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宇在單位再不避諱,同去食堂打中飯回來一起吃,雖然私底下的關係還僅限於他挽挽我的肩膀扶扶我的手臂,但我相信辦公室的人誰都看得出來,我們關係是不一般了。
這樣顯山露水沒過一周,就快到聖誕節了,秦宇一早就和我商量說這天叫平安夜,要一起出去吃飯再玩一玩。我笑說他軍人出身,居然也有興致過這種小孩子過的洋節,他說有我和他在一起了,什麼都不一樣了。
但風雲突變,自他上午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就變得心事重重,中午我喊他去食堂也磨磨蹭蹭,沒像平時一樣搶著拉我走。
那天我去打了飯,回來遞給他,他也吃不進去,拿了筷子欲言又止,反覆幾次終於疑惑地問出來:「施慧,你跟我說實話,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除了林知兵教官外,我當特警的歷史,還有我的傷疾,我都已經向他和盤托出了,這些對同事可以隱瞞,但對要共渡一生的人是絕對隱瞞不住的。我想得很清楚,對林知兵的癡戀我是永遠不想讓他知道了。於是我就笑著回答道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我連自己是殘疾人都告訴你了,再說一遍我雖然有殘疾軍人榮譽證,但不影響生活,外觀也很難看出來。我說完還開玩笑地在地上走了一個來回,告訴他國家會負責我的醫藥費,絕對不會成為家庭的拖累。
他還是眉頭緊蹙地看著我,問:「在我之前,你處過男朋友嗎?」
我的心顫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堅決地搖了頭。他看著我的目光沉鬱,挺費勁地吃了這頓中飯,最後還是拿了我們倆人的飯盒,自己悶頭清洗去了。我知道這其中定有問題,敏感地想到那個從來不拿正眼瞅我的主任。
這位丁主任在我初到監獄管理局時,就對我說過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今天上午又把秦宇找了去談了大半天,肯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但只是在心中惱恨,依我的性格,是不會去主動找誰問個究竟的。
正好大家吃完中飯回來,歡聲笑語又起,那丁主任又霸個球檯當起擂主,小孟他們久攻不下,可著走廊大喊大叫秦宇快來,主任就指你拿下了。秦宇有氣無力地擺手說不玩,我問他今天晚上準備去哪玩,好給我媽打個電話告假。他想了想,竟然遲疑地說:「晚上再說吧。」
我看看他蔫頭搭腦的模樣,心頭不知怎麼就來了一股氣,伸手道:「拿來!」
他愣愣地看著我:「什麼?」
我知道他平時都把球拍放在桌子裡,不由分說上前拉開抽屜就拽了出來,刀一樣拎著出了辦公室上了球檯,丁主任正在那擦汗,看見我來勢洶洶的樣子,竟然露出一絲笑意來:「呀,不怕死的來了!」
自打我認識他,我還沒見過他對我笑過,此時看得出那笑意裡有幾分嘲諷,我想鹿死誰手咱們一會兒定乾坤,捏了球板一聲不吭就發出一個練習球,有同事熱心地喊施慧你是直拍換一個吧,我擺擺手就拿秦宇的刀拍當直板握住,和他你來我去練了五六個球,他推讓了一下,我就不客氣地發出第一個球。
我從小到大運動這方面就是天才,小時候練武術,耳朵裡灌滿了諸如協調性好、柔韌度強、反應靈敏、動作乾脆利落這種誇讚之詞,到部隊後,軍體成績更一直是無可爭議的女生第一名。乒乓球這種小運動項目,我還是上初中時練上手的,只打了半年就拿到過全市中小學比賽的第三名,市體校的老師還注意過我,後來聽說我是地區體校武術教練的女兒,才放棄了要培養我的想法。到部隊後我更曾在遊樂室橫掃千軍,很少找到對手。
