是外表都狼狽到了極點,以這樣的精神面貌,去見一個也同樣深愛林知兵的女人,我是有一定心理障礙的。
我那時已經開始有些後悔,我想我還是太小心眼了,還是不夠大度,可能在潛意識中,我還是視吉田為某種意義上的情敵吧。想到這裡,我不免又想起前夜驚魂,想起已經宣佈死亡的鄭子良,想起我的戰友肖東琳,想起她對吉田的仇恨,我那時已經開始有了一種猜測,一種令我自己都不寒而慄的猜測,那就是:
如果連鄭子良都被人殺死了,兇手會是誰呢?
我不寒而慄,不敢再深想下去,就抱住了頭,我不想看到那個內幕,那個真相……
真相已經在向我大步走來。
門被推開了,走入一群威風凜凜的警官,我當時身心俱憊,連站都沒站,這兩天見制服見多,已經視覺極度疲勞。突然眼前一花,有人徑直走到我面前,我先從鞋上看出這是個女的,抬頭映入眼簾一顆四角星花,等我認出於曉梅時,我猛然站了起來。
於曉梅雖然警服在身颯爽英姿,但卻顯得非常見老。比起三年前在北京四川飯店那一面,她眼角細紋更多,膚色也有些暗淡。她還是目光嚴肅地看定我,習慣性地向我伸出手來,說:「施慧,你好!」
我遲遲沒有伸手,對這種情況下這種見面方式,真是感慨萬千,一時竟無語凝噎。
接下來,於曉梅做了個令我意想不到的舉動,她把我的手拉了起來,握在手中,繼而將我整個胳膊都拽了過去,摟住了我的肩膀。
我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不知什麼時候,那些警官都悄悄撤了出去,於曉梅和我並肩坐下來,看看腕表說:「施慧,我剛參加一個會議趕回來。因為部裡決定讓我和你談話,而我下午又要去雲南出差,你今天也必須返回去。所以時間有限,我們加快速度!」
我點頭看著她,時隔八年,於曉梅的言談舉止都透著幹練和果斷,她說話的思路快捷清晰,顯然已經是一名成熟的領導幹部。
她首先說:「施慧,這次請你進京,是完全保密的。在你們省公安廳,也只有少數領導才知道。所以,我們對你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回去後,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來過北京的事。因為你現在仍然是一名幹警,這一點,是做為命令下達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