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恭聲答道:「回娘娘,我家大人此時應該已經到了蘆州。」
蕭綽黛眉微蹙,惱道:「什麼叫應該?你家大人身在何處你都不曉得?」
這位容顏嬌美卻威嚴自生的皇后似乎有些惱了,可是輕怨薄嗔的語氣,反而……不邵-麼令人緊張了。
小六忙彎了彎腰,答道:「娘娘,小六隨大人返回開封不久,大人就下令由小六和鐵牛護送夫人急返蘆州,我們離開汴梁次日,就聽說趙官家駕崩,等我們返回蘆州不久,又得到消息,說皇弟登基,我家大人受先皇遺命,被朝廷封為橫山節度使、檢校太尉,以使相身份知蘆州府事,我們兄弟兩個很是歡喜,可我們在蘆州還沒等到大人,就收到大人送回的這口箱子,因我二人久居契丹,言語、地形比較熟悉,著令我二人親自送來,我們離開時,我家大人剛到絳州,從時間上看,現在應是已經到了蘆州了。」
蕭綽詫異地挑了挑嫵媚的雙眉,說道:「把箱子呈來給朕。」
彎刀小六從身邊提起一口箱子,雙手呈遞向前,蕭綽身邊一名女衛立即上前接過,然後要提到殿角几案上去打開檢查一番,蕭綽不耐煩地道:「無須提防,把它拿來給朕。」
女衛聽命把箱子提到御案上輕輕放下,蕭綽凝神看向那口半尺多厚,兩尺見方的箱子,見上面的封條和火漆仍完好無損,顯見不曾被人動過手腳,她舉手撫摸著箱子,心頭一隻小鹿忽然砰砰地跳了起來。
箱裡會有些什麼?按照當初兩人的計議,當前要配合她消滅慶王,今後在三方鼎立的格局下還要與契丹有所合作,這口箱子裡理所當然,應該有合攻銀州與取慶王的計劃,除此之外呢?他……他會不會贈我些私人之物?否則何必做得這般嚴密,連他的兩個義弟也要瞞著。
一時間,蕭綽競有些緊張、羞怯和期待起來,從叱吒風雲的一國帝后,恢復了一個小女子的情態。
趙匡胤駕崩、趙光義繼位、楊浩受封節度的消息她已經從自己的消息渠道獲悉了,她可深深明白這兩個官職意味著什麼。楊浩年紀輕輕,短短兩年間便位極人臣,而且開府建衙,順理成章地成為一方諸侯,這種陞遷度真是聞所未聞,使得籠罩在這個男人身上的迷團越來越多,她越想看個清楚,越覺得他籠罩在迷霧之中,叫她看不清楚。
宋廷一直不遺餘力地削弱節度使的勢力,集權於朝廷,竟會放他一個有實權的節度使?這件不合情理的事更令冰雪聰明的蕭綽百思不得其解,聯想到趙匡胤突然的暴斃,她甚至大膽地想像,會不會楊浩與趙光義有所勾結,趙匡胤之死是一樁天大的陰謀,所以楊浩才獲得豐厚的回報,得任節度……
可是儘管汴梁生的事情透著詭譎蹊蹺的味道,僅憑一些蛛絲馬跡她也無法判斷當時的真相,一面要念著宋國政局變化對她契丹的影響,一面又不可避免地想著那個叫她割捨不下的男人,這些日子在上京,無論意氣風氣處理朝政,還是低眉信手御園賞花,一絲情念中總是惦記著他,這時真的得到了他的消息,蕭綽這樣的女中豪傑竟也不由生起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來。
摸索良久,她才撕下封條,打開兩個扣環,將那箱子輕輕地開啟。
