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丁庭訓房裡,玉落坐在他身邊,輕輕地敘說著這兩天尋找的結果:「爹,女兒還是沒有找到他。當日,若不救他,他就要被李家莊的人活活打死,女兒無法坐視。可是他逃離之後,就此失了蹤跡,我想再找他就千難萬難了。」
丁庭訓沉默片刻,輕輕歎道:「緣來時抓不住,緣去時便再無機會了。」
丁玉落也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道:「爹,他……他這一遭兒是真的苦了。爹爹如今已相信他不是那深夜潛入嫂嫂房中的奸人了麼?你為什麼要我跟蹤他,又說有人會去殺他,難道……」
丁庭訓不答才問:「官府那邊,對這樁人命案子怎麼說?」
丁玉落道:「柳、李兩家回來處宣揚,說官府已經受理了案子,派了捕頭來緝拿他。不過……女兒使銀子買通了一個小吏,卻打聽到如今的霸州代通判趙大人說查無實據,還需仔細查訪。派來的也不是捕頭,而是一個班頭兒,那班頭兒這兩日吃完了柳家吃李家,整天醉醺醺的事卻一點沒幹。現在到處找丁浩下落的,都是柳李兩家的族人。」
丁庭訓微笑下玉落又道:「董家血案生後,二弟每晚都在府中各處暗伏莊丁,想要候他前來拿他個正著。丁浩不是承業三合之敵,若是貿然闖來,唉兒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他不會來的。」
丁庭訓闔上眼睛。微微頭:「爹年輕地時候到處闖蕩曾經見過契丹人最崇拜地草原狼。那狼莫看身軀不大。遠遠看去就像一條無害地狗兒。可是它地凶狠卻令人心驚。尤其是它地隱忍。要是沒有把握。它會餓著肚子跟著對頭走上三天三夜到找到一個最恰當地機會。才會予敵致命一擊……現在地丁浩像是一匹狼。而且是最危險地那種受了傷地狼。」
丁玉緊張地道:「那他……早晚一定會尋來?如果他執意要找爹爹、要找二弟報仇兒……女兒該如何是好?」
丁庭訓望頂。喃喃地道:「來不來難說啊。什麼時候來。更難以預料。如果……他能青雲直上。有足夠地把握把我丁家轟成齏粉地時候。他就會來。挾一天風雷。報仇雪恨。」
丁玉落憂慮道:「爹。要是那……」
「呵呵。你怕他終是不肯放過我丁家?」
丁庭訓微笑起來:「女兒。你倒真地是看得起他呢。說起來。你大哥也是。你們兄妹。以前和他接觸不多。可稍做接觸。倒是不約而同。與他十分地投契。真是異數。」
他吁了口氣,感慨地說:「爹這一輩子,是一個很成功的商賈,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家業;爹這一輩子,也是一個很成功的士紳,在霸州能擁有今時今日的地方。可是……爹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不是一個成功的一家之主,這是爹最大的失敗之處。幸好,我還有一個好兒子、一個好女兒……」
他抬起手,眼中露出慈祥,輕輕撫摸著丁玉的頭,欣慰地道:「一個人要成功,需要真本事,更需要運氣。沒有運氣的人,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會成功,要麼……壯志未酬,便糊里糊塗的死掉;要麼,明明一身本事,卻被人壓制排擠、鬱鬱一生。
爹這一輩子,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少年結識的人中,不知多少人驚才艷艷,勝你爹爹百倍,卻總是掙扎不得出頭,最後流於平庸,窮困倒一生。他丁浩想要擁有能扳倒我丁家的力量,談何容易。(,)
他出身低微、不曾習文、不曾練武,要出人頭地,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成。或許……他一輩子也不會成功,直到胸中這份仇恨磨礪平了,成為一個平庸的農夫……」
想起丁浩往昔表現,丁玉落搖了搖頭,說道:「爹,以前的丁浩,其實胸無大志,只想有自己的一份產業、只想有自己的一個家,那時的他,或許難成大器。但是現在,女兒相信他這一生,絕不會流於平庸。」
丁庭訓微笑道:「那又如何?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恐怕爹爹早已不在人世人,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好了,就算他全拿去,難道就不是我丁家的了?不管他是不是改姓楊,他身上流著我的
是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而且,我不相信他會毀了為……丁家還有你、還有你大哥,丁浩這個人……不管再怎麼變,骨子裡卻還是重情重義的。」
丁玉落默默地垂下眼簾,心中幽幽地想:「我的糊塗爹爹呀,為什麼直到這時,你才能想得明白?若是你早這樣想,又怎會鬧成今日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面?」
