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潛正納悶時,卻聽徐簡幽然歎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wWw.b111.net自古以來,讀書人發奮苦讀修身治家,為的就是一朝能受到天子賞識,登堂入室,衣緋紫纏玉帶。以前漢以孝廉取士,凡地方知書達理品行孝悌者均可舉薦為官,此舉讓天下士子看到了希望。卻不料,之後門閥世家興起,到魏晉時更實行了九品中正制,完全以門第取士,才有「舉孝廉不知書,舉秀才父別居」之謬。似老朽這等出身,做個地方官員還可以,但限於出身,終一生也未必能衣緋紫纏玉帶。」
徐簡再歎一聲,又道:「開皇年間,文帝開科取士,不以門戶之見,而以科舉取官,開一代之先河,此舉實乃天下士子之幸。然則當時的朝廷依然為世家把持,莫說貧寒之士,即便老朽這等出身也未必有出頭之日。是以老朽推病不出,非不能出,實不願爾。當今新朝初立,百廢待興,犬子以科舉為官,雖官卑職小,卻讓老朽看到了希望。老朽一力讓犬子到地方出仕,一則是因朝堂仍多被貴戚世家佔據,犬子棲身其中,恐終生不得志。二者是因天下未定百姓困頓,以犬子之能,非老朽自誇,卻能安定一方。」
李潛聽了心中暗歎。徐簡所言雖有些忤逆,但卻切中時弊。李潛的前世是在千年之後,自然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明白隋唐之際興衰成敗的種種緣由。隋唐之際,雖農民起義對門閥世家衝擊極大,但李淵建立唐朝依靠的仍然是門閥勳貴。朝堂高官中,出身貴戚世家的佔了大多數,而且世人的心態仍是重出身不重才幹,世家出身仍舊受到追捧。就連皇帝陛下都為門閥世家的勢力感到頭痛。但是,李潛沒想到徐簡竟然也能看的如此透徹。這讓他不僅暗自心驚,莫非這徐簡也是穿越來的前輩?
徐簡三歎,道:「老朽觀你二人,皆貧寒之士,難得俊彥。今天下未定,以你等之才,他日定能平步青雲,甚至封侯亦非不可能,是以老朽有些許妄念,希望你們日後能與犬子互相扶持。此乃老朽私心,還請你們勿怪。」
聽到這李潛才明白,原來徐簡對兩人如此禮待有嘉目的是為徐方平拉攏盟友!不過,李潛不得不佩服徐簡。這老頭實在太聰明了。俗話說精明的人能夠看到眼前最大的好處,而聰明人能夠看到長遠的好處。以徐簡來講,他並不精明。因為眼下能夠給徐方平帶來好處的絕對不是李潛和牛弼而是貴為皇親國戚的柴紹。但徐簡自己卻沒有巴結柴紹也沒有讓徐方平刻意去巴結柴紹,但卻對李潛和牛弼兩個無名小卒言辭懇切推心置腹。他此舉算不得精明。
不過,反過來講,這卻是徐簡大聰明。李潛和牛弼兩人現在不過是個初入軍旅的無名小卒,不客氣的講,他此刻根本無須對李潛和牛弼有什麼太刻意的拉攏,哪怕他給李潛和牛弼一點好臉色,李潛和牛弼都將終身難忘。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兩人還未飛黃騰達時的一點禮遇,換來的是將來的投桃報李,徐簡的一點感情投資隨之時間的增長將來會得到千杯百倍的回報。這如何不是大聰明?這就是睿智,這就是老辣!
以李潛和牛弼現在的身份地位,他們能拒絕嗎?答案很明顯,絕對不能!因為李潛和牛弼現在沒有任何資本。
所以,李潛和牛弼立刻離席長揖道:「小子何德何能,得先生如此垂青?小子無以回報,當終身視徐明府為兄。日後小子當一切以兄長馬首是瞻。」
徐簡呵呵一笑,道:「你二人太謙。快快請起,不必如此。日後若犬子有不當之處,還請你二人多多幫襯。你們需要犬子相助的,犬子亦絕無二話。」
別人或許會當徐簡是在講客套話,但李潛卻知道徐簡此言大有深意。李潛起身,道:「小子乃村鄙之徒,少雖得師父教誨,卻終未能窺見門牆。今日聽先生一席話,小子茅塞頓開。小子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先生萬勿推辭。」
徐簡一愣,道:「哦?不知你有何事?」
李潛長揖道:「小子願拜先生為師,還望先生成全。」
牛弼生性純樸,說的更直白一點,便是一根筋,一切以李潛馬首是瞻。聽到李潛如此說,他也長揖道:「小子生性愚魯,若先生不棄,還請先生能夠一併收留。」
徐簡聽了,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徐方平和馬三奎亦十分驚訝。他們沒想到李潛和牛弼竟然會提出這個要求。馬三奎認為李潛和牛弼皆是武將的苗子,徐簡雖然在文壇有些名聲,但與武將系統根本不搭邊,拜徐簡為師對他們並沒有多少能看得見好處。
徐方平以為徐簡會推辭,然而令徐方平意外的是徐簡笑過之後卻道:「好,好,好。得英才而教之,乃大幸也。你們既有此願,老朽幸甚。」
徐簡的回答讓徐方平大跌眼鏡。就連馬三奎都覺得不可思議。
李潛聽了徐簡的答覆,立刻跪下。牛弼也緊跟著跪下。兩人齊聲道:「弟子拜見恩師!」說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徐簡起身上前,伸手扶起二人,拉著二人的手道:「老朽空度六十載春秋,卻不料到風燭殘年能得兩位佳徒。老朽幸甚。」徐簡這話說的有些誇張,因為他把徐方平都貶低到李潛和牛弼之下。不過,徐方平似乎也早就習慣了父親的貶低,臉上沒有任何不悅。
李潛懇切地道:「恩師謬讚,弟子惶恐。我等皆是愚魯之輩,日後若有差池,還請恩師教誨。」
徐簡點點頭,道:「那是自然。輔國,爾乃勇將之資,假以時日定以勇武聞名於世。藏拙,爾乃治邦之才,若用於正途,當是一代名臣。」短短兩句話聽的李潛渾身冒汗。他心中忍不住在想,這老頭是不是真從後世穿越來的?為何他說自己會如此切中要害?又或者他是李淳風、袁天罡一樣的神人,有見一面便知玄機的本領?
