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防暴隊員登上飛機,那個懷孕的女空勤領導,被小心翼翼地攙下來,接下來,四個人高馬大的閃電行動特警,齊心協力地抬了一個人奔下來。
我心揪緊了,雖然那人面罩還未除下,我直覺那是林知兵,因為燈光下,那人沒穿防彈衣,襯衫是淡藍色的,那是他的襯衣。鼎沸的人聲中,我聽見了肖東琳的尖叫,更加認定自己的判斷,我拚命擠過去,但飛機周圍,警戒線已經拉開,我過不去了。我大喊著林教官,看見徐大隊疾奔過去,將手中的幾部通訊工具全扔在地,俯身抱了擔架大喊,又抬頭怒叫,他是在嫌救護動作太慢。
歹徒的屍體也一具具抬下來,並排放在地上,觸目驚心。
我衝過警戒線,擔架已經被迅速抬起,送入一輛呼嘯而來的救護車裡,人群閃出一條通道,車子飛馳而去。
歹徒的屍體還在往下抬,我一眼看見那懷孕的空勤領導被扶上第二輛救護車,趕緊衝過去,拉開前門,坐了進去,我回頭,看見肖東琳她們也跟上車來。我們都抱著槍,緊張地喘息著。車上的醫護人員以為我們是陪這個空姐的,一邊救護一邊向我們介紹情況。那孕婦開始還克制著,後來呻吟聲越來越大,隨車醫護人員查遍全身也沒有任何傷口,只是身下出血,他們判斷她是因驚嚇要早產。
車入醫院,我們幫他們抬下臨產的空勤主任,醫院特意為她開啟了電梯,直接送上婦產科手術室。我們沒跟上去,而是一路打聽著,直奔急救室。
晚了!
那個場景我終身難忘,他覆了白單,已經被醫護人員從急救室裡推出來。我們幾個推開醫院的人,撲上去就揭床單,記得他面色如紙,頭歪在一側,鼻子下面塞了兩大團雪白的棉花。肖東琳尖叫著捧起他的臉,碰下一隻棉團來,血還從鼻孔裡往外湧流,我們七手八腳地用手去堵,厲聲質問醫生為什麼不搶救。那些醫生都站在後面,木然地看著我們,看著荷槍實彈的女警瘋狂的樣子。
後來,醫院的領導和省公安廳的人都來勸解,才拉開我們三個女兵。
他還是被推走了。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肖東琳她們一路跟上去,哭聲震徹走廊!
半小時後,那個徐隊長趕到,暴瞪了雙眼,樣子比我們還衝動,他用手擰開了太平間的門鎖,在裡面痛吼:「知兵你混蛋!怎麼不等我回來,說好等我的,你怎麼就這麼走了!」
陪同他來的武警,都在外邊哀悼。等了半天,還等不到他們的首長出來,就紛紛進去勸,出來說他守著屍體,樣子很可怕。最後,王副廳長趕到,又陪他在裡面呆了好一會,才都眼珠通紅著走出來。王副廳長叫來公安廳的屬下,扳著手指一樣樣地吩咐,讓所有直屬單位都來送花圈,又叫買什麼樣的內衣,又和徐大隊長研究領多大號的警裝和皮鞋,他甚至想到了刮鬍刀。
聽到這些瑣碎的身後事,我的腦子似乎在空中飄乎游離起來,我開始疑惑,那冷冰冰的太平間裡,是不是真的躺著我的林教官。
王副廳長和徐大隊長接了電話匆匆又離開了,據說是要向省市兩級領導匯報,一個小時後,他們又都匆匆趕回來,再進太平間,親手為老同學穿上了衣服。至到這時,王副廳長才想起和我們一一握手,說些感謝和慰問的話,然後又接了電話離開,那時已經凌晨。徐大隊長留了下來,我們堅決拒絕了他安排的休息處,就在醫院的長椅上,和他一起,為林教官守了一夜的靈。是夜,醫院被出入的軍警們踏如平地,一樓成了花圈的海洋,我們在一片不真實的花海中靜靜地坐著,徐大隊為我們講述了林知兵犧牲的全過程。
以林知兵為首的六名特警上了飛機,先進入普通艙,因為空姐統一著裝,非常容易辨認劫匪,所以,解決那裡的六個劫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單林知兵本人,就擊斃了其中三個。接下來,在林知兵命令下,他們三人一組,一組原地安排保住飽受驚嚇的空姐們,一組摸入漆黑的頭等艙。
那時,只剩下飛行員和那個空姐教練沒找到。
頭等艙的電源被破壞了,飛行員和那個空姐就在黑暗中縮在座位上,林知兵問他們綁匪數量,飛行員說大概有七八個。大家這才知道,這機上,還可能有漏網的悍匪不知藏身何處。林知兵馬上用對講機向總指揮通報情況,才有了那一次的撤離。