箱子打開,蕭綽便眼前一亮,她什麼都想過了,唯獨沒有想到箱中競是一片泥,一片膠泥。箱底固定著一塊木板,板上竟然是一副沙盤,那沙盤以膠泥塑成了山川、河流、城池的形狀,惟妙惟肖,十分逼真蕭綽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慶王,這些日子沒少琢磨銀州形勢,她只輕輕掃了一眼,便看出這沙盤塑的正是銀州地形,蕭綽柳腰輕折「專注地看著這副新穎別緻的地圖。
契丹人征戰沙場,統兵大將有時也會聚沙石為圖,演示雙方兵力部署,與部將討論兵事、研究對策,但是很少製作如此精細、詳細的沙盤。這具沙盤在手,如同自空中俯視銀州,將那裡的山川形勢盡展眼中。
蕭綽見箱蓋內層還沾著一封信,便取下來在燈下展開看了起來。
信無收信人、書信人的名頭,沒頭沒尾,開宗明義地便講解雙方如何用兵,如何南北夾攻,謀取鉻州,整篇信看罷,又翻過來掉過去仔細打量,再也沒有旁的東西了,蕭綽臉色漸漸落寞下來。
她折起書信,抬眼望向彎刀小六,淡淡地問道:「就這些?楊浩沒有再交待你什麼?」
彎刀小六還未答話,鐵牛已搖搖頭,憨笑道:「娘娘,我們連大人的面都沒見著,就被打到契丹來了,哪有可能還得到大人的什麼吩咐,不瞞娘娘,這箱中是什麼東西,我們兄弟倆都不知道,大人把它送來時,就已是封好了的。」
蕭綽的眸光黯淡下來,冷淡地道:「朕知道了,你們回館驛歇息,候朕的回信便是。」
小六和鐵牛面面相覷,不知皇后娘娘何以忽然露出不悅之色,二人也不知楊浩信中都說了什麼,只有告退而出蕭綽吁了口氣,仰身往椅上一靠,揮了揮手,幾名女衛便也躬身退了出去。殿中頓時靜了下來,半晌,蕭綽張開眼睛,看著眼前那副精緻的沙盤,眸中漸漸流露出一抹幽怨:「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和我之間,就只有互相利用的關係嗎?」
從醉意朦朧中被他佔有,再到含羞忍辱主動挑逗,直至最後枝他粗暴的▲r,十一一蕭綽的臉頰有些燙,一雙明眸也瀲灩起一抹誘人的迷離。不可否認,當她第一次與楊浩成就孽緣的時候,她是又羞又憤,恨不得把楊浩千刀萬剮的,哪怕後來主動挑逗他,也只是把他當成一件工具。
可是夜夜燕好,不可避免地從她的生理影響到了她的心理,讓她漸漸對楊浩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感情,只是她清醒地認識到,一旦利用價值消失,這個男人就必須從人世間消失,所以她冷靜地控制著自己的理智,不讓自己對這個男人真的動情,成為一個**和感情的俘虜。
然而儘管百般戒備,心防重重,這個男人最終還是走進了她的心裡,當楊浩以一個她動動小指就可以取他性命的死囚身份掌握了主動,把她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攝政皇后擺佈於股掌之上的時候,當他強悍地把她■按倒在牢房裡,像野蠻的契丹牧主粗暴地佔有自己的女奴一般進入她身體的時候,由身到心,那個男人都在她身上牢牢地烙下了他的印記,一生一世揮之不去。
她是一個女人,在楊浩身上,她頭一次體驗到了做為一個女人最大的羞辱,卻也體驗到了一個女人最大的快樂;她是世上武力最強大的帝國女皇,可是卻被自己的一個囚徒掐住了她的七寸,讓她無從抵抗地體驗到了任人擺佈的弱者滋味,這個男人……還是她未出世的孩兒的親生父親,如此種種,讓她如何相忘?