丁玉落愁腸百結,丁庭訓倒有一種大徹大悟的豁達,他呵呵一笑道:「好啦天色晚了,你也回去睡吧。為了這個家,爹還會盡力地撐下去,倒時你大哥那裡,你要時常過去幫著照料,天下奇人異士多的是,咱們四處尋醫問藥,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把宗兒救醒過來。唉如今……這已是爹爹唯一的期盼了……」
「是,爹爹歇息吧兒回去了。」丁玉落聽他提起大哥,心中一陣黯然,低低應了一聲,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看著女兒的背消失在門口,丁庭訓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吃力地坐起來,打開床榻盡頭的暗格兒裡邊摸出一件絲綢包裹的東西,輕輕打開,從裡邊拿出一枝鳳釵。
那是當年他送給夫人的情之物,夫人一氣回了娘家時留在了府上,誰想就此成了遺物。輕輕撫摸著那光亮如新的釵子,丁庭訓喃喃自語道:「娘子為什麼你去的那麼早,如果我在外面為了家業奔波的時候你幫我教養孩兒,業兒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娘子們兄倆都是你的親生兒子,為什麼為人秉性卻差了這麼多呢今你讓為夫該如何抉擇才好?業兒為了爭奪家產,使計害了丁浩,為夫心裡是又氣又怒,可是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切都晚了。為夫這雙眼睛,一輩子不揉沙子,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裝糊塗。這樁醜事,我甚至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丁庭訓說到這裡老淚:橫:「娘子啊,丁浩……已棄我丁家而去,再也不會回頭了。如今丁家只有這麼一個孽子能為我養老送終,你讓我拿他如何是好?為夫想清理門戶,可是我辛苦一生打拼下的這份家業,你讓我交給誰,交給誰啊……」
丁庭越說越傷心,他顫巍巍的拭了把眼淚,嘴唇顫抖著道:「自打轉過年來,為夫這身子骨兒是越來越差了,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要去與你相見了。可是……咱們丁家運糧被劫,到底有沒有內奸現在還沒查個清楚。宗兒長睡不起,業兒卻不爭氣,為夫放心不下啊,娘子在天有靈,你幫幫為夫可好……」
丁庭訓正淚低語,忽覺臉上微微有風拂過,他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就見雁九不知何時鑽進了房來,正站在他的面前,丁庭訓一怔,忙拭拭眼淚,怒道:「九兒,這麼晚了,你來做甚麼?」
雁九眉毛一挑,笑容可掬:道:「老爺身子乏了,應該歇息了,老奴……來催促催促。」
丁庭訓眉頭一皺,惱道:「沒有規矩,老夫還不想睡,要你來多嘴,下去。」
雁九笑得更詭異了:「老爺,您沒聽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是說,老爺您這些年為了丁家操勞奔波,身心俱疲,真的是太累了,您應該歇著啦,一直歇下去,呵呵,這兩眼一閉,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了,您還有這樣傷心麼?」
丁庭訓怵然一驚,雙眼霍地大張,挺直了腰桿兒,驚怒道:「雁九,你說甚麼?」
雁九嘿嘿一笑,說道:「老爺,咱們主僕一場,老奴真的是不想太傷你的心。可是你這沒了牙的老虎也實在太能撐了,搖搖欲墜、風中殘燭,可就是墜而不倒、殘而不滅,老奴實在沒法子,只好盡一盡忠僕的本份,來送你一程。」
他陰險地笑著,上前一步道:「丁家表面上看,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可其實骨子裡呢?髒污不堪,早該換個主人清掃一番啦,老奴這也是為了丁家好,老爺您說是不是?」
丁庭訓大怒,喊道:「來人,來人!」
雁九笑道:「老爺不要喊啦,您身邊侍候的人,都被老奴打開啦,老奴是內院兒管事,您最親信的人,誰會起呢?」
丁庭訓沉聲道:「雁九,你好大膽,老夫對你一直信任有加,你到底想做甚麼?」
雁九一揖笑道:「正因老爺對老奴如此寵信,所以老奴才不想讓老爺做個糊塗鬼,有些事兒,如今總得跟老爺你說明白了才好。」
丁庭訓沉住了氣,冷笑道:「你有什麼事要與老夫說?」
雁九豎起一根手指,嘻笑道:「這第一件麼,這麼多年來爺您真的是冤枉了楊氏了,當初把您酒後糊塗,與楊氏芶合,生下丁浩那個孽障的事告訴夫人的,不是楊氏,其實是老奴我。」
「什麼,你……你你……」丁庭訓二目圓睜,氣得手足冰涼。
雁九自得地一笑,又道:「蠱惑夫人回娘家老爺一個小小教訓的,也是老奴我。哎喲爺,您可別氣著嘍,老奴這話兒還沒說完呢。老爺,引了災民流匪來血洗夫人娘家,把夫人和二少爺都殺掉了的實還是老奴我。」
丁庭訓如五雷轟頂,驚恐地叫道:「你說甚麼?二……二少爺業兒……業兒他……」
「嘿嘿,如今的二少爺,其實……是我的兒子。人常說,兒肖母、女肖父,老爺您沒
少爺長得不怎麼像夫人,卻和當初夫人身邊那個貼身相仿麼?」
「惜兒?」若不是雁九提起庭訓真的是想不起這麼個人物了,丁家這麼大麼多年來上房不知換了多少茬丫環,他哪記得起來。
