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糊的紅泥小爐上,一隻圓口沙罐咕嘟咕嘟翻湧不休,淡淡的藥香瀰漫在這個貧寒窄小的雙房小院中,十五歲的唐離輕搖著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著火候。陋室貧居,原本采光就不好,加上淡淡的藥霧騰起,愈發使他的面容朦朧起來。
內房之中,隱隱有間歇的咳嗽聲傳來,聽聲音,分明發自一中年婦人。聽到咳嗽聲,唐離原本散淡的眼神陡然添了三分熱烈,而此時沙罐中煎藥的火候,正如閻蘇生所言,堪堪六分。
「阿娘,吃藥了!」,走進僅有三兩件粗木傢俱的內寢,唐離小心的將床上躺臥著的母親扶起,讓她舒適的靠在肩頭後,才將溫熱正好入口的粗陶碗遞了過去,一口口小心餵過去,殘破的房舍中一股溫情隱隱流動。
這婦人年約四旬左右,瘦削的臉上有著兩團病態的嫣紅,只是看她眉眼間的溫婉氣質,想必年輕時也定是出身於書香之家。
喝完湯藥,那婦人額間已是隱隱見汗,唐離掏出麻布方巾細心的替她揩拭乾淨後,看著復又沉沉睡去的「阿娘」,一時陷入了沉思。
突然從貴州「借屍還魂」穿越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已經有四年時間了,從最初的驚恐到隨後的彷徨,再到今天,四年的時間足以使他習慣現在的一切,從說話到生活方式,再到他自己的這副新軀體,當然,還有床上躺著的阿娘。
直到現在,唐離也不後悔自己當初在雨夜狂奔的行為,雖然正是那個雨夜的閃電把他送回了現在的大唐天寶三年。出生於貴州最貧困的石頭鄉,自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誰,唐離幼年、童年的生活並沒有任何值得更多懷念的地方,上三流高中,然後讀三流大學,青年的唐離在人前出現的,更多是一個屢屢違反規章,除了感興趣的幾門外,其他各科都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叛逆者形象,這個山野中長大的野孩子看不慣的東西太多……
「水……水……」,婦人的囈語驚醒了沉思中的唐離,側身拿過一旁的粗陶碗,細心的為她餵過茶水,看著這個病體支離的「阿娘」,唐離的心頭湧起一絲暖意。
穿越到此,他最感激的,就是上又給了她一個「母親」,沒有親身體驗的人,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孤兒對家與母親的渴望,這種渴望無關年齡。
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和煦的太陽已行過中天,唐離驀然而醒,開始麻利的收拾藥碗泥爐。
「阿娘,我去了。」,再為婦人的床頭的茶碗蓄滿水,唐離輕輕的說了一句後,轉身離去,儘管他知道阿娘能聽到的次數很少,但四年來這句話卻從不曾有一日中斷。
出了自家的殘破小院兒,順右手向前走了約半柱香的時間,唐離停在了一個翠綠色的小角門前,不等他屈指叩門,「吱呀」一聲響動,裡間走出了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青衣小丫鬟。
「姑爺,您儘管去,我會照顧好老夫人的。」,青衣小鬟微微一福為禮後,就轉身循著唐離來時的路走去。
「姑爺!」,唐離唇角扯出一絲譏誚的笑意,邁步繼續向前走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唐代城市,街道橫平豎直,在街道的兩側有著一個個高牆環圍的坊區,在城中東北處,有一個約一坊大小的空地,被單辟出來做為商業買賣的地界兒。
身穿麻衣單衫的唐明去的地方,就是東市的一家專賣筆墨紙硯的小店。
照例,開著的店門內見不到閻蘇生的人影,唐離微笑著搖搖頭,進店用拂尾將一應貨物掃拂了一遍後,開始研磨鋪紙,在店裡供客人試筆的長几上埋頭勾勒起來。
心入畫境,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正當勾出蓮座上最後一瓣蓮花的唐離收筆欲起時,卻聽身側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道:「不錯!月來不見你動筆,想不到畫藝大有長進,看這副甘露圖整體佈局灑落而有氣概,而於細微處卻是用筆緊勁有如曲鐵盤絲,僅僅習畫四年,就能在一副畫中融會出大小尉遲兩種畫風,孰為難得!可惜這些陰影的處理還有欠缺,否則倒也勉強算的上是一佳作。」
不用回頭看,只是聽到這獨特的嗓音,唐離已知說話的正是這爿小店的主人——閻蘇生,活動活動手腕兒,他復又低下身去在一張小紙上寫上四十文的字樣,將標籤輕輕粘在剛作好的『羊脂甘露圖』後,才站起身道:「一副四十文的畫,還要什麼『暈染法』。再說,你天天尉遲尉遲的,這兩人到底是誰?」。
本店店主閻蘇生是個年過五旬,有著鮮紅酒糟鼻的瘦弱老頭兒,一件沾染著墨跡的細綾團衫穿在他身上,顯的空空蕩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右手,一直哆哆嗦嗦的抖顫不停。聽到唐離的話他驀然激動起來,嘶啞著聲音說道:「畫不是論錢的,想當年先祖……」,說道這裡,老人突然停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聲長歎後,隨即緘默無語。
好在這情況唐離見的多了,也不以為意,拿過那幅墨跡已干的「羊脂甘露圖」小心掛好後,顧自開始整理貨品。
「本朝太宗貞觀年間,西域于闐國有一對父子到了長安,不久這二人就以善畫而馳名中原,其中那父親善於整體佈局,而兒子更善細筆精勾,而讓這父子二人得享大名的,還在於他們善於用暈染法處理畫中陰影,能產生所謂凹凸花的效果。這父子二人一個叫尉遲質那,一個叫尉遲乙僧。時間長了,就被合稱為大小尉遲。這種技法我兩年前就曾對你講過,可是卻從不見你用;還有,天天老畫佛像觀音有什麼用,要想提高畫藝,更多的還需要畫人,畫街上這些活生生的人!」,閻蘇生的語聲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那邊正自忙活著的唐離卻不多理會他的激動,將手頭上的一卷竹紙放好後,才拍拍手一笑說道:「咱們店小,一副畫八十文錢已是最高,那裡用的著什麼暈染法!既然顧客都只肯賣佛像觀音,那我自然要畫佛像觀音!這樣既練了畫技,又能換來收入,豈不是兩全其美?」。
