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下如果有一個巨大的洪爐正在煮著這塊奇地,那麼,現在已到了沸騰的時候了。
地底凹穴的冷熱空氣調轉,已逼到了一個無法容讓的地步,「蓬」地。一聲,大量的泥糊與泉水,在泥塘中心飛噴而出!
這一大蓬水花泥石,在半空的午陽下映著奇異的而奪目的光芒,像忽降下一陣五彩繽紛的雨,驟又打落回泥塘上!
然而這雨卻是極酷熱的。
聶千愁的攻擊極烈。
他白髮激揚,撮唇尖嘯、長身而起,居高臨下,葫蘆中自光如電,飛射冷血!
冷血凝立不動。
這下無疑形同飛鷹攫向麻雀。
聶千愁也睹准冷血左腳受傷,難以作出迅速的閃躲,跳避。
他要在熱泥正降下前擊殺冷血,然後再躲開去——這對他和敵手而言,都是一個考驗!
誰通不過這考驗,誰就得死!
但一個真正的高手,都喜歡通過考驗,因為有考驗才有挑戰,有挑戰才有奮發,有奮發才有進步!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對殺手而言,「退步」只有「死」!
熱泥、飛泉,在半空形成一朵奇異的花!
聶千愁如鷹,攫向冷血!
他能不能在泥水未降下前一瞬,格殺冷血?
言有信、言有義拉著葫蘆走,丁裳衣、高風亮、唐肯等完全無法拒抗的跟著走,就似一張無形的網,把他們拖著,完全掙動不得。
他們走了大約二三里路,言有信不住回頭張望,忽向言有義道:「我們往回路的小徑,轉回去。」
言有義奇道:「為什麼?」
言有信道:「而今李大人、魯大人已往青田鎮上來。不蕊諞們折回青田等候,好過一路上押這些人走易生枝節。」
局風亮、唐肯聽得居然出動李鱷淚也親臨青田鎮,都吃了一驚,心中暗忖:怎會為了這件案子,擺下那麼大的陣仗?!
言有義笑道:「今番我們擒住這三人,可是大功一件。」
言有信道:「可惜。」
言有義問:「可惜什麼?」
言有信道:「這三人卻是『老虎嘯月』所擒的。」
言有義嘿嘿笑了兩聲:「你以為聶千愁還有命回來討功?」
言有信道:「你是說……」
言有義望向天空和枝頭。
蒼穹上有飛鷹振翅。
枝頭上有麻雀。
麻雀縮著首,望著天空翱翔的蒼鷹,不知是在羨慕還是在恐懼?
言有義目光十分冷峻,「如果我沒猜鍺,那拿劍的年青人是……」
他沒說下去,只喃喃地自忖道:「不知道誰是麻雀?誰才是鷹!」
聶千愁撲在半空。
他巨大的身姿遮去了一半的日頭。
冷血在陰影裡。
他沒有退縮,也沒有迎上去。
他突然一掌劈空擊出!
掌力不是擊向聶千愁,而是遙劈濺在半空泥水!
掌力一推之下,炙熱的泥濘飛濺向半空中的聶千愁!
聶千愁功力再高,也不敢被這地底蘊熱已久的泥水淋著,他陡地卸下衣袍,一蔑阼著,捲去泥水,一面藉力斜飛,落於丈外!
