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公路上,高煜手執方向盤侃侃而談:「先從我父母開始講吧,我爸是五十年代北京政法大學的高材生,我媽那時是京劇新秀,當年他們結婚時,在北京城是公認的一對才子佳人。那個年代當才子,唯一的下場就是被打成右派,老爸也未能倖免。從他被打回老家到現在有四十多年了,青春和銳氣全部耗盡,最大的收穫就是和我媽生了我大哥和我,我哥生在三年自然災害時,上山下鄉吃盡了苦頭,九十年代初就跟了岳父一家出國去了;我有幸生於七十年代,算是趕上了好時候,因為從小學習成績不錯,被責令子承父業讀法律,雖然大學畢業已經通過了律考,在法庭上牛刀小試也初嘗成功滋味,可我爸一定逼我考研。對他的決定到現在我還不以為然,我認定只有社會實踐才是事業成功的基礎。白白耗費兩年大好光陰,研究生畢業我已經2歲,又打拼兩年才開了這間律師事務所。其實,我的理想並不是當一名成功的律師,我想當一名成功的企業家,我現在接觸的基本都是經濟案件,辦著辦著就有一種豁然開竅的感覺,只覺得遍地商機有大把的機會在等著你,只是時間不夠用時不我待!我現在最大的夢想,是要把我的全部事業移到北京來,這是父母當年生活過的城市,我理應是這個城市的一員!」
他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比劃著,語意堅定氣魄極大,我不知為什麼那時心裡已經認定他會成功。如果說劉春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不定性的單純頑劣少年,那麼高煜從一開始給我的印象就已經是一個穩重強硬的男人,當他目光炯炯盯著你看的時候,能深刻地看到你的內心去,當他向你提出要求時,你很難拒絕,他分析問題頭頭是道,觀點犀利透徹,但講起話來卻深知委婉迂迴之道,顯得很有城府和手腕。
這一路上,基本都是他在講話,我在傾聽,等想到劉春,我突然間有了一個疑問,忍不住問了出來:「高煜,你和劉春差好幾歲呢,你們怎麼會是好朋友?」
高煜笑了:「我們倆呀,是在網上認識的。他那時候上大一我研二,我們都迷網絡遊戲,這小子是高手中的高手,當黑客搶了我的裝備,叫我在幾千號人裡給篩了出來,發信找他單挑,想不到他還應戰真來了,我們在一家健身館見面,仗沒打起來,倒是一起去了啤酒城,後來就成了朋友。嚴格意義上說,應該稱網友或游友,算到現在有六七年了。」
「你們性格不一樣。」我評價道。
「可不!處朋友就得性格不一樣的,這才有互補。就說**朋友吧,我這人急功近利,上學時只想拿第一,畢業後又一心惦記功名利祿,根本不想感情這檔子事,愛情世界一直一片空白;可他上大學那會兒,身邊的女孩兒幾乎是三五天一換,畢業後我才看見他固定了一個莫小婉。」
我心裡又鬱悶起來,心想可憐的小婉和這樣的男生在一起,無異也是在走鋼絲,暗暗歎了回氣,然後聽見高煜講出一個驚天秘密來。
他講的時候樣子似乎有點不經意:「哎對了,說到你表妹我倒想起個事兒,施慧你聽了可別生氣。說實在的,劉春那天介紹我們認識時,其實是沒安好心……」
我瞪起眼睛,高煜看了我一眼自已先樂了:「這事說起來我和劉春都有份兒,你要罵就罵我們倆。劉春老笑話我裝模作樣,硬充精神處男,我就說他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我們那天打了個賭,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不管我看上看不上,只要女的看上我了,他就算輸!」
我完全失去了矜持,眉毛差一點就沒飛到天上去:「賭什麼?」
「他輸了,給我的事務所設計一套快速查找法條的軟件;我輸了,給他酒店當一年免費的法律顧問。」
我恨到牙癢,話都說不全了:「你,你們……」