「錢、錢、錢,什麼都是錢!你就不怕糟蹋了自己的天資,像你這樣畫下去,最終只能成個匠人。」,閻蘇生的話音中簡直已經是痛心疾首了。
想必是這個話題二人以前已說的太多,唐離見閻蘇生又跟每次醉酒後一樣,淡淡一笑,也懶的跟他再爭,只是忙碌著自己手中的活兒。
歪坐在胡凳上,閻蘇生還想再說,驀然抬頭看到唐離那頎長而瘦弱的身影,頓時呆了一呆,初春的陽光撒進店內,照在少年漿洗多次的麻布衣衫上,有許多地方已經稀薄無比,竟然透光可見。想想少年的身世、終年臥床不起的母親、還有他十一歲就出門找活兒干奉養病母的經歷,閻蘇生一聲低歎,閉口不言。
沉默中,只聽見少年麻利的忙碌聲,正在他堪堪就要收拾完畢的當口兒,卻聽那沙啞的聲音又響起道:「這些日子你在花零居為關關伴樂?」。
聽到這個問題,少年的身子微微一頓,隨即答道:「是」。
「用的是那支湘妃蕭?」
「是」
「關關那嗓子,可惜了這支蕭!」,閻蘇生喃喃自語一句後,才稍稍提高音量道:「我倒也不為阻你,畢竟你也算的上奉儒守官之家出身,小心著別讓你阿娘知道這事兒,否則……」,閻蘇生微微一頓,下面的話沒再說出口來。
聞言,唐離也不接話,加快動作忙完了手中的事物後,見閻蘇生沒什麼要交代,便跨出店門,向南而去。
離開那爿小店,唐離覺得呼吸松暢了許多。雖然閻蘇生這四年來待他著實不錯,但老人身上那股沉鬱到骨子裡的蒼涼卻使本性跳脫的少年總是不能習慣。
作畫加上在店中忙碌,當唐離又走了兩坊路程,到達花零居前時,天色已是暮色四合時分。
懷思坊,作為本城煙花聚集之所,此時早已是熱鬧不堪,無數身穿提花團衫的商賈及儒生士子漫遊其間,兩側小樓上,著紅披翠的鶯鶯燕燕們揮動著水紅的蓮袖在招徠客人,為喧鬧的坊市營造出一片迤儷的香艷氣息。
「騎馬依斜橋,滿樓紅袖招」,剛進懷思坊,吃這鬧騰騰的氣氛一激,唐離喃喃自吟出這兩句詩來,隨後看到本坊右手第二家,花零居門口處懸掛的一色四盞花燈散發出的朦朧光輝,他更是莫名感到身上一暖,終日穿梭於殘破的小院及清冷的店舖中,陡然來到這樣一個胭脂飄香的熱鬧所在,心神不免放鬆不少。
不走正門,循側門而進的唐離剛到了花零居關關獨住的黛色小樓下,就見樓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驚喜叫道:「小姐,小姐,阿離來了,阿離來了。」
「阿離來了,在哪兒?」,話聲未落,二樓的扶欄處已有一人探首而望,這是一個年在十七八歲的女子,眉目如畫的她有著一副最合時人審美標準的豐滿身姿,想是因為出來太急的緣故,那支剛剛飾上的金步搖簪子晃動不停,將院中粉紅的紗燈光影打散在臉上,更為她增添了三分迷離的艷色。
「阿離,你今天一定要幫幫姐姐。」,剛剛走上二樓,不等唐離開口說話,就見焦急等候的關關搶上兩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眼波流轉的懇切說道。
「出什麼事了?我是你的蕭師,自然該幫你。」,近三個月的合作,關關對他的確不錯,工錢也給的慷慨,二人相處很是相得,所以唐離見她臉上這般徨急神色,也著緊的關切問道,並藉著說話的時機,悄然後退一步,不動聲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來。
「還不是洛陽樓!」,恨恨的咬著細密的牙齒,關關滿臉惱色道:「突然之間,也不知他們從那裡找了個小妮子來,攛掇著要來挑我的牌子,時間就定在今晚。」。
「挑牌子!」,聽到這三個字,唐離的臉色也跟著微微一變,在這地方打工三月,他也清楚這三個字的份量。一入懷思坊,就有一堵菱形照壁,上面掛著的都是本坊各家最當紅姑娘的花牌,不似下邊的擁擠,整個照壁上部的三分之一,就只掛著一支花牌,上面自然就是本坊的花魁。所謂的挑牌子,爭的就是照壁上的這個位置。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個地方,它隱含的是地位、錢財,甚至是姑娘們從良的希望。
作為除本州教坊外最大的花樓,關關不僅是花零居的台柱子,更是現在公認的懷思坊頭牌。洛陽居的挑牌子自然是衝著她而來。
「比什麼?」,也不多說廢話,唐離張口問道。
「洛陽居定的是歌」,像這種挑牌之爭,歷來規矩都是挑戰方出題,應戰的一方排序,有不敢接題的雖然不能說輸,但必然被人看輕,此後身價大跌,其實與輸也沒什麼區別。
一說到「歌」字,關關那好看的遠山眉又緊緊的蹙了起來。論相貌舞姿他都不怯,只是這歌,一想到自己那略顯沙啞的音質,頭牌花魁頓時就一陣兒心煩意亂。
「唱什麼曲子定了嗎?」,口中說著話,唐離已順勢走進了屋裡,粉紅色的閨房內,彈琵琶、執牙板的樂師們正對著一本簪花詞本爭論不停。
順手拿過詞本,唐離直接向最後翻去,像這種挑牌子之爭,斷無還唱舊詞的道理,只能在最新錄入的新詞中挑選了。堪堪翻到倒數第二頁,一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少年瞑目細想了片刻,眼中神采一綻,側身對關關道:「你相信我嗎?」。
…………………………
隋末天下大亂,李唐依關中制霸六合而定鼎長安,歷貞觀初興,積百年承平,到當今風流天子李三郎的開元天寶間,已達極盛之世。又因當今陛下登基日久,倦政務而崇享樂,更親披管弦御制《霓裳羽衣曲》,遂使好樂之風由長安遍及天下,李龜年等人之名哄傳天下。又因民間富庶,人尚奢靡,也使各地煙花繁盛不堪,僅長安平康坊,各式妓家就高達四萬之數。
有名妓、自然有名士,名士品名花倒也相得益彰。
月上柳梢頭,時間愈晚,懷思坊越是喧鬧,而今晚尤其如此,無數本州百姓,尤其是自命風流的年輕士子們,都蜂湧擠到了花零居前,想來趁趁這數年不得一見的大熱鬧。
此時的花零居正廳,早有十來人就坐,這些人多是年紀老大,甚至還有花發齒搖的,只是那居中的一張桌子上,卻依然懸空。
「蕭老翰林到!」,正廳門口處龜奴一聲唱名,驚起了廳中的諸位「名士」,他們紛紛起身來到正門處迎接這位進士出身,從翰林承旨位上致仕的本州第一名士——蕭南讓