泥水濺射的範圍之外。
他落地的時候,忽覺耳背一陣冷。
他緩緩回過頭去,咽喉抵住了一把劍。
劍鋒明亮。
劍握在冷血的手。
劍鋒冷。
眼光更冷。
聶千愁陡向前疾行一步、
這一步,無疑是等於把喉嚨送上劍鋒。
但冷血也疾退了一步。
劍鋒依然抵上聶千愁咽喉上,連血珠也沒刺出一滴。
聶千愁一甩髮,等於把脖子往劍鋒上一抹。
只是劍尖跟著一圈,待聶千愁停下來的時候,劍鋒仍抵在他的下顎,不過點傷全無。
聶千愁冷笑道,「好劍法。」冷血在他顧著捲開泥水之際已破了他的葫蘆劍影,先一步截住他的退路。「不過卻不敢殺人。」
冷血笑了,他一笑,眼睛就溫暖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殺你?」話一說完,劍已收回,回身就走。
只留下聶千愁在怔怔發呆,衣上還沾了幾點泥水。
聶千愁嘶聲道:「我要殺你,你為什麼不殺我?你為什麼不殺我!原來冷血的劍已不敢殺人了!」
冷血沒有回頭:「你殺我我就一定要殺你麼?冷血的劍一定要殺人才是冷血的劍麼?」
聶千愁被這問題問得一怔。
冷血一面走著,一面留下一句話:「你還要活下來,看友情從無情變為有情;我也要活下來,那三位被冤枉的朋友,我不能叫他們被人冤枉下去。」
言氏兄弟到了「小滾水」的果園鄉莊,已經入暮,言有義還待往前行,言有信道:「我們不如就在這兒歇歇罷,這裡一帶聽說叫做『小滾水』,有很多泥沼流砂,還是小心點好。」
這時蟲鳴四響,晚風徐來,襯著五人的腳步沙沙。
言有義想了想,道:「好吧。」
這兒附近只有數家茅屋,走在荒密的樹蔭下,因星光很繁密,也不覺太暗。他們盡量避免步入道旁的泥淖。
言有義眼光流轉:「找間看園子的人家住下吧。」
於是言有信踢開了一棟茅舍的門。屋裡一家四口,在果園辛勞了一整天,正是享用晚餐的時候,不速之客突然己到了門口。
家裡的男人吆喝:「你們是什麼人?!」
言有義的回答是把他打倒在地。
男人咯著血,僕在地上,唐肯,高風亮等看得眥眶欲裂,但又能作什麼?
言有義喝問:「有什麼吃的,快都拿出來!」
家裡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和一個小男孩,都在哭著。女人嗚咽道:「大爺不要打他,吃的……都在這裡……請不要難為我們……」
言氏兄弟看到只是一些醃菜、鹹餅等,怒道:「怎麼只有這些!」
女人哭道:「現在官衙要納三四倍的稅糧,我們哪有東西可吃?加上前次那什麼鏢局把我們的稅飽保失了,又要再繳一次,我們已被逼得……那還有什麼吃的呀!」
高風亮和唐肯都慚然低下了頭。
女人抓住言有義的靴子哀求道:「大爺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們……我們一生一世都會記住您們的大恩大德的……」
言有義桀桀笑道,「記住我們?你知道我們是誰?」
他指指自己鼻子道:「我就是衙裡的高官,那兩人……」他指向在無形網裡的高風亮和唐肯,「就是你口口聲聲痛罵的『神威鏢局』裡的局主和鏢師!」
那女人哭著抬頭,望了一眼,頰上還掛著整排淚珠,襯出一張蠻漂亮的臉。
「你們真是……害死我們了!」
高風亮和唐肯心中難過,而且憤恨:本來人家托自己護鏢,乃是對自己的信任,無論如何,性命可丟,鏢不能失,而今,保的是萬家百姓的稅晌,失手之後,尚未著手追尋,已被官府通緝,弄得走投無路,而今還為人所制,實在夫復何言?