「你想說我們太缺德了吧?哈哈,施慧除了那天你沖天一躍為救人,我看你怒過一次,再看你就老是不慍不火的,我就想看看你發脾氣是個什麼樣。你看你看你果然生氣了吧?其實你一點不用生氣,你才是這場賭局的大贏家!你讓我們全都死心塌地崇拜上了你!我在醫院住了半個月,事務所的人怕我悶,拿個筆記本電腦讓我放影碟,可我天天腦子裡就盤旋著你那凌空一腳,那飛身一撲,那叫一個飄逸,比電影還生動還漂亮。真的,你都想像不到,你都把我給想傻了,驚為天人,對,驚為天人!就這是這樣的感覺!直到你拒絕我,我才從天上掉下來。這幾天就天天想你的討厭,你的裝模作樣!想不到到了北京還是躲不開你!」
高煜捧棒齊飛,殺得我真是哭笑不得,忽而聽他又轉而歎息:「其實,劉春是最瞭解你的,他知道以你的性格和經歷,斷不能看上我這樣的人,才敢和我打這個賭!我是叫這小子給涮了,賠上一年白幹不說,還賠上了一見鍾情!我還沒向哪個女孩子表白過愛情呢!今天讓你當一把秘書,也算是我報仇了!」
他有意說得自輕自賤咬牙切齒,真奇怪,我忽起的一腔怒火就這樣悄然化解了,想想他幾天前那一晚的真情流露,不免也帶了些惻隱:「哪兒的話,是我配不上你。」
他突然地把臉轉過來,用他那特有的眼神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又面向前方,雙手輕拍方向盤淡淡吐出一句:「其實你想說的是,我們不是一種類型的人吧。」
我笑了,他真是聰明,聰明得一點不招人煩。說實在的,能和我這樣性格沉悶的人輕鬆愉快暢談感情上的事,他算是男人堆裡的第一個了。我那時想,這個男人如不出意外,假以時日應該是個能成大器的人物,只可惜他卻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我深深敬愛的林教官也是一個極富意志力和聰明才智的男人,他們在男人中都稱得上優秀,只不過他們彰顯優秀的場合不同,目的不同,相比之下,我當然更愛戰場上的英雄而非商場上的英雄。
至於我自己,我想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我是不會被高煜小婉他們輕易改變的,正如高煜所言,我們根本就是兩種類型的人,也是兩個世界的人。
高煜這天心情愉快,一路說個不停,還指了窗外給我看著名的燕山山脈,弄得我只以為和他一起出來旅遊觀光。我想我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騙上賊船,只好隨遇而安了。我遙望長城一線蜿蜒延伸,若隱若現,正看得目不轉睛,車卻下了高速公路,過了一個環島向南開去。車速慢下來,我開了窗還惦記得回望長城,籍籍秋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暖暖的秋陽讓人心情愉悅,我發現路越走越窄,樹也多了起來,氣溫也漸漸降下來,就奇怪地問:「我們從哪裡上長城呀?」
高煜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哎呀施慧,你可真逗!上八達嶺就是去長城呀?幸虧你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要不然讓我賣了都不知道。」
「到底去哪呀?」
高煜開始玩神秘:「一會你就知道了!」
高煜的車技很好,邊開車邊打了幾通電話,好像在約什麼人,抽空還不忘了笑話我:「你回去趕緊弄個手機,小靈通也行呀,現代人怎麼能沒有手機呢?這會要真叫我給賣了,也好給家裡單位報個信兒呀!」
我實在說不過他,只笑不語,他得了便宜接著調侃:「看,這會兒你還當了我的秘書,要是趕上內急上了洗手間,老闆偏偏又這會兒有事,找你多不方便!」
我噴笑出來說了一聲去,繼而發現自己在高煜面前真的很隨便了,好像已經把他當成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了,這是我沒有預想到的,我還從來沒和一個同齡的異性一下子混得這麼熟,不免有些開始反省自己,這個時候高煜連打了幾下方向盤,立刻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眼前一亮,看見幾個大字:北方國際射擊場!