我連發了五個下旋球,轉都沒加,沒一個讓丁主任過了第三板;然後輪到他發球,他認真起來,狠狠地看著我,琢磨半晌發來一個刁鑽的側旋,我接都不接,一個起板就直接掄回去,接著他發一個,我掄一個,發一個,我掄一個……
我這些天遠距離觀察過他的手法,心裡有數,但還是想不到我一連提了五板竟然全部成功!我已經覺出傷腳有些不適,但我玩命了,我想我一定要給他一個教訓,出一出心頭悶氣。等我如願以償地給他涮了個零蛋,我看到他臉色都變了,正難堪地看著周圍,幾乎整個辦公室的同事全出來了,開始還驚愣地給我叫過幾聲好,後來就萬馬齊喑,全怔怔地看著球檯,看著他們尊敬的主任讓一個從不出手的女生打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
我看見秦宇驚惶的臉色,猛然覺出我是在意氣用事,即便我以後不會長在這裡工作,他還要呆下去呢,可箭既出弦就再無回轉的餘地,我也不是那種會婉轉迴旋的人,就一言不發拎了球板走出人群。
丁主任一上班就叫我到了他的辦公室,沉著臉對我說:「施慧你不用和我勁勁兒的!你在這呆不長我都心裡有數,我提醒小秦怎麼了,我是對我們單位的同志負責,我不想讓他白白投入感情被人當猴兒耍!」
這話說得太刻薄了,我當時就忍不住了:「你說清楚,誰耍誰了?」
他斜了眼睛看我:「你都到這程度了,還要怎麼樣?小秦可是個認認真真的好小伙,和你玩不起!」
我幾步逼到他近前,就差拍桌子了:「丁主任我忍你很久了,你今天把話說清楚……」
秦宇可能一直在外邊看著,這時飛快地跑進來把激動的我抱住,往外拖,辦公室的人全都站起來,圍上來,我當時真的氣壞了,只一掙就把秦宇甩出多遠,然後一把拉住丁主任的手:「走!我們到局長那去說清楚,你憑什麼對我這樣!」
監獄管理局的局長室外間,我氣呼呼地站著,任誰拉也不坐下,那局長聽完我的控訴,也不說什麼,而是回裡間抄起電話打了幾通,然後出來對我說:「小施這樣,你也不用激動,我和你們劉廳長說好了,明天你就回司法廳去吧。你知道,我們這兒的機構改革也馬上就要開始,你呆在這兒也不保險。」
我聽了他的話,明白我在司法廳的經歷是人盡皆知了,丁主任是他的得意部下,他是不會為我主持什麼公道來個厚此薄彼的。我點點頭再不說什麼,看也不看坐在一旁的丁主任一眼,昴頭走出去。
我在辦公室收拾東西,秦宇在對面呆呆地看著我,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已經明白,他是個好人,也是個懦弱的人,經這一鬧,我們這段短暫的戀愛可能算是劃上休止符了。
我孤單地走過長長的走廊,按了下行電梯,電梯一開,丁主任走了出來,我們四目相對,他摸著手腕竟然還神情鎮定地跟我說了一句:「再見!」
我想我說下面這段話的時候,嘴唇都在顫抖,我說:「丁主任,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譭謗我!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機關幹部,但我卻是一個有自尊的人,我鄙視你!」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電梯。
我拿了一隻大方便袋,站在監獄管理局的大門處,想打一輛出租車趕緊離開這個令人沮喪的是非之地,誰知越心急越是打不到車,連氣帶急等了半天,一輛白色現代轎車急馳而至,高煜從上面下來向我走來,我當時就像他鄉遇故知,差一點掉下淚來,竟然想都沒想他怎麼會此時此刻在這裡出現,就任他接過東西,拉著我上了車。
我坐在車上悶聲不響,高煜擔心地看著我:「施慧你沒出什麼事吧?」
