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到了服刑人員接待處,說我登記想見高煜。
我的到來讓第二監獄很起了些轟動,開始還只是辦公室的吳姐、張姐下來看我,她們拉著我的手和我說了半天話,一個勁地說我瘦了,問我是不是摘腎傷了身體。
然後田隊、周大明和一監區的幾位管教也趕來接待室,周大明還是大大咧咧的樣子,狠狠道:「好傢伙你個施慧,我們上次上醫院看你時,都沒好意思罵你。你知道不?你差點把邊寶慶給打殘廢了,弄得我們好幾個人為你背處分,連丁獄也來個嚴重警告。」
我正無地自容,他們又笑起來,田隊微笑道:「開始我們還都鬧誤會了,以為那個高煜是你對象呢,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單相思地追過你。」
那個管鑰匙的管教很真誠地說:「施慧,你行!別看你扔我兩個跟頭我可一點不恨你!你是我見過最講義氣的女生……」
田隊趕緊制止,很嚴肅地對我說:「施慧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和你談談高煜的事……」
正說著,老胡監獄長打這經過,聞訊而進打斷了他,老頭手裡還拎了一隻魚桿,比劃著大聲說:「小施你這個小丫頭片子!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說你怎麼就那麼想不開?你想不開也不找我這個老領導談談心,讓我開導開導你!你看看你,這把自己弄的這小德性樣兒!對了,你媽怎麼樣了?」
我被他罵得很開心,心想我在二獄一共才呆了不到半年,這裡雖然地處偏遠,可領導同事都人情味十足,人際關係要比省城那些大機關融洽得多。離開這樣的集體,我真的有些不捨和失落。正應接不暇地回應著大家,這時接待處的同事告訴我丁監獄長來了電話,要我立刻去見他。
胡獄和兩位大姐陪我一起上樓去,胡獄顯然已經適應了二線的工作狀態,神情悠閒而豁達,一邊上樓一邊繼續笑罵我是小毛驢脾氣,他一直送我進了丁監獄長辦公室,大模大樣地在門口宣佈:「我說小丁,我告訴你啊!上秋我要進山打兔子,得小施和周大明陪我一起去,這兩人打槍不跑空,就這麼說定了啊!」
後來我陪這老頭兒打兔子上了癮,成了每年的一個固定節目,這是後話。
算起來,丁監獄長這是第五次在辦公室接見我,頭四回我都和他在緊張對峙中,這次終於芥蒂全開,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看他客氣地給我讓座倒茶,我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來,然後把一個信封放在他桌上。
我說:「丁獄,大家的心意我領了,可這錢我說什麼也不能要,我給二獄闖了那麼大的禍,今天又聽說好幾位領導和同事為這事背了處分,我已經過意不去,怎麼好意思再要同志們的捐款?何況我現在已經自食其力,不缺錢了。」
可能丁監獄長看我態度十分堅決,就沒再推讓,把錢放到了一邊。他開始詳細詢問我現在的情況,對我講話時始終在微笑,讓我多少感覺到,二獄現在呈現出來的嶄新面貌和同事間越發融洽的氣氛,正是源於這位下派鍛煉年輕有為的監獄新領導。
這期間,他打了一個電話,叫來監獄人事部的主任,交給我三張紙。
我仔細一看,頭兩份都是監獄黨委的紅頭文件:一份行政處分,寫得開除留用查看;一份是黨內處分,是留黨查看。我看著看著,臉慢慢熱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個有組織的人,還是一名共產黨員,因為一時衝動造成了這麼惡劣影響,產生了這麼嚴重的後果,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
我接著又看第三張,這是一份省監獄管理局停薪留職二次創業協議。
我驚訝抬頭,人事部主任對我說:「小施,這是從省局直接要下來的,是丁監獄長磨破了嘴皮才幫你爭取到的。按理說我們基層監獄是沒有這樣指標的,你真得好好謝謝監獄長!」
我不知說什麼好,顫抖著嘴唇說了聲謝謝。
丁監獄長很乾脆地說:「你不用謝我,這是單位應該為你做的。你以前是國家功臣,檔案裡有過七次三等功以上的獎勵,就憑這個當初就不應該把你派下基層。本來這次處理後,你也可以留下來繼續工作。可是現在看起來,你去意已決,你的母親也確實需要更多的錢來維持生命,在監獄工作根本滿足不了你家的經濟需求,你就把這個協議權做後路吧。」