每日裡,她有數不清的奏章要看,要處理朝政、要展民生、要絞盡腦汁地平衡各部落間的矛盾,要小心翼翼地應對女真、室韋等部族的試探和挑釁,可是不管她忙碌還是清閒,心底裡總有一絲割捨不斷的悸動,那是一個女人的溫存與憂傷。
可他是怎麼對她的呢?他派人回來了,只是冷冷淡淡地告訴她,他已做好了準備,可以兵攻打銀州了。還很市儈地強調了一番,。慶王交給她處理,銀州一定要交到他的手中,除此,再也沒有什麼了。
罷了,我本不該心懷癡念的。自從爹爹把我扶上這皇后的寶座,我就注定只能在這條權力的道路上孤獨地走下去,再也沒有回頭露,回頭就是懸崖峭壁,足以讓我和我的家族粉身碎骨的懸崖峭壁。走在這條路上,我就注定一生與謀略和權力為伍,做一個四大皆空的孤家寡人,何必如此執迷不悟,想他做什麼!」
楊浩的一瓢冷水把她潑醒了,蕭綽迷茫、憂傷的眼神重又恢復了銳利和精明,她折腰而起,俯身向前,冷靜地看向那副山川地理圖,腦海中回想著楊浩信中提及的一切,對照眼前這副極其詳盡、標誌著銀州內外所有重要兵驛和山川、水流的沙盤,思索著出兵的事情。
銀州千里迢迢,戰場瞬息萬變,慶王不可能按照他們的設計出招,所以楊浩這封信也並沒有詳細的作戰計劃,他只是提出了針對銀州城的地輕,雙方聯合出兵、應對種種變化的可能做出的提議,以及戰利品的分配,至於具體的如何配合作戰,還要看雙方主將到了戰場上的默契程度。
對銀州,不管是楊浩還是蕭綽都勢必一戰、而且是勢在必得的一戰。楊浩急於奪取銀州,不止是為了樹立蘆州兵威,也是為了讓他這個橫山節度名符其實,徹底掌握橫山山脈這處西域與中原之間的戰略妥地的需要。同樣的,除掉慶王這個招搖在外的叛逆,也是蕭綽穩定契丹政權的迫切需要,兩個人各取所需,正是一拍即合。
至於戰利品的分配,慶王無論生死,一定要交到蕭綽手上,而銀州城,則歸楊浩所有。其實……,如果可能,蕭綽絕不介意摟草打兔子,除掉慶王的同時佔據銀州,為契丹勢力繼續向西擴張鋪墊道路,可是正如崔大郎當初分析的那樣,大宋正與契丹對峙,兩虎隔山咆哮,暫時都騰不出手來對付這只西北狼,如今只要確保西北不落在對方手中就好,他們任何一方都不想輕易增加一個敵人,哪怕這個敵人相對弱小,所以這銀州就算被她的人打下來,如今她也只能交到楊浩手上。
派誰去呢……,耶律休哥肯定不成。女真、室閱正蠢蠢欲動,六十多個屬國朝貢無常,上京需要這員虎將鎮著,況且……他與楊浩一直有些芥蒂,此去難說他會不會頭腦一熱,趁勢再與楊浩挑起事端,破壞了自己穩住西北、牽制中原、平息內亂、重振國力的長遠計劃。
那樣……就只有派耶律斜軫去了,他是南院大王,可以就近調兵,而且耶律斜軫聰慧穩重,足堪重任。如果令南院大王耶律斜軫率精銳的迭剌六院部五萬精兵西征銀州,使樞密使郭襲、宰相耶律賢適留守南院,調部族軍,涼州軍、屬**加強對宋國的戒備,我北院則按兵不動,宋國勢必不會輕舉妄動,如果趙光義真敢於此時悍然出兵,則可令耶律斜軫迅回師,與我北院兵馬成鉗勢夾擊宋軍,慶王那裡有楊浩牽制,當不致引兵追來一一一一一一」
「就這麼辦!」
方才偶露兒女情態的被蕭綽重又變成了那位殺伐決斷的女中巾蟈,她提起硃筆,抽過一卷紙來,正欲下詔,瞧見桌上那一箱泥,本已冷靜下來的情緒突然又不受控制地暴怒起來,她伸手一推,便將那口箱子拂到了地上,沙盤立即蟑得粉碎,蕭綽冷笑一聲,就像摔得粉身碎骨的是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只冷冷地瞥了一眼,便要坐到椅上,開始起草對南院的詔書,忽地,眼前光亮一閃,似乎有什麼東西,蕭綽不由一怔。
殿外的女衛聽到裡面的動靜,按著刀便衝了出來,見蕭娘娘掌著燈,正彎腰看著什麼,女衛頭領急叫道:「娘娘,出了什麼事?」