我開了車窗讓冬天的風吹上我的臉,半天緩過心神來,向他搖搖頭:「高煜我想回家!」然後才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從那次在小背簍吃飯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多月我們沒聯繫過了,高煜的樣子顯得很急促:「我是路過看見你,施慧,你怎麼老也不開手機?」
我愣了一下,道:「哦,我不習慣用,還沒明白怎麼……」
他打斷了我:「我一會兒再送你回家。我在東辰有個重要的會,你在那兒等我一下。」
我勉強笑了一下:「不了,我下去打車!」
他果斷道:「不行!東辰離這很近,你就等我一會兒,我還有重要的事和你說!」
果然,五分鐘後,我就被他帶到了東辰集團在東北地區的新大本營。公司地址選在市中心的一座豪華的高層大廈內,整整佔了兩層樓。高煜輕車熟路地把我引到一間大會客室裡,還給我在飲水機上倒了一杯水,叮囑我一定要等他。會客室裝得極盡豪華,中央空調也開得很足,我坐了一會兒棉服就穿不住了,又感到裝修餘味尚在,就出來走走,我的腿開始麻木,讓我有些步履蹣跚,我腦中全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我已經隱隱覺出自己衝動的不妥,真不知道明天怎麼回司法廳去。
走廊裡,來來往往都是東辰的員工,年紀都在二十幾歲,男士一律襯衫領帶,女士一色兒白藍條襯衫西服裙,穿著整齊但忙亂不堪,隱約聽出好像在佈置開業的事情,我滿腹心事毫無目的地在走廊裡走著,看見一間最大的寫字間裡邊凌亂地放了不少台微機,隔著玻璃幕牆,一群員工正眾星捧月地圍著一個人,那人比比劃劃坐在一台微機前正講解著什麼,我一眼認出那是劉春。
他還是年輕氣盛神采飛揚的老樣子,講講停停再示範地操作幾下,偶爾抬頭視線漠然穿越玻璃,卻看不見外邊的我。他不住地做著手勢,旁邊的人不住地跟著點頭稱是,顯然他是老師級的人物。他的衣著和其他員工不同,我猜想應該是高煜把他找來臨時幫忙的,以他的學資兩歷,應該是電腦方面的專家。我忽然又想起小婉講過他已經從酒店辭職,也不知道現在異想天開地做著什麼。
我走到走廊的盡頭腳已經不行,針扎般地痛,我看見會議室三個字,聽到裡面人聲鼎沸,趕緊閃身躲開去。果然門一開,走出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女,看樣子都是東辰集團在東北的高層人物,因為為首的就是鄭子良。高煜拎著手機走在最後,正對兩個人苦口婆心地指導著:「你們人力資源部,目前首要就是要在用工方面做到合法合規,只要是我們用的員工,不管期限長短,哪怕只做了一個月,也要簽定合同,繳納統籌保險。不要怕麻煩,今天少一樣麻煩,明天可能就是大麻煩,勞資糾紛的事情,一定從開始就避免……」
我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看見高煜又帶著那兩個人力主管走進大寫字間,像是向他們介紹劉春,然後又和劉春拍拍打打你說我笑,顯得很是親密無間,我心道這兩個人還真是死黨哥們兒,不由想起他們打賭的事情來,更加堵心起來,絕不想再和劉春碰面,就忍痛趕緊快走幾步又回到會客室。
剛喝了一口水,高煜就匆匆走進來,先給了我一張精美的請柬,上書2月25日東辰集團股份有公司東北分公司隆重開業,請施慧女士蒞臨指導的字樣,下面落款是總經理鄭子良攜全體員工。
我把請束裝進棉服的口袋中,咬了牙起身往外一步步地挪,高煜跟上來道:「施慧,你以後手機真得開著,你看我去了一趟日本,又在北京呆了幾天,打電話你不接,發短信也沒回音……」
我痛苦地制止了他:「高煜別說了,你事辦完了就送我回家吧,我,我腿疼。」
他驚訝地搶步過來扶住我:「我送你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