我們下了車,步行走在鬱鬱蔥蔥的樹林中,這裡的空氣清爽宜人,氣溫也相對市區低了不少。我幾乎是屏著呼吸在走,像一個近鄉情怯的遊子,耳聽林聲嘩嘩,槍聲陣陣,這種久違的氛圍,真叫我熱血沸騰。
高煜又是輕車熟路,先把我帶到陳列室,上午人不多,裡面展覽的各式輕重武器琳琅滿目,在高煜的虛心請教下,我終於有了賣弄的機會,一會兒輕機一會微沖,型號性能一一道來,高煜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連講解員最後都看明白是來了個會家子,抱了棍子一邊休息喝茶去了。
最後高煜看看表,制止了興奮中的我,一本正經地規勸道:「施小姐,你呢,今天屈尊做了秘書,拜託一會以我為中心,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少說話,多做事,行不?」
我還在激動中,四下巡視:「能打槍嗎?我想打幾槍好嗎?」
「好說好說,一會兒我帶你去,讓你玩個夠。現在你要跟在我後面,要穩重,小姐!」
我也覺得有些興奮過了頭,恢復了沉靜,高煜這時已經轉身迎向一群走進來的人,高聲招呼。
來人中為首者消瘦精悍,黑色皮衣,黑色墨鏡,右耳上打了一個很顯眼的耳釘,我很少見到男人打耳洞,不免多看了幾眼,只見他面色很冷,和高煜握手時神情倨傲,相形之下,高煜戴著眼鏡,就顯得書生氣十足。
很快,高煜把我安排到一處室外靶位上,自己談生意去了。我站在射擊靶位上,手拿著一把92式手槍翻來覆去地看,這槍可能很多人打過了,槍身磨損得很厲害,我擔心它的準星,身邊的一位大叔級的教練在擔心我,他苦口婆心諄諄教導,看我一直悶聲不響只顧看槍,不放心地用一口侉侉的天津話反覆叮囑:「姐姐,這槍不比玩具,它有後座力。你們女同志胳膊細沒勁,很可能一槍出去,槍口轉向傷人,你嗎兒可要當心些呢!」
我已經準備好,起身看著他問:「教練,我可以放多少槍?」
「你呀,先嗎來一槍試試吧!」
我的臉還對著教練,這邊已經一槍出手,在教練還在愣神的空兒,我將餘下的子彈全部裝入,噹噹噹全都放了出去。教練看看觀靶鏡又看看我,轉身就走,我也湊上去看清楚是99環,心想自己還寶刀不老。很快,教練又給我端來一隻79式狙擊步槍,領我換了個開闊些的靶位。這一回我也有了交流的興致,虛心和教練探討說我不習慣用瞄準鏡,教練也有同感,於是我掐住步槍那柔和的扳擊,三點一線,以每發兩秒的速度又打出個97環。那教練已經樂暈了,一路小跑著不住地給我換槍,一邊換一邊和工作人員吹:「哈,我這有個姐姐是神槍手!」
我這才知道天津上了年紀的人管我這歲數也叫姐姐,我不停地從他手上接過子彈,他也放心地讓我自己推膛上彈,只管讓我放開了打,我打得興奮之極,根本沒想這子彈也是要用錢買的。我又接著打了95式自動步槍和79式輕型衝鋒鎗,這兩種槍全是覘孔式瞄具,95自動步槍我在部隊摸得就不多,打得稍稍差了些,只有92環,而79式輕沖算是我的心愛之物,我感慨地摸著那凹下去的數字79,似乎在撫摸著我的昨天,我深深呼吸,向50米開外處的移動靶,兩槍一個點射,0發子彈呼嘯而出,最後教練激動地告訴我,居然打出了98環!
這成績部隊也算高的了。
我還在回味中,忽然聽到身後掌聲響起,回頭才發現身後已經站了不少觀眾。其中,那名黑衣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摘下墨鏡,一邊盯著我一邊打手機在說著什麼。高煜則笑著向我伸出大拇指,他斜視那個男子,臉上浮現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將軍般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