只是讓這些迎侯的名士大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個跨進正廳的卻是個三十餘歲的團衫打扮人物,而往日最注重身份的蕭老翰林此時卻是略低了身子,滿臉堆笑的陪侯著他,這中年入了正廳,對老名士們拱拱手後,便在蕭南讓的引領下直往正坐。
來人這副散淡隨意的倨傲,讓老名士們心中一堵,只是連蕭南讓都對他如此恭謹,他們又能說什麼?更有眼利的認出,這中年身上的團衫乃是以等價黃金的貢物單絲羅織成,這可是有價無市的東西,一時更是對來人的身份諱莫如深。
待這些名士們都坐定,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賈陸續走了進來,各據位而坐,至於其他那些既沒有名頭,又付不起五貫坐頭茶水錢的平頭百姓及普通士子,就只能擁在廳外遠遠觀看。
亂紛紛都站定了,就聽雲鑼三聲輕擊,頓時滿廳內外一片寂靜,花魁較藝正式開場。
洛陽居從霓一出場,就引來下面一片驚歎,本城老名士張哲隨即一歎道:「洛陽居什麼時候來了這樣個人兒,粟翁,您可早有消息?」
那粟翁是個年過六旬的富態老人,聞言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見,不過看這從霓既然敢蒙面而來,想必是有必勝之信心了。」
「粟翁說的是,晚生也曾親見過三次花魁之爭,還從不曾見人真有蒙面而來的,關關本來嗓音就略差,此番看來更是不妙」
原來,凡是敢來爭奪花魁的,無一不是絕妙美人兒,歌舞之技若是相差不多時,相貌就能起到至關重要的加分作用,而這從霓蒙面而來,明顯就是不想借用面容加分,想單憑歌藝取勝,能有這分自信,自然就有非常之技,也難怪下面觀者如此反應。
這十餘年不見的場面出現,頓時引起下邊一片熱議,也使現場氣氛更加熱烈,見那從霓一福為禮後,眾人都是屏氣凝神,等待她一展歌喉。
牙板三聲輕擊,隨後就是琵琶聲起,這操琵琶的必是高手無疑,以輪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斷,尤其是在每一彈奏之後的勾手,更是蕩起無數顫音,綿綿不絕,竟是在這春夜的大廳中,讓聽者感受到了秋日的淡淡閒愁,琵琶聲裡更偶爾夾雜一聲擊罄,那悠遠閒淡的點睛之聲,更昇華了聲聲琵琶所營造的意境,閉目而聽的李哲竟似已置身於秋日的清空山野,身前片片黃葉隨風而落,遠處林間禪寺的鐘聲依稀可聞……
正在這時,卻見演舞台上蒙面的從霓蓮步輕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廳中一輪,啟聲婉轉唱道: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似乎是不曾聽她歌唱,廳中諸位老名士們隨著剛才的琵琶,自自然被帶入了秋後的山林,眼前春日的芳華雖已消歇,但秋景亦佳,空山新雨,只有說不出的清新閒愁……
等那從霓唱完許久,滿廳中依然是一片寂靜,良久之後,還是廳外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隨即引得和聲如潮。
「蕭翁,你可聽出這詞是何人所制?」,大廳正中,那身著單絲羅的中年聽眾人叫好,不免唇角也露出一絲笑意,乃側身對蕭老翰林問道。
「這聲音脆而不利,整支聽來憂而不愁,實已到了夫子論樂時所言『哀而不傷』的地步,侯爺府中人物果然不凡,老夫羨煞,羨煞呀!」,深知從霓身份的蕭南讓半是拍馬、半是真心的讚聲道,他剛剛也陷入了曲境之中,是以一時竟沒有聽清楚中年的問話。
那華服中年不以為意的略一揮手道:「蕭翁,你也是翰林出身,可曾聽出這詞是由誰所制嗎?」。
正如「棋亭畫壁」這個典故的由來一樣,唐人青樓煙花之中所唱,系為詩人詞客之佳作,這也是為什麼有詩人一曲新作方出,旬月間便能哄傳天下的原因所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大州名妓時有大家新曲可唱,而僻地或普通妓家則只能用些舊詞,很多時候,單看姑娘們的唱詞,就能分辨出她的地位,自然更有一等詩客,窮困潦倒之下,憑借為妓家寫詞而生。
聽中年問話,蕭老翰林撫鬚間將這詞又喃喃念誦一遍後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此詩閒適散淡不著半分煙火氣,這等詩風,當世運筆能到如此境界的,以老夫所知,也不過僅大晟府王府正及襄陽孟山人二人而已,再細品結尾兩句的富貴之氣,老夫幾可斷定此詩定然是王維王摩詰所做」。
這番話引來那中年撫掌而笑道:「蕭翁不愧是翰林人物,果然好眼力。這正是王摩詰新制之聲。」
「候爺謬讚了!」,臉上微露得意神色,蕭南讓一歎道:「先且不論從霓歌藝,單是這詞,關關已是先輸一籌了。」,這句變相讚譽中年身份的話語,又引得華服之人微微一笑。
正在廳中人說話品評的當口兒,廳中演舞台後右廂小花房中,剛剛換裝完畢的關關指著自己,滿臉遲疑之色的向麻衣少年問道:「阿離,這個真的行?」。
正低頭擦拭著手中尺八長蕭的唐離聞言抬頭,無比自信的一笑道:「去吧!記住,英氣!一定要顯出英氣!」。
感受到少年的自信,關關提氣做勢後,將銀牙一咬,挑簾而出。
原本鬧哄哄的正廳,自關關突然出現後,不等她開口,竟是瞬間由喧鬧走向極靜,不,應該說是由喧鬧而變為集體發呆。幾個老名士更是大瞪了眼睛,良久換不過一口氣來。
「栗翁,這……這是關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張哲不敢置信的扭頭求證道。
「是……是吧!」,大張著掉了半邊牙齒的嘴,良久之後栗翁才遲疑回答道。
只見那演舞台上,此時那裡有眾人印象中千嬌百媚的關關,上面站著的分明是一個俊秀將軍。高腰氈靴、輕便皮甲、頭盔上鮮艷的野雉羽毛,加上張目抿唇、目視遠方的俊秀容顏,這位右手扶劍者,赫然是一位英氣勃勃的少年美將軍。
正在滿廳觀者為這前所未見之扮相驚疑不定的當口兒,忽聽演舞台後一聲低沉的長蕭聲起,與剛才勾手輪指琵琶江南秋季的閒愁相比,這本重低音的長蕭散發出的別是一番大漠塞外空曠遼遠的蒼茫。