蕭綽頭也不抬,淡淡地道:「沒什麼事,你們都出去,未得傳喚,不得進入。」
「是!」幾名女衛又急急退了出去,蕭綽蹲到地上,拿起一塊泥巴看了看,中空的,再往地上看看,蕭綽從一地泥巴中拾起一枝半卷在紙中的釵子,造型簡單的一個雙尖,沒有如何的名貴-$華麗,只是那鏤空的靈動叫人歡喜。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蕭綽有些驚訝、有些歡喜,臉上冷肅的線條漸漸柔和起來,她展開那蓑著釵子的紙來正要丟掉,忽見上邊似有字跡,急忙移過燈來仔細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何以慰別離?耳後玳瑁釵。」
蕭綽鼻子一酸,眼中不爭氣地湧起一團霧氣,她吸了吸鼻子,趕緊在那堆泥巴中又搜索起來,很快又找到一個小小的紙團,打開一看,是一枚造型別緻的銀戒指,蕭綽趕緊看那紙團,只見上邊果然也有一句詩:「何以道慇勤?約指一雙銀。」
蕭綽嫵媚的嘴角微微牽起,似乎想要露出笑容,但她抿了抿嘴角,很矜持地忍住,她是誰?萬里江山在手,豈會被這麼一件東西打動?蕭綽「很不屑很不屑」地撇了撇嘴,拈起那枚戒指仔細地端詳著,忽地現內側隱有痕跡,仔細看看,竟是一串年月日的數字,而且用的是契丹的年號,蕭綽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個可惡的傢伙,難不成是在我上京街市上隨便買了些頭面飾,如今又拿來糊弄我?」
「好像做出來沒多久啊,這個日期……這個日期……」
蕭綽忽然像燙了手,那枚戒指叮地一聲掉到地上,蕭綽頰生暈采,眼波盈盈,終於梭碉1了一個十七八歲小女子該有的情態《羞澀、歡喜、欲拒還迎……
「那個傢伙,好生無賴,那一天……那一天……他記鐫刻在這枚戒蕭綽咬了咬唇,忽然飛快地拾起那枚戒指兜在裙子裡,然後繼續在泥巴裡玩起了尋寶遊戲。
手鐲、耳環、「銀州城」中包裹密密的玉珮……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
那些膠泥塑就的山川河流全被蕭綽敲得粉碎,每一件用最情濃意濃的詩包裹著的飾都像一杯醇濃的美酒,讓她醢醢欲醉了。
殿中異樣的聲響令外面的女衛放心不下,一個侍衛統領壯著膽子悄悄向殿中探頭看了一眼,就見那位平素尊貴威嚴、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蹲在地上,左手掌著一盞燈,右手握著一堆紙團,低頭看著膝上裙中圍著的什麼東西,像一個「笑脫紅裙裹鴨兒」的小姑娘一般笑得天真、爛漫。
好不得意……
此時,銀州城一片蕭殺。
城禁、宵禁,兵丁四布,巡弋的士兵穿行在大街小巷,夜色中只有他們流動的***和沉重的腳步聲。
東門吊橋吱呀呀地放下去了,城門洞開,一行十餘名騎士直馳入城,經過城門洞時,馬蹄踏著青石的路面,蹄聲如雷。
一員契丹將領迎了上去,在馬上抱拳見禮,高乒叫道:「劉將軍,你終於到了。」
未騎猛地一勒馬疆,戰馬人立而起,希聿聿一聲長嘶,馬上的將軍將迎風吹起的披風一攬,大聲說道:「為避蘆州耳目,晝伏夜行,專抄小路,是故來的晚了一些。」
那員契丹將領道:「將軍一路辛苦,慶王早為將軍安置了館稗,且請前去歇息,明日一早……」
來人沉聲道:「不,軍情緊急,早一刻安排便搶一分先機。
他回喚道:「延朗、延浦。」
身後兩名二十出頭、英氣勃勃的小將提馬上前,大聲應道《那人道:「你二人與侍衛們先去館驛。」
回又對那契丹將領道:「將軍,請馬上帶我去見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