牛弼生性純樸,見徐簡點評了兩人卻沒說徐方平,忍不住問:「恩師,卻不知大兄是何等之才?」
徐簡回頭看了一眼徐方平,道:「他乃能吏爾。」
換作其他人,對父親如此評價或許會有些沾沾自喜。但徐方平不同。他自幼被父親耳濡目染,自然明白這能吏與名臣的差別。只是,他家教極嚴,心中雖有不悅,卻始終沒有表現出來。
反倒是馬三奎不解,拱手道:「老太爺,您說的是什麼意思?某沒聽不明白。」
徐簡呵呵一笑,道:「能吏,乃是在一事一地中恪盡職守,不負重托。名臣,乃不世出之才,奠一朝之基業,開百世之興衰。藏拙,汝既拜老朽為師,老朽無以為教,只送汝兩句話。萬事以國為念,以百姓為念,雖死而百世流芳。不以己身之榮辱,不以官爵之進退,富貴終歸浮雲。」
這兩句話讓李潛渾身微微顫抖。這擔子太大了,大到即便是當今宰相都承受不起。更何況李潛不過是個小卒。
徐方平似乎查覺到李潛的惶恐,或者是因徐簡對他的評價而心中有些不悅,站出來道:「父親,時候不早,是否可以開席?」
徐簡點點頭,道:「開席吧。」
這頓酒宴是李潛一輩子最難忘的酒宴。席間,徐簡心情大悅,說了許多話,又忍不住多喝了兩杯,不久便不勝酒力。徐方平和李潛連忙將他扶進房間休息。再回來時,氣氛全無,匆匆喝了幾杯酒後便散了席。
李潛三人辭別徐方平回驛站休息。徐方平回到內宅伺侯徐簡。到夜半時分,徐簡醒來,見徐方平趴在外面的几案上睡著了。徐簡怕他受涼連忙叫醒他。
徐方平醒來,見老父已經坐起來,連忙喚醒下人端來溫著的醒酒湯,親自伺侯徐簡喝下。徐簡喝了醒酒湯,感覺稍好,便揮退下人對徐方平道:「你心中是否覺得為父今日失態了?」
徐方平躬身道:「孩兒不敢。」
「哼。」徐簡不悅的哼了一聲,徐方平立刻跪下請罪。徐簡見狀,歎息一聲,道:「罷了。你也是一方縣令,傳揚出去對你名聲不好,趕緊起來吧。」
徐方平依言站起來。徐簡歎道:「這些年來為父對你寄予厚望。你也從未違逆過為父。這一點,為父是知道的。為父也知道,其實你心中並不是沒有想法。」
徐方平連忙道:「父親,孩兒……」
徐簡擺擺手道:「這就是你與李潛的差別。牛弼自不必說了。他心思純樸,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先前你也說過,他對馬三寶都心中無懼,自然也不懼為父。至於李潛,他表現的太妥貼了。無論接人待物,他井井有條,而且心思極為縝密,所慮甚遠。」
徐方平詫異,道:「父親為何會如此說?」
徐簡道:「先前你向為父轉述了馬三寶稟報給柴使君的話。為父聽了,當即便斷定,李潛在軍營中的所為定然是有心為之。」
徐方平先是一愣,隨即卻又有些震驚,道:「莫非李潛早就計劃如此行事?」
徐簡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他如此行事,為的便是引起馬三寶的重視,進而得到柴紹的賞識。」
徐方平想到了什麼,立刻道:「難道當初他隨馬三奎來佑川也是早就計劃好了的?」
徐簡道:「應是如此。」
徐方平立刻冷汗遍體。他沒想到李潛竟然心計如此深沉,每做一事都竟然有目的,而且每件事都看的極準。他不由得問:「那父親你還……」
徐簡道:「你是不是想說既然為父看出來了為何還要收他為徒?」
徐方平點點頭,道:「孩兒想的正是這事。此人既然心計如此深沉,誰知道他日會不會算計我們?若真如此,我們日後豈受其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