和著長鳴的蕭聲,就聽那演舞台上的美將軍按劍長歌道:「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台月。」
「火山、赤亭、祁連、輪台」,在蒼茫的蕭聲中單是聽到這幾個慣熟的詞,聽者們腦海中立時就浮現出塞外赤日炎炎,風沙千里的景象,正是在這一背景中,演舞台上歌聲續又傳來:「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千里西擊胡」。
塞外簡陋卻豪放的酒壚之中,兩位熱血男兒對坐狂飲,背後是炎炎烈日,前方是戈壁千里,這是何等的豪邁!這兩句一出,廳中那些年青的聽者已是感到體內隱隱發熱。
蕭聲一變前邊的蒼茫,在這兩句過後,突然變的極為短促,也不知那吹蕭人用了什麼技法,竟是在片刻之間,透過尺八長蕭模擬出群馬奔蹄之聲,蕭音越變越短,馬群在蒼茫的戈壁上越奔越快,而聽者的心也隨之愈跳愈急、愈跳愈急……
說來話長,其實這一變音也不過是那將軍歌者換口氣的功夫,堪堪等她換氣完畢,蕭音轉換也已完成,正是在這群馬奔騰之中,此歌的最後兩句「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已是脫口而出。
這點睛兩句一出,於那些年輕的聽者而言,正如火油堆中拋上了一支火把般,滿腔的熱血陡然沸騰,竟有人忍不住跟上唱道:「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唐至開元天寶初,到達極盛。盛世之人自有盛世心態,在熱愛一切色彩鮮艷事物的同時,盛唐人在「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心態下,無不對建功顯名充滿了渴望,尤其是年輕士子,更是如此。今晚所來的聽者之中,當數這些風華正茂,自命風流的人物為多。此時聽到這樣兩句正擊中他們熱切渴望的長歌,那能不心中有感,口中喃喃念誦著這樣兩句話語,再看看台上那少年美將軍,依稀就是自己的夢中的幻影。
一遍即畢,蕭聲不歇,反而愈發急促起來,台上的歌者也是將略顯沙啞的聲音再提三分音量,「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這兩句重複而來,如是者三次,方才曲終收音。
正是這步步走高的三疊之音,將廳中內外的氣氛撩撥到了極處,歌者每一次重複,都能引來更多的人高聲相合,及至到了第三疊時,這相和的滾滾之音竟已是遠透長街,引得懷思坊中無數人莫名駐足,花零居自建立之日,一歌能有如斯威力者,前所未有。
滾滾的和聲直持續了約半柱香的功夫才漸漸止歇,演舞台上的一臉英氣的美將軍摘下頭盔,露出那張嬌媚的如花容顏時,人群稍稍一靜,隨即「關關」的呼喊聲復又暴響而起,至此,不等那些老名士們投壺品評,懷思坊已遍知今夜花魁爭霸的結果。
看到這樣匪夷所思的一幕,再聽聽廳內外的如雷彩聲,蕭老翰林心中一急,瞥眼偷看向旁坐的華服中年,口中喏喏,一時說不出話來。
華服中年初時還是臉色鬱鬱,及至看到脫下頭盔的關關向自己含笑致謝,他才微微一笑,扭頭對旁邊的蕭南讓道:「此女嗓音略顯沙啞,歌藝也並無突出之處,今晚之所以能成就如此氣勢,首在這女扮男裝的扮相,大出了新意;隨後是選詞絕妙,岑判官的這首歌詩,使她的嗓音由缺陷變為特別,很是撩撥了人心。當然,最稱絕的還是這長蕭著實配的妙。看不出來!小小的山南金州之地竟然是臥虎藏龍!蕭翁,還需煩你將這扮相、選詞及配蕭之人都找來,本侯也好見見這些別出機杼的高人。」
「侯爺法眼如炬,品評實在半點不差,關關嗓音自小沙啞,她素來也難以此顯名,今晚若非有高人救場。單論歌藝,她自然是拍馬也不及從霓的,侯爺要的人,我這就譴人去找。」,看華服中年展顏相笑,蕭老翰林那顆心才算落到實處,賠笑著說了一句後,立即揚手叫來伺候的下人,吩咐他們去叫人。
「走了!你說這選詞、配蕭及扮相的都是一個人!還居然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聽到下人回報,那華服中年眼神一縮,大有興趣的口中喃喃出聲道:「十五歲,居然有如此玲瓏心思!」,他本待喝令派人去找,只是看看身邊陪坐的蕭南讓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這侯爺畢竟自矜身份,略一沉吟後道:「去,告訴關關小姐,本侯稍侯略備薄酒,為她慶賀。」
此時的唐離,正披著一身星輝,向自家小院兒走去,迷濛的月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拖出一道淡而瘦長的影子,合著他那單薄的麻衣,看來分外孤寒飄逸。
「今晚這場,關關最少要給一百文謝禮,有了這錢,明天就能給阿娘買一點新羅紅參配藥了!」,這一刻,前身是三流學校的文科學生分明還是一個孩子。
為著錢的事兒,折騰了他許久,來此的第二年,感歎生計艱難,他就曾經去了本城一家雕版印刷作坊,想賣弄一把「先進技術」,搞個泥活字出來掙點兒錢花,結果卻因為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技術細節,燒出來的單字總是粘連性不好,即便偶爾有兩個能用的,也是只印了兩遍就字跡模糊,費時費力,還不如原來的雕版可靠。再說,盛唐時候的印刷品絕大多數都是佛經,作坊刻板雖然費時,但一旦版成,也能循環多次使用,至於可以變換的泥活字,市場既然沒有需要,作坊老闆自然也沒太多心思來搞「技術革新」。不等急紅眼的唐離說出改泥用錫的建議,早被那些多年習慣雕版的匠人們丟著白眼給轟了出來。連最簡單的活字印刷術都搞不定,其他造玻璃、造水泥什麼的,文科出身的他就更不敢想。搓磨了幾次之後,唐離終於死了心,無奈開始重操舊業,以打工為生。
看多了後世演唱會的煽情手段,今日牛刀小試,居然能有如此轟動效應,今晚關關的出彩,倒是讓唐離大為興奮。只是他惦記著下午閻蘇生所說的話,不敢隨意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免的讓病臥的母親知道,所以花魁爭霸剛一結束,他就立即閃身而出。
「技術雖然靠不住,但見識畢竟還在!」,想到明日的紅參,唐離忍不住小得意了一句,隨即加快步子,回家而去。
貧居鬧市無人識,富在深山有遠親!