這時,普通艙那邊,傳來一聲槍響,後來證實是虛驚,有空姐大叫倒地的劫匪活了,引得一個特警沉不住氣,就補了一槍。槍聲吸引這一組的兩個特警隊員就近折返支援。這樣一來,漆黑的頭等艙裡,就只剩下林知兵、空姐和那個飛行師。林知兵迅速脫下防彈衣,披在空姐身上,扶她向外撤。忽然,他舉槍高喊:「回來,他們在這裡!」
隨著一聲吆喝,隱藏在頭等艙的兩個最後的綁匪,從黑暗中現身了。林知兵辨聽到了他們竭力克制的呼吸聲,判斷出是一前一後。他飛起一腳將那個飛行員踢趴下,因為注定腹背受敵,機艙過道又太窄,安頓空姐已經來不及。他更加知道,這位懷孕的空姐身子太大,那件避彈衣根本沒有繫上扣,她的前身是暴露的。於是,電光火石的瞬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一把將那個空姐拽過來攬在懷中,用身體掩住那個空姐的前身。他和正前方的綁匪幾乎同時開火對射。空姐身上的避彈衣,只替她躲開一枚致命的子彈,林知兵就已將這個綁匪當頭擊斃。可是,他縱有天大本事,也再無暇顧及身後。身後的悍匪,正是劫機的主犯,他明白大勢已去,絕望地用衝鋒鎗一陣狂掃,隨即被聞聲調頭趕回的兩名特警當場擊斃。
這個時候,反劫機行動終於告捷。獲救的准空姐們,開始在歡呼聲中一一滑向地面。頭等艙中,那個飛行員跌撞著找到並拉開了電閘,林知兵倒在通道上,身邊的女空勤主任兩歷生死,毫髮未損。
整個交戰的過程,說著長,當時也就只有兩三秒鐘的時間,只能用神勇壯烈來形容,這是我在和平年代親身經歷的最英雄的一次壯舉,主角是一個被降職使用的警官,是我永遠深愛的勇士。
當夜,醫院的領導特意來看望我們,據他們說,那個空姐領導剖腹產下了一個女孩,大人平安,小孩由於月齡極其不足,正在保溫箱裡觀察。後來,這個被林教官用生命保護下來的孩子奇跡般健康地活了下來,名叫念兵。
我們的周大隊長第二天下午趕到,迎接他的,是三個眼睛紅腫的女兵,還有他的同窗。他鐵青了臉下了車,二話不說徑直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徐大隊的衣襟。徐大隊長一動不動,任由他抓小雞一樣地揪著,王副廳長也趕到,他並也不勸,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見誰都不動,才輕輕分開他們,沙啞著嗓子沉痛地說:「我們應該為他高興,知兵說過,他這輩子都不願離開警隊,他現在如願以償了!」
五天後,由該省公安廳出面,為反劫機英雄舉行了隆重的遺體告別儀式。肖東琳她們都留下來,出席了這個儀式,林知兵和周大隊、徐大隊、王副廳長他們那班同學也來了好多,他生前工作過的北京武警總隊也派來了代表,連我們特警大隊的首長也到了。
不知為什麼,周大隊長命令我回大隊,將兩個押送女疑犯的回函送回去。我就這樣失去了送他最後一程的機會。後來,肖東琳向我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日本人吉田榮作的女兒正在香港,在那邊的衛星電視上看到了這次劫機事件,竟然專程過境,到醫院拜祭。肖東琳親眼看見了那個過程,形容說日本女孩只有二十來歲,一身素服,人長也很素淨,在醫院的太平間前長跪不起,很起了些轟動。
一個月後,林知兵的特等功、烈士證書和撤銷處分決定一起來到了大隊,我們因為參加這次行動,也分別榮立了個人三等功和集體一等功。在這些殊榮的照耀下,一切不白之冤都和林教官一起,煙消雲散。
當新兵再入營時,林知兵的事跡作為典型,成為思想政治教育的頭一課,由政委親自來講。每當我看著政委晃著一頭已經白起來的頭髮,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地宣講英烈,總會想起那個晚上,想起他和大隊長的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