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行動後,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我成了大隊一名佩士官銜的教員,再無任何建樹,我眼看身邊的戰友個個颯爽英姿地去執行一件件艱巨驚險的任務,羨慕得要發狂。這其間,於曉梅榮立兩次二等功,破格提干留在特警大隊當了副連長,肖東琳復員了,連程墾都當上了排長。
春暖花開,大隊正盛傳周大隊長要調到北京時,周明烈找我談了一次話,那是我永生難忘的一次談話。
他問我,對以後有什麼打算。我訴苦說我不想做教員,我想到一線去。他說我給你安排好了,你今年會保送到軍校學習。我愣住了,在我們警隊,不少戰士都功勳纍纍,要被保送軍校,至少得二等功以上,或者有什麼特殊貢獻,比如參加軍事表演表現出色等,在我小小的功勞簿上,只有兩次三等功的記錄呀。
周大隊長看出我的驚訝,道:「小施,這一年多,我幾次想和你說件事,可一直沒說,現在我要調走了,你也要上學去,我把一樣東西交給你保管。」
一個密碼箱在我面前打開來,天,我看到了什麼呀!那裡面竟是滿滿一下的證書和十幾個錦盒,我不用打開就知道,那全是軍功章。
周明烈道:「兩年前,林知兵就拎了這個箱子來到我們特警大隊,他把這些榮譽看成他的生命,現在,由你來保管它們吧。」
他的語氣是這樣肯定,我站了起來,惶然地和他對視,不知道自己何其有幸,會接受這樣一個特殊的任務。周明烈看著我,似乎眼睛進入了我的心裡,他說:「我知道,你向他提出過,你愛他。」
這正是我隱藏心底的秘密,我的眼睛一下子濕了,頭也低下去,又聽見石破天驚的後一句:「他也喜歡你!」
我忽地抬起頭。
周明烈已經他踱到房間的一側,自顧自地說:「知兵生前鄭重地對我說過,你是他喜歡的第一個女孩子,他想和你發展戀愛關係。只可惜你那時還是一個新兵,他又正被所謂作風問題纏繞,於曉梅的事情剛剛結束,我真的不想他再在大隊裡公開談戀愛。我就和他商量說,能不能等一等,等你提干或復員,或者他的處分有轉機,你們再正式交往不遲。沒想到,他那樣快就犧牲了。」
我都聽傻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他犧牲第二天,我到省城,注意到你非常憔悴,還在醫院暈過一次。醫生說是你是勞累過度導致的虛脫。我當時嚇壞了,生怕你會傷心過度,在告別儀式上再當眾失態,所以一狠心把你調回來。你知道,我這人做事簡單,我生怕知兵犧牲後,還有人用他的作風問題做文章。現在看,真的是對不起你,對不起知兵!」周明烈歎息道。
「大隊長!」我已經哭了出來。
「再後來,林知兵的處分也撤銷了,是因為那個日本女孩到北京澄清了非禮事件,原來她也不知情,完全是他父親一意孤行,存心誹謗,可惜林知兵帶著那麼多遺憾走了,再也看不到這平反的一天了。」
我除了哭,什麼也不會做,不會說了。
周明烈遞給我毛巾,拍著我的肩膀:「小施,對不起。我在你和知兵和這份感情中間設置了障礙,讓你們始終沒能把話說開,我也不知如何補償,只能為你爭取了這個上學的機會,再把他摯愛的這些東西交由給你保管,知兵沒有親人,他把部隊當家,把我們這些戰友看成親人,我想,我今天做的,也是他的願望。」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周明烈道:「在你們那一撥兵裡,你是最有前途的,希望你學業有成,成為一名優秀的特警。還有,如果有天你不方便保管,把這個箱子再交還給我好了。」
我已經走不出去了,在他的房間哭了很長時間。
周明烈大隊長走後不久,父親在和病魔搏鬥了一年後終於辭世,強烈的痛苦和深深的遺憾,同時在我心裡壓抑著,我既不能讓悲傷的媽媽再來分擔女兒的愁苦,也不能將心事說給戰友,其時已接近崩潰。我的心態怎麼也調整不過來,就放棄了上學的機會,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又回到了一線。
我幾乎記不太清楚,在軍營最後的四年是如何過來的了。只記得我在戰友中口碑壞到了極點,我原來就不愛講話,那時就變成沒話,情緒卻極其衝動,一點點小事都可能翻臉。每次執行任務我都全情投入,異常拚命,為了衝在前邊,我根本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人人覺得我是為了名譽在搏取風頭。伴之而來的是我不停地受傷、住院,而這其間,到底什麼時候提干、立了多少次功,受了什麼獎,我統統都不記得了。
我只在乎那只箱子。
有一天,於曉梅和程墾表情嚴肅地來到我房間,她們拿出一樣東西,是我剛剛得到的一枚軍功章,她們告訴我,這是清潔工從垃圾箱裡拾到的,我竟然把獎章扔在了垃圾箱中!