推開斑駁的院門,唐離見竹紙糊成的窗戶上有好幾個人影閃動,當下心中一驚,連忙快步跑了進去。
「阿娘,你怎麼樣?」,剛一進屋,唐離也不理會外間坐著的那兩人。立即跑進內室,見病骨支離的母親在青衣小丫鬟的扶持下勉強靠在床頭,並無大礙,他才鬆下一口氣來。
「阿離,你過來」,看著身材單薄的孩子那酷肖其父的面容,中年婦人一陣欣慰,只是目光向下,再看到他那單薄蔽舊的麻衣,想想一個十多歲孩子這幾年的艱難,婦人忍不住一陣濃濃的愧疚心酸湧上心頭,想要張嘴說話,卻已先紅了眼圈兒。
「阿娘,你醒了,我很好,孩兒今天賣畫多掙了些錢,明天就能給阿娘買紅參了,用不了幾日,等您身體好些,我們一起去逛伽楞寺廟會!」,看到終日昏睡的母親醒來,唐離心底高興,臉上笑的就分外燦爛,這一刻的他,看上去分外純真。
旁邊的青衣小鬟這幾年是最知道這位「姑爺」究竟是怎麼過來的,一聽到唐離的話語,她腦海立即就浮現了一個瘦弱的背影四年來早出晚歸,奔波於坊市及藥鋪之間的情景。少女多愁而心軟,再看到他這笑容,不知為何,她驀然覺的鼻子猛的一酸,就有一股熱流直衝向眼窩。
唐離安慰的話語並沒有讓婦人更輕鬆,伸出枯瘦的手拉過兒子的手,感受到上面硬成一層的老繭,於無聲處,婦人的眼淚已是默默流淌。
這情景持續了約半柱香的功夫,借眼淚發洩了情緒的婦人在唐離的勸慰下才逐漸安靜下來,目光一掃內室中簡陋的陳設,低聲開言道:「阿離,章家來退親了,阿娘已經答應了。阿娘對不起你,等娘身體好些後,漿縫補洗,一定攢下錢來,再給你定門好親事,啊!」。這一開口又說到了她的傷心處,想到夫死己病,世態炎涼,只苦了這孤伶的孩子,婦人剛按捺下去的悲情忍不住再次翻湧,偏首之間,眼圈竟又已紅了。
這些年家道中落,而章家卻是風生水起,他們來退親,早在唐離意料之中,而母親雖然心善,卻最是好強,她現在同意也不出少年意料。只是聽到這話,唐離含笑答應的同時,心下已是怒火蓬勃。
這倒並不是他捨不下這門親事,只恨那章家做事太絕,明知道母親身體如此,還選在這個時間來說此事,說也可以,若是與自己商量,唐離也斷然不會拒絕,只是他們如此做事,在少年心中看來,實與落井下石毫無區別。
「阿娘,孩兒遵你說的辦,您且先歇下,我這就出去跟他們說。」,小心的替婦人掖了掖被角,唐離轉身而出。
「家母身子骨不好,咱們去外邊說話」,冷臉引那一難一女出了小院兒,來到街邊後,唐離開口就是:「當日章唐兩家指腹為婚,後來更有三媒六證、聘定文書,現在想解就解,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這話一說出口,那一男一女頓時色變,本來這事兒老婦人已經同意,在他們想來,只等唐離回來摁個花押也就辦妥了,突然事情又起了變數,兩人如何不急。只是這男管家與女媒婆都是當日雙方下定時的見證人,縱然想說別的話,也是說不出口。
這幾年章家日益富貴,章府管家也跟著水漲船高,不說府上下人,就是走在街上,誰不要喊他一句「四爺」來聽聽,不想今晚在這個窮小子面前碰了釘子,一時下不來台,色變開口道:「你娘都已經答應,你這窮小子還待怎的。」
「窮小子」三字剛一出口,旁邊做慣了保媒拉縴之事的金七娘就感覺要糟,只是不等她接話轉圜兒,就見唐離驀然色變,嘿嘿冷笑道:「按《大唐律》,家父早亡,小爺也已年滿十五,若沒有小爺的花押,婚約解定那是想也休想!小爺是窮,但現在論名分還是章府的姑爺,也就是你的主子,你這奴才算個什麼東西,就敢仗著人勢到我門前撒野!」。
一口氣說道這裡,唐離見章管家惱羞成怒的正要說話,隨即冷笑不斷道:「你這狗才再敢有半句不敬,小爺立即一紙狀子告你個豪奴欺主,即使小爺那岳父老爺肯使錢,三十小板怕也不是那麼好受的吧!我的章『四爺』!」。
就這一句話,頓時將章府管家剛要出口的話給生生逼了回去。唐時奴僕地位卑賤,依《大唐律式》,奴僕犯錯,主人就是將之打死,也是官律不糾的。所以才時時有因為奴僕偷鹽、偷肉吃,而被主人活活打死的事傳出。但反過來,若是奴僕敢於欺主,一旦見官,懲罰之重僅次於「十大逆」之罪。而且歷來官員們也都是呼奴使婢的人,往往見了這種狀子,都自然生出同仇敵愾的心思,縱然不被當堂打死,下場也慘淡的很。
想到這一結果,章「四爺」也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任把自己的臉憋的跟豬肝兒一樣,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唉呦!好我的小爺,那裡就有這麼大的火氣!這冬槐坊上上下下誰個不知小爺是明理的大孝子,那兒至於就因為一句話生這麼大的氣,誤會,都是誤會。當不得真!」,先自誇了唐離一句,金七娘才滿臉堆粉的續道:「一轉眼哪!人都老了,剛才與你娘閒聊,還說道當初你家跟章家是多好的交情,不合老天就是瞎了眼,把令尊大人先召了去享福,多好的一戶人家,現在……唉!要說你娘也是善心人,也是念著當年的情分,再說也不忍思雨小姐……好我的小爺,您就抬抬手,把這事放過去算了,萬一真僵著撕破了臉,不說可惜了故日的情分,真要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章老爺家大業大的,花押還是免不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依《大唐律》,定下婚約的雙方若因悔婚而成糾紛,也可由官府斷定。依金七娘看來,唐離雖然靈牙利齒,但畢竟年紀還小,一說到見官,自然能將他嚇住,沒準兒這事兒就給了了。