人事部主任遞給我一隻碳素筆和一個印盒,又補充道:「要經常和單位保持聯繫,每年回來續簽一次,如果上面政策有什麼變化,我們會盡早通知你。」
我感激不盡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押。人事部主任走後,丁監獄長讓我坐下來,然後和我並肩坐在沙發上,說要和我談談高煜的事。
我說:「我就是為了探視高煜來的,可我不是他的直系親屬,事先也沒有預約,不知可不可以通融一下,讓我這次就見一面。」
丁監獄長說:「你不來,我們還想找你呢!一是簽協議的事,另一個就是為了高煜。高煜現在情緒十分低落,我們和他父母幾次聯繫,可他們始終不肯來看他。到現在為止,除了你給他寄過兩封信,他大哥從日本給他寄過一回衣物,就再沒和外界有過聯繫。據田隊長他們反映,自從他被邊寶慶打傷後,變得更加壓抑沉悶,有時一兩天都說不上一句話,說話就是和其他服刑人員吵架,對管教的談心教育,也基本用沉默來變相抵制……」
丁獄的話我一點不驚訝,我絕對能想像得出來,以高煜的生活狀態和倨傲性情,突然遭遇如此重大挫折,這種大起大落的迭宕,任誰都得有個適應接受的過程,只不過高煜時間長了些,畢竟從出事到現在,都四個多月了。
丁獄一直在看著我,他輕聲說:「據一區管教說,他只有看你的信時曾兩度動容,還流過眼淚。施慧,你看你是不是配合我們一下……」
我站起來:「別說了,丁獄,讓我見見他吧!」
第二監獄會客室。
我坐在家屬探視椅上等他,等待中,我又回想起去年秋天我們在新都大酒店初次見面,他西裝革履襯衫雪白,彬彬有禮周到體貼;接下來和他聯繫在一起的,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豪華場景:現代轎車、香格里拉、路易十三……記得我曾在一天之內不由自主地跟他出入首都燕莎商場、北方射擊場、燕山鄉間別墅、四川飯店、錢櫃等一系列高級場所;我還在他的安排授意下兩次輾轉於司法廳和監獄管理局之間,只為不被精簡下基層……
正感慨追憶中,他從獄辦工廠被匆匆叫來,只穿了一套短袖囚衣,短褲下面是一雙光腳,只穿拖鞋沒穿襪子。他臉上的傷雖已平復,但在醫院剃過的頭髮剛剛見碴兒,還是顯得有些發愣,我不知怎麼一下子又想起他穿大律師服的英俊模樣,隔了一個月我再度見他穿這套囚服,還是感覺這反差如此強烈。我就想,別說是高煜,連我都還是接受不過來他犯罪入獄這個事實。
我站了起來,手按上玻璃幕牆迎接他。
可能管教並沒有和他說要見的是我,他認清是我,竟然又下意識地向外退去,在管教的推動下,才不情願地走進來。我們隔著玻璃幕牆對立,我望著他,他先是低著頭,我說咱們坐下吧,他聽不見卻也跟了我坐下,我們同時拿起了對講電話,我說:「高煜,你還好吧,我才抽出時間來看你!」
他終於肯看我,他的眼圈紅了,半天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施慧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確實,我那時.70的個子只剩下00斤不到,誰看了都說我瘦。這句問話和他的樣子,讓我敏銳地感覺到,他面對我還是很自信,他注視我的目光中還有那種熟悉的深沉,他,還是原來那個高煜!
我振奮地微笑:「可不是,咱倆算同病相憐了,你也沒胖到哪去!」
他苦笑:「我?我幾乎夜夜失眠,夜不能寐。」
我輕輕勸道:「高煜,咱們既來之則安之。你才一年的刑期,再有九個月就到了,表現好還可以減刑,你一定要爭取呀!」
他左右看看,問我:「你不在這兒工作了嗎?」
我點頭,有意避開這個話題:「聽管教說,你每天都不愛講話,是嗎?」
他冷然一笑:「管教?他們是說我抗拒改造吧?」
我責備地望著他,苦口婆心道:「高煜,你現在真得擺正心態,別忘了咱們是到這裡來服刑改造的。監獄這樣的地方,可不就是為了改造教育服刑人員的。你這樣逆反,對你自己沒有好處啊!」
他定定地望著我:「我有何造之改?」
我叫他噎住了,他又說:「施慧我要說我冤枉的,你信不信?」
我看了他半天才問:「那你為什麼不上訴?」
他再度冷笑:「我是幹什麼的,我是律師!我很清楚我上訴的後果。在法律上,我是有罪的,我的無罪是在心裡!換句話說,我只有罪果,沒有罪因!」
我費力琢磨著他的話,隱隱覺得他的情緒,也不是我能扭轉得了的。
他注視著我又道:「施慧,你既然來了,我就不客氣了,我要麻煩你一件事。」
我急忙問:「什麼事?」
「你去一趟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