雁九嘻嘻笑道:「是啊楊氏一塊兒侍候夫人的那個惜兒,她因為偷竊夫人的飾被老奴現,所以被老爺趕出丁府去了,這回老爺想起來了麼?嘿嘿,其實,她不是偷了夫人的飾,而是因為有了我的兒子,您那麼愛面子,丁家的規矩那麼大,一旦現男僕女婢偷情生孕這樣的醜事,一定要把我們全都趕走,那時我們如何過活?所以我就勸她,找個理由被趕出府去,只有還有我在,總能讓她母子衣食無憂。」
雁九臉上的笑容有些冷下來:「她一個沒見識的小女子,還能有什麼主意,自然言聽計從。」
丁庭訓聽到這兒喉頭一熱,一股腥甜的味道兒直衝鼻端,他咬緊了牙根,強行抑住那欲噴的一口鮮血,半晌才壓住了那口血氣,怒聲道:「雁九,難道……你……你偷梁換柱,難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圖謀我丁家家產?」
這句話問出來,庭訓心中忽然閃過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失聲道:「不對,業兒……」
他說順了嘴,話一出口才起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竟是別人的種,心中一時也不知是怒是悲:「不對,他……他只是次子,就算你移花接木,也奪不了我丁家產業,難道……難道我的宗兒,是被你……被你……」
雁九輕輕擊,微笑道:「老爺果然精明,已然想通了這一層了?不錯,廣原送糧時走漏消息,這內奸……其實就是我,可惜啊,你的兒子命大,殘而不死,不過這也無妨,他既不能傳承香火,又不良於行,本來這家業就得轉到我的兒子手上,只要動些手腳,讓老爺你早點歸天就成了……」
「你……你這天殺的老奴……」丁訓眼前金星亂冒,氣息奄奄,已是無力起身。
雁九嘖連聲地道:「誰知道,這時候你那私生子兒偏偏出息起來了,要說呢,還真是血脈相連,天生親近。大小姐喜歡與他親近,大少爺也是放著自己『一母同胞』的二弟不用,偏偏對那丁浩青睞有加,想讓他認祖歸宗,繼承家業。他這麼想,本來也沒甚麼了不起,可是你這老糊塗,叫了你那麼多年爹的寶貝兒子不想要,偏偏也起了招攬那小雜種的心思。
你不仁,我義,這可就沒話說了。老奴先使一親信小婢下毒,大少爺就再也管不了閒事了。可是那丁浩還活蹦亂跳的,你說這可怎生是好?嘿嘿……,有法兒。要說我那兒子,長相固然俊俏,談吐也是風雅、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那更是無所不通,大少爺長年在外奔波,少夫人青春年少、生性活潑,悶在這院兒裡只見得這一方天地,竟與我那兒子日久生情,做了『夫妻』。」
丁庭訓聽到這樁醜事,胸:劇烈起伏,卻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雁九雙掌「啪」地一拍:「這一下就成了,用此醜事要挾,她一個不經事的少年女子還不乖乖就範。老奴多次觀察,現那丁浩只要回了丁府,每晚只在房中歇息,從不與其他管事往來飲酒。於是便設下這偷奸計,有了少夫人配合,有業兒、蘭兒一眾人物響應,這齣好戲毫無破綻,由不得老爺你不信。
老奴本想著,借你的手,打殺了你這唯一還能撐起丁家來的兒子,誰知道,這丁浩也是個風流子兒,居然勾搭了一個俊俏寡婦,還讓她死心踏地的肯出來為他作證,害了我的好事。幸好,他雖未死,他的老娘卻被你逼死了、又因為你這老糊塗,連那董小娘子也死了,哈哈哈,這血海深仇,可是一輩子也解不開了,老奴也未想到,這成全老奴的最得力的人物,居然是老爺你……」
丁庭訓身子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牙關緊閉,污血自唇間慢慢溢出。他雙眼睜得老大,直勾勾地盯著房頂,若非那眸中還有最後一絲光彩,現在已是一個死人。
雁九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他微笑著走近,柔聲安慰道:「老爺,你就安心地去吧。大少爺已經對我沒有半點威脅,連徐大醫士都束手無策,還有誰能醫好他呢?所以……我會好好侍候他的飲食寢居,還會到處給他尋醫問藥,那樣才顯得兄友弟恭,二少爺這當家人才算是地方表率啊,您說是不是?現在擋我道兒的障礙全都掃清了,丁家其他的人我是不會害的,老爺您聽了會不會有些感激老奴啊?」
雁九彎下腰,仔細看看丁庭訓的模樣,又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惋惜地道:「老爺,您怎麼這就去了呢,老奴還沒說完呢。您……也是被老奴下了藥的,可千萬不能大喜大悲啊,要不然……死了也沒有任何人看得出異樣。」
他慢慢挺起腰來,臉上露出一抹倨傲:「真是遺憾,你還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呢。」他伸出手,輕輕抹下丁庭訓的眼皮,淡淡地道:「我的身份何等高貴,我的兒子做你丁家的家主,那不是辱沒了你,而是抬舉你丁家!你一輩子好體面,難道不感到榮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