唐離本來就沒想著要拖住章家不放,只是那管家說話難聽,才忍不住發飆。本來金七娘前面的話說的倒也中聽,出了口氣的唐離本想就此了事,誰知眼前這媒婆說著說著就變了味兒,居然抬出官府來嚇人。
唇角扯出一絲譏誚的笑意,唐明撣了撣麻衣,冷笑道:「既如此,就煩七娘代為傳個話,咱們上公堂了斷就是,反正我那岳父老爺有錢有面子,還怕贏不了!再說,多好的機會,我那沒過門的媳婦兒還真就一下子名揚山南東道了,以後還怕沒有金龜婿上門!這樣也免得你們那貴腳踏了賤地!夜深露重,小爺就不留了,二位請吧!」。一句話說完,少年即轉身入內,「砰」的一聲把門扣上。
「對簿公堂」,這也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真要告了上去,章府「嫌貧愛富」的名聲算是再也脫不掉了,章家小姐出了這樣的大名,門戶稍微不錯的,還有誰肯要她這笑柄人物。想著本不是很難的一件差事被辦成了這樣,金七娘與章管家面面相覷,依稀看到了章老爺跳腳臭罵他們的模樣。
「蟈蟈,你就不要走了,晚上就住著吧!」,想到剛剛把那章管家給狠狠罵了一頓,這青衣小丫頭再回去,難免不會受池魚之殃,唐離遂對她說道,只要一想到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被取了這樣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少年就對他那沒過門的媳婦兒更沒了好感。
好在蟈蟈卻是個柔順的小丫頭,聞言倒也沒拒絕,當晚就伴著婦人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剛剛梳洗完畢的唐離正要生火給母親熬大麥粥,就聽院門前一陣喧嘩,隨即就有輕輕的叩門聲傳來。
「哎呀!兩年不見,賢侄已經如此一表人才了,為叔也甚是欣慰呀!一向忙於細務,少了照應,嫂子在那兒,我這就去請罪見禮!」,門開處,就見四旬年紀的章老爺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在他身後,更有五六個家丁,挑著禮盒隨著進來。
見章老爺開口稱「侄」不稱「婿」,唐離自然明白他的來意,丟下手中的乾柴,抹下袖子後,他也拱手一禮道:「世叔」。
看眼前的少年雖衣服蔽舊,卻是面容俊秀,神朗氣清,再想想他素日事母至孝。章老爺也是心下暗歎,若非他老爹死的早,這麻衣少年還真是一個難得的佳婿。
只是如今,看看這破舊的小院,章老爺也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倘若唐離還在進學,或許他也不會如此,憑著這孩子的聰明心性,加上自己的扶持,沒準兒將來也能混個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有個出頭之日。只可惜他現在既沒了上學科考的前程,本身也就在一家小店舖中做夥計,這輩子是難得有大出息了,章老爺實在不忍心讓自己的女兒跟著他受一輩子的窮。
「家母還未起身,見不得客。世叔是為婚約一事來的吧!咱們在這兒說就是。」,感受到章老爺眼中一瞬間閃現的溫情,唐離微笑開口道。
唐離如此表現,倒讓昨夜聽了管家言語的章老爺心裡一驚,不過兩次聽到「世叔」的稱呼,也讓他心中一喜。
「賢侄既然如此,那為叔也就不藏著掖著,本來按你我兩家的交情,為叔我斷沒有強要悔婚的道理,無奈前些日子淮南道江家大公子來辦貨時,竟是對小女有了淑女之思,賢侄你也知道,為叔是以絲織為業,得罪了江家,這後面的事……哎!總之是世叔對不起賢侄了。」。
「世叔帶解定文書了嘛?」,章老爺話剛一說完,唐離伸手自懷中取出婚契遞過,微笑道。
看著唐離手中的那張文黃紙,章老爺愣了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懷中掏出早就備好的解定文書,邊扭頭道:「把花泥送上來。」
微笑著推開家丁手中的花泥,唐離笑容不變,慢慢伸手放到唇邊,在章老爺驚詫的眼光中咬開拇指,摁向解定文書。「不說世叔與家父的交情,單論這四年來,叔父日日允許蟈蟈來家中幫忙服侍家母,小侄也沒有耽誤令愛終身的道理,今天小侄畫的是血押,自然永無反悔,世叔也該放心了吧!寒舍簡陋,就不多留叔父了」。
低頭看看手中文書上那血紅的指印,再看看唇角猶自沾染絲絲血跡的少年和煦的笑容,章老爺竟感覺心底有些發寒,一個念頭驀然湧起道:「也許我不該悔婚?」。
「叔父慢走!」,目送神思有些恍惚的章老爺離去,唐離看看地上放著的三個大禮盒,淡淡一笑,這些算起來都是當日送去的文定之禮,他也不會再矯情的拒絕不要。
「蟈蟈,這是當初你爹賣你的契約,你拿著」,可憐的小丫鬟看著這張紙,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用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看著唐離。
「章老爺已把你轉送給了我家」,解釋了一句,唐離見蟈蟈的眼神還是滿佈茫然,他只得續又說道:「你若有親戚或好的去處,這就可以走了;若是沒有,就在我家呆著,有我母子一口吃的,也斷餓不著你,以後有想走的時候,你自去就是了。」,看天色已經不早,唐離也沒時間跟她多說,將手中的書契往小丫頭手上一塞,補充了句「現在你是自由身了!」,就轉身出房去了。