言有義端詳了那女人一下,又望望在一旁哭泣的女孩子,忍不住用手托起女人的下巴,看去越美,色心大動,便道:「叫什麼名字?」
那女人結結巴巴地:「我……我……」起之於女子先天的敏感,她已約略猜出這賊子心裡想的是什麼骯髒齷齪的事。
言有義哈哈笑道:「信哥,你自己先找東西吃吃,我可要樂樂去了。」
說著把那女人往房裡扯,高風亮喝道:「狂徒!住手!」唐肯也大叫道:「你別胡來——!」
言有義逞自笑著,把女人拖走,女人拚力掙扎,男人勉強掙起要撲向言有義,言有義一腳把男人踢飛,撞在壁上,軟倒下來的時候已斷了氣。
這一來,女人哭得更厲害,號陶叫道:「阿來,阿來……」
言有義反手就給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地上,覺得興味索然,便過去扯那小女孩,一面咕嚕道:「好,大的不肯便要小的,反正吃大柚不如吃青梨。」
那小女孩一直想要躲縮,但仍是給言有義一把手抓住。
女人哭道:「你放了她……求求大爺你放了她……她年紀小,還不懂事……」
言有義道:「你懂事,但你不聽話。」
女人咬著全無血色的唇,「我聽話……我一定聽大爺的話。」
言有義嘿地一笑,抱起女人,往房間走去,言有信看得只搖搖頭,向那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恐嚇道:「你們坐著別動,一會兒你娘就出來,為爺們做頓好吃的,誰動,我就殺誰,就像——」
用手一指地上死去的漢子,狠狠地道:「就像你們爹爹一樣。」
丁裳衣忽道:「言老大,你過來。」
言有信怔了怔,隨後笑笑,指著自己鼻尖道:「我?」
丁裳衣用一雙妙目瞄著他,道:「你那天……在監獄裡……為何要放過我?」
言有信眉頭一皺:丁裳衣已是網中之囚,他大可斥責幾句或不答她,但他借房間的油燈望去,丁裳衣端坐在那兒,似嗔似笑,兩頰粉白得像新鮮熱軟的饅頭,偏又沾上一抹嫣紅,就像喜慶節日的甜糕一般;從來也沒有這樣一個人,言有信心中想,在這樣危難和狼狽的時刻裡仍那麼雍容美麗。
言有信笑笑,想了想,又笑笑,唐肯和高風亮都覺得很奇怪,怎麼像言有信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人,居然會有這種近乎忸怩略帶迷惘的表情?
只是唐肯和高風亮現在都極憤急;他們實在不明白丁裳衣為什麼要問言有信這些。
只聽言有信的語音出奇的輕:「丁姑娘……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道嗎?」
倏地,房間裡響起了一聲怒叱,一聲驚呼:
言有信溫柔的臉色立刻變回原先的死板,霍然回身,丁裳衣卻急急說了一句話:「言老大,念在你對我的情意,請保全這兩個孩子……」
言有信似驚覺到丁裳衣柔聲對他的用意,臉上掠過了佛然之色,還未發作,「砰」的一聲,一人已推開房間,嗆啷步出。
言有信一個箭步趨近,扶著言有義,只見言有義手捂下體,唇上淌血,一臉痛苦之色。
言有信詫道:「老二,你……」
言有義忿忿罵道:「那婊子……居然……居然用剪刀……嘿!」
言有信怔了怔,道:「剪刀?」
言有義恨聲道:「我已把她一掌劈了!」
唐肯再也忍耐不住,怒罵道:「姓言的!你這個絕子絕孫喪盡天良不得好死,惡事做盡禽獸不如活當五馬分屍亂刀剁碎**人妻的王八龜孫兔崽子!你——」他怒得一口氣把罵人的話長江大河般吐盡,言有義一個閃身,已踹了他一腳。
這一腳踢得十分之重,要是平常人,只怕就要吐血當堂。
唐肯的身子素來硬朗,但下面的話卻也說不下去了。
丁裳衣忽望向言有信,眼中已有哀求之色。
言有信心中一動,把要踢第二腳的言有義拉開,勸道:「老二,這人要留著交差,死了就不好辦!」
言有義恨恨地道:「***!老子的命根子已絕了一半,他還來罵——不是為了陞官發財,我一腳就踹死他!」
言有信歎道:「誰不為陞官?誰不為發財?為了名利權位;什麼大欲禁忌,都得讓開去。」
言有義又嘿嘿乾笑兩聲,目光游處,瞥見縮在牆角邊的一對姊弟,當下狠狠地道:「好,玩這小的一樣。」說著便往那小女孩走去。
言有信回首望丁裳衣。
丁裳衣向他點點頭,又搖搖首,眼中乞求之色更濃。
這眼色柔順裡帶著艷媚,是言有信一生不曾見過的,他皺了皺眉,搭住言有義的肩膀道:「算了罷,你受傷了,還是休養一下的好。」
言有義霍然回首,瞪住言有信,眼色很奇怪,然後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