她們指責我,兩張嘴一齊動,我一言不發;她們批評我,言辭激烈,我一臉漠然。再後來,她們也覺出我的異常,坐下來開導我,她們整整陪了我一下午,到了晚上,我開始流淚,我們都沒去吃飯,曉梅買了些啤酒。我終於說出了隱藏心底的痛苦,我說,在我的潛意識裡,就是希望我會有一天,在戰鬥中死去,那樣,我就可以見到他了。
世事往往這樣,無論有天大的事,如果肯說出來,有人分享,痛苦就會變輕,再激烈的感情也不過如此。當我終於有所解脫時,我已經是連職,在一次訓練中,為了保護新兵,我從四層樓處摔下,踝關節粉碎性骨折。腿是接上了,可是基本廢了我的童子功,我再不能做任何劇烈的動作。
我被評殘,轉業到了地方,軍轉辦根據我的立功受獎情況,把我優先分配到家鄉省會的司法廳,我成了一名政府公務員,單位幫我解決了住房,我把老媽接了過來,也算盡了女兒的孝心。我那時已經25歲,開始有熱心的親戚同事幫我張羅介紹對象,我也想應該嫁了,這是每個女人必走的一步,可一個一個看下來,不得不覺中,我成了困難戶,和每個人我都見不到第三面……
那次劫持人質事件過後第二天,我瘸了一條腿去上班,我們司法廳的劉廳長已經知道了情況,見了我一路拉我進了他的辦公室,樂得都有點合不攏嘴,他從外省份新調來沒多久,還不知道手底下有一個特警出身的職員。我見勢不妙,趕緊主動向領導匯報思想,我告訴他打死我也不當什麼典型呀模範的,我尤其不想讓同事們知道我有什麼特殊。
劉廳長的眼神就有點瞧稀罕的感覺,和我說做到寵辱不驚,不居功自傲當然好,可是他身為領導,卻不能眼看沙裡埋珠。我告訴他,我在部隊的時候已經身心疲憊,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平平靜靜當個最普通的老百姓。而且國家和單位對我都很照顧,醫藥費從來都是全額報銷,我對我目前的狀況很滿意,不想有任何變化。
可能是看我態度十分堅決,領導尊重了我的意見,見我的腿腳不便,還給我放了工傷假。我剛剛在家休息了一天,要命的事兒就來了。
那正是早晨上班的時候,因為不用上班,樂得輕閒自在晚起了一會。我正洗臉漱口,突聽外面鼓樂喧天,鞭炮大作,我心靜慣了,理都不想理,倒是媽媽有些好奇,大概是自家姑娘老大不嫁,她就格外上心別人家的喜事兒,老人家一邊念叨著:「這樓裡誰家要娶媳婦呀?」一邊開門要去瞧熱鬧,突然「哎呀」一聲退回來,我從衛生間探出頭,看見一隻碩大的花籃十分滑稽地從門口頂了進來,跟著又一隻,一下子就把小小的客廳給佔去大部分空間。
鼎沸的人聲接著傳入,我看見了一隻話筒正在門口晃動著,迅速反應過來,拉開衛生間的窗戶,跳了出去,好在分房時考慮媽媽年歲大要了一樓,要不然以我現在的腿腳,這樣快捷的動作,也許摔出個骨折也未可知。我站在單位家屬樓的另一個門洞裡,伸頭見一隊穿著白地紅條嵌金線制服的鼓樂手,正在我們樓區前原地踏步,整齊劃一地演奏著進行曲,一群拿了攝像機和照像機的人,正熱情洋溢地往我們那個小門洞裡擠。在我藏身的門洞裡,廳裡一位處長正要出來上班,扶了眼鏡滿心疑竇地著這個場面,一迭聲地向我發問:「這幹什麼,這什麼意思?啊?」
我裝傻充愣地搖搖頭,故作鎮定先悄悄走了幾步,看見沒人注意,就開始跑起來,我跛了一條腿一氣跑出家屬院,跑上人行道,發現有路人在愣愣地看我,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還穿著睡衣和拖鞋。這時,一輛奧迪轎車嘎地停在我身邊,一個人把探了出來,大聲喊著:「施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