顫抖著接過賣身契,蟈蟈跟被燙著一樣,兩手將那張輕薄的黃色桑皮紙顛來換去,簡直沒個著落處,良久之後,才見她茫然的眼睛中漸漸凝起一片水霧,在第一滴晶瑩滑落的同時,一聲從喉嚨中擠出的嗚咽驀然響起,隨後這哭聲越大越大,小丫頭的身子也似乎再沒了半點力量,依著牆角,如軟泥般委頓下去……
「阿離,今天怎麼有閒來這麼早的?」,花零居中,小婢阿杭見平日晚間才會來此的唐離中午時分就到了,因感意外笑著問道。
阿杭這一問還真問到了唐離心中的痛處,今早他再去筆墨店時,不僅不見閻蘇生,店舖也是關的緊緊,後來才有隔壁家店的夥計出來給他封留箋,原來那個有著酒糟鼻子的老闆不知出了什麼事,竟是昨天下午就那樣走了。他那店舖生意原本就不算好,供兩個人吃飯,再加上他又是是個嗜酒如命的,店裡的貨物加起來也堪堪剛夠低房東的租金,所以走的倒也爽利。只可憐了夥計唐離,拿著手上閻蘇生留下的五百文錢,一時沒個下落處。此時再看便箋上讓他專心畫藝的囑咐,就顯的分外刺眼。
沒奈何,在那夥計憐憫的眼神中,發了一會兒呆的唐離乾脆就轉身到了花零居,想著閻蘇生的話,他也想著把這差事給一併辭了,再專心找個有錢途的差事做做。
心中這樣想,臉上卻不顯露出來,唐離看十一歲的阿杭憨憨笑的可愛,乃隨意的摸了一把她的小辮笑道:「來的早不好嗎?阿杭,小姐起身了?」。
三個月的相處,二人也是極熟的,阿杭又是憨憨一笑道:「也是剛起,你來的正好,小姐昨夜就急著見你的,沒想到阿離你走的那麼早。」,說到昨夜的事情,阿杭的轉向熱烈的眼神中滿是驚羨道:「阿離你昨晚真厲害!」。一句話說完,她才轉身晃蕩著頭上的三丫髻,領著唐離上樓去。
「小姐,阿離來了」,阿杭的這句話剛完,就聽裡間「喵」的一聲驚叫,隨後就見一隻肥成圓球般的碧眼雪毛波斯貓躥了出來,在它身後,穿著家居宮裝的關關滿臉歡喜的疾步出來。
不等唐離說話,就覺身前香風一襲,隨後就有一個溫軟的身子緊緊抱住了自己,而臉頰上傳來的濕熱,不用說,也是關關的傑作。
不管前世後世,唐離還真沒遭遇過這一出,本能反應下,自然臉上就起了一層紅暈,而他這小姑娘般害羞的表情更讓關關嘿嘿一樂,臉兒一扭,作勢就要向左臉頰也香上一個。
伸手輕輕一推,卻摸到了女兒家胸前的綿軟所在,頓時讓唐離再不敢亂動手腳,一時竟有些呆滯。
「好你個阿離,原來也不老成!還敢占姐姐的便宜!」,放開了唐離,似笑非笑關關眼中水波一蕩,春蔥似的手指就柔柔點在了唐離眉心處。
三月來,見多了客人被關關迷的神魂顛倒的模樣,似這等打情罵俏的風流陣仗,唐離自知不是對手,無奈之下,學足了那些儒衫客人的模樣,面做苦色,微微拱手一禮道:「好我的姐姐,饒了小生則個!」。
不合這話已經說的太多,連簷角竹架上的那支真臘紅嘴鸚鵡也已學的亂熟,唐離剛一說完,它就用古怪的聲調開腔跟道:「姐姐,饒了小生則個,饒了小生則個」
這一句話出,三人一齊笑出聲來,關關沒想到往日小大人兒一樣的唐離還有這樣一面,掩嘴笑了兩聲後,一指鸚鵡說了句;「阿英討打」,才先領著轉身回房去了。
身後,「阿英討打,阿英討打」的聲音響了半天,才停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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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阿離你要走?」,原本依坐在錦墊上,笑意晏晏的關關忽然聽唐離說要辭工,頓時一驚坐起道。
「家母身子不好,我天天回去的太晚也不好,所以想辭了這份晚工」,口中說著話,唐離想到的還是昨天閻蘇生說的那番話,其實就他本心來說,這倒是一份好差事,既輕鬆,又熱鬧,就跟後世在酒吧打工一樣,雖然累,倒也符合少年人的心性。再說,他在花零居與關關賓主關係處的不錯,最重要的是,工錢拿的也多。
無奈形勢逼人,倘若是官宦士子們撫琴弄蕭,那自然是人物風流,但像他這樣的貧寒子弟以此為生,時間長了就難免被人以樂工視之,唐代樂工身份地位太低,多是隸身賤籍的。當然若依著唐離的經歷性子,什麼賤籍不賤籍倒也不在乎,但這事傳到母親耳中,只怕本就病體支離的她更受不了,到時候真出了什麼不忍言之事,唐離還真是悔之莫急了,所以今天就一併辭了工。
注目唐離良久,見他的眸子中清澈而堅定,呆了半晌的關關也知此事已成定局,遂黯然苦笑道:「阿離你既然要侍奉母親,姐姐也不能強攔著你,只可惜以後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蕭了」,說話聲中,她已起身向梳妝台前走去。
一隻青絲布囊,一張燙金名刺。「阿離,昨晚若是沒有你,姐姐的牌子也該被人摘了,無以為謝,這只青絲囊你收著就是。這張名刺是昨晚一位豪客特意囑我轉交你的,說你若有一日去了長安,務必要去他府上一見。」,原本心情大好的關關被唐離的請辭惹的意興姍姍,話語中也就多了幾分離愁別緒。
唐離本不是俗人,自然也就做不出當面拆開青絲囊的事情來,至於那張名刺,他更是興趣缺缺,不做半分推辭將兩物納入袖中,麻衣少年就要起身請辭。
見唐離要走,關關身子一動就要站起,但終未起身,卻又黯然坐下,微微沙啞著嗓音道:「你走,你走吧!」,平日迎來送往,她本是見慣了分分合合,但今日眼見這個相處三月的少年要走,他的心中卻莫名生出幾分依依難捨愁緒來。是緣於對昨天事情的感激,還是因為懷念與這個少年相處時的單純,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看她這副模樣,唐離心中也是莫名的一酸,來此四年,不說家人,還就是那閻蘇生與眼前的關關對自己最好,每日晚間二人蕭歌相和,這種無聲的交流更為難得。
心底一聲長歎,本欲離去的唐離驀然轉過身來,走到趺坐的關關身前,在她詫異的眼神中,捧起如花嬌顏,俯下身去就在那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此情無關風月,姐姐多多保重!」,悄聲說完這一句,唐離再不流連,轉身出房下樓而去。
「此情無關風月」,關關喃喃念誦著這句話語,眼眸中騰起一層霧氣的同時,嬌美的容顏上卻綻出一抹最明朗的笑容,良久,良久,才聽她開口叫道:阿杭,拿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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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原,經三國兩晉六朝,至隋唐間而成極盛。尤其是經則天武後大興佛教以來,天下各道除官修大寺四座以外,其他蘭若野廟更是多不勝數。而民間百姓也喜在天氣晴好之日攜家悠遊寺廟,既為禮佛,也為發散身心。
這一個春日,天氣晴好,山南東道金州第一叢林——伽楞寺中更是香客如織。
「夫人你看,那邊杏花開的好漂亮。」,半個月的時間,去了奴婢身份的蟈蟈在唐離家不用擔心打罵呵斥,日子雖然清苦倒也舒心,不知不覺間少女心性顯露越多,只看她此時遠指前方杏花林的模樣,臉上滿滿都是小女兒的嬌憨。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果然是好杏花。」,看著蟈蟈手指處隱泛起一片白光的杏花林,久已不出門的唐夫人坐在四輪諸葛車上,蒼白的臉沐浴著春日的陽光,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正推車前行的唐離聞言微微一笑,心下卻是在發愁,「錢」哪!上那去弄點錢才是正經。雖說當日章家送還了一些聘物,但那都是不當吃的死物件兒。他丟了兩份差事到如今已經有半個月了,全憑著閻蘇生留的五百文,及關關給的三百文謝禮過活。雖說如今大唐承平盛世,物價的確低,但老這樣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多了一個人吃飯,還有阿娘的藥錢,光這輛諸葛車就花了三百五十文,算算手頭上的餘錢,唐離覺的自己必須要找個賺錢的門路才行。
一路隨著熙熙攘攘的香客們向內走去,堪堪走到第二進,就見一個碩大的空場上圍滿了人,不時有叫好聲傳來,不等老婦人說話,蟈蟈已是第一個走了過去。
唐離雖然來此四年,但平日為生活所累,再說他也不怎麼信佛,所以雖然同處一城,伽楞寺卻不曾來過,此時推著車過去,卻看到了極其古怪的一幕。
只見人群中心處的高台上,有一張鋪著錦緞的香案,上面放置著鍾、罄等器物,此時香案後邊,正有一個面如彌勒的胖大和尚正用平和的聲音講說道:「那鷹見佛祖阻止它前去捕兔,乃恨聲道:『慈悲為懷,你惜那兔子的命,卻不知我若失了這兔子,自己不免餓死,莫非我的命佛祖就不顧惜了』。我佛聞言,乃開言一笑道:『天降萬物,眾生平等,這隻兔子重九斤,你放了他,我自還你九斤肉就是』,隨後,就見我佛自懷中掏出一把戒刀,於臂間割肉飼鷹!」,話說到這裡,就見那胖大和尚右手擊罄,左手單掌立於胸前,念佛不絕。
罄音了了聲中,下邊的聽眾也都如那和尚一般,滿臉虔誠閉目誦佛,一時間「大慈大悲……」的頌佛之聲四壁轟響,就連坐在諸葛車上的唐夫人也是雙手合十,念誦不絕。
「阿離,你也上去隨個緣喜」,九聲罄音之後,唐離就聽阿娘說道,不明其意的他向高台上看去,才見那胖大和尚不知何時竟是在香案上放了個大香爐,那些念完經文的香客聽眾不拘多少,卻幾乎是人人都上前向香爐中投錢,等唐離排隊湊上前時,一個廣口的香爐中,黃澄澄的通寶已經堆滿了一半兒不止,看那數目,怕不有兩千文之多。
手縮了又縮,唐離投下一文錢後,轉身就走到蟈蟈身邊,急促問道:「這是什麼?」。
「少爺沒來過伽楞寺?」,見唐離點頭,蟈蟈滿是不可思議的看了他一眼後,才解釋道:「這是『俗講』,每逢香客多的日子,寺裡的佛爺們就會立香案,不過講的卻不是佛法,而是些佛經中的故事,有講佛祖慈悲的,有講佛祖法力神通的,大人小孩兒都喜歡聽。」
「俗講!」,心下將這個詞嘀咕了好幾遍,唐離突然想起以前看書時見過的一則材料,說的就是唐朝的僧人們為了吸引更多信徒,尤其是不識字的信徒,就讓一些口齒伶俐的僧人開香案,將佛經中的故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講給來佛寺中遊玩的人聽,如此既弘揚了佛法,又另辟了收入,實在是一舉兩得。又因為這種講解佛經的方法與正式登壇講經不同,所以被稱為『俗講』。這種俗講後來繼續發展,最終脫離佛教,成為了一個專門的行當——說書。
「說書」,這兩個字一湧上腦際,再想想剛才香爐中堆滿的錢財,正為到那裡掙錢發愁的唐離頓時覺的眼前一亮。遂俯下身去問道:「阿娘覺的僧人們這俗講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