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緣二品官 正文 第五章
    結果……還是回到原點。

    他不當她是什麼夥伴朋友,只是可悲孽緣讓他不得不暫且忍耐;她則必須帶他回去,等時候到了就分道揚鑣,一拍兩散。

    原來他有時會態度惡劣,跟性子怪異無關,完全是因為他厭惡她。

    心裡沉重起來。她想告訴自己別在意,卻無法收拾那種失望消極的情緒。就好似,她迎著笑臉慢慢地增加對他的好感,他卻狠心回打了她一巴掌。

    把馬和車篷木架等等東西賣了,張小師走回歇腳的涼亭。再半天路程就要進城,馬車已經用不到,在大街上駕著走也不太方便,所以必須先卸掉。

    轉頭張望著,不見那傢伙蹤影,她略不安地奔出涼亭,尋到他就站在小山丘那頭,才呼出口氣。抬手擦了擦汗,朝他那邊走去。

    「可以走了。」站在他身後,她開口。

    從那天開始,他們不再能像之前那樣自然地吵吵鬧鬧,她不曉得問題是出自她或他,總之是回歸到一種如陌生人般的疏遠和淡薄,這樣僵硬存在的冷漠,比起有所爭執的時候更糟。

    沃英沉默,回身看了她一眼,然後越過她而去。

    張小師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撇撇嘴,跟在他後頭。拿起行囊背好,她一邊解開腰邊竹筒罐的蓋子,讓小乖透透氣,順便餵它吃食。

    「唉……小乖,我能說話的對象,又要只剩你一個了。」她小聲對著竹筒子道。瞅著前頭的身影,在日陽的照射下,似乎更為纖薄透明。

    她微微皺起眉頭。

    「沃英。」出聲喚著。

    沃英側首,睇她,接著繼續回過臉往前走。

    張小師抿著嘴,實在搞不懂他。

    他不會不睬她,相反的,只要她出聲,他一定會把視線落至她身上,但是除了這一點點宛如施捨般的目光之外,就什麼也沒有。

    若說他是在跟她冷戰,這樣形式的也太過奇怪了;還是他生氣歸生氣,但壓根兒還是愛瞧她?

    ……這種自嘲似的安慰,她真笑不出來。

    除了師父外,她沒跟人在一起朝夕行動這麼久過,之中相處的態度和心境,對她來說新鮮有趣卻也有些艱澀。

    例如,她討厭這種沉默的氣氛,要怎麼才能跟對方和好?

    「沃英,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她試著和顏悅色問,語氣卻緊張呆僵得像是隨口提起,例行公事。

    明扼要。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又更『淡前些天就有點感覺了,天色過暗的時候,她還以為他就要這樣消散融化了,害得她白擔心又窮緊張。

    到底是錯覺還眼花?抑或者,他身上根本又出問題了?

    「是嗎?」還是那種可有可無的回答。

    這究竟是他的事還是她的?她暗暗吸氣,壓下逐漸升高的惱火。

    「我在想,你外觀上的變化,一定跟你自己的身體有關。」行在鄉間道路,她跟上他的步伐,認真望住他臘黃凹陷的臉頰,道:「可能是因為你的身體沒有被照顧好,所以使得你開始憔悴,進而連你的魂魄都被影響到。」這是她躺在床上推敲幾晚,所思考到最合理的解釋。

    他沒說話,卻還是看了看她。

    「你有沒有在聽啊?」那態度,讓她有一點點灰心,卻還是板起面孔。「這是很嚴重的,像你這樣三魂七魄不在軀殼裡,時間如果過得太久,也是有可能因此危害到性命。」到時候不只魂魄塞不回去,牛頭馬面都會來搶人。

    沃英半抬睫,先是望著天空,而後垂首,伸長了頸子,四目靠近到讓她嚇了一小跳。他沒有慣常的狡猾微笑,只是冷涼道:「既然如此緊急,那你還在這邊囉嗦什麼?」拖慢速度!

    她說的他不會沒想到,就因為魂體脫離這樣不正常的事情太過詭異,他才急欲知道在出自己身體上造成什麼後果,或者是有人正在動手不利於他,所以趕著回去找辦法補救或恢復。都已經要到了目的地,她現下居然還在跟他討論最原本的理由所在!

    張小師被他毫不留情地丟回了話,不自覺停下步伐,楞站在原地。

    他卻恍若未覺,自顧自地向前。

    張小師握緊拳頭……這會兒是真的,惱了!

    「什……什麼嘛!」她將肩上的包袱扯下,使盡力氣朝他扔去!當然是沒有擊中任何東西,掉在黃土地上還弄髒了,這令她更加氣餒,放大聲量道:「你怎麼那麼自私啊!我爬牆找人,我四處打聽,我幫你幫到現在,你有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謝謝?我又不求你對我燒香膜拜或者送、送什麼匾額,但你至少要對我好一點啊!你說痛恨我這種人,我也知道自己不對……但、但是……我……我又沒辦法……」罵到最後,她破了嗓,眼眶也紅了。

    一股委屈湧上來,再也忍耐不住,她索性就地蹲下,抱住自已膝蓋,耍賴不動了。

    沃英錯愕!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鬧脾氣表示自己的不滿。四周路人雖然不多,但可也都是些純樸的農夫農婦,個個投以可憐眼光,一副「這孩子怎麼瘋了」的悲憫表情,他怕再等會兒,她不是被抓去關,就是被架去看大夫。

    「別鬧了。」沒遇過此等情況,他好勉強才擠出三個聽來不怎麼樣的字。見她不搭理,他只好走近她,又講了次:「喂……妳不要杵在這兒擋人路。」就差那麼半天腳程,可別在這兒功虧一簣。

    她猛地抬頭。

    「我才沒有擋到人家的路!」餘光瞥到農婦甲乙正走過,被她的突喊嚇了一大跳。她悄悄地往旁邊挪了兩步,重新瞪住沃英,她吸著鼻子,「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得一個人想辦法謀生,你有沒有找過工作?像是來歷不明或者沒有父母的孩子,根本沒人要僱用,而且我是女孩兒,不像男孩被人認為可以幹粗活……他們自己都快養不活自已了,誰有能耐管別人?頂多賞你幾顆餿掉的饅頭,打發你走,要你別再上門干擾他們做生意……你不是說過咱們壓根兒是不同的人,你這麼富裕,所以不懂生活困難的人那般辛苦生活……我知道我自己這樣很壞,但是你真以為我喜歡騙人嗎?」她每天都生活在反覆的矛盾中,誰又來瞭解她的自責和掙扎?

    或許她沒有資格要人懂這些,但至少……他希望他能明白,她並不是喜歡欺騙才去做這些事的。

    沃英垂眸,瞅著她紅紅的小鼻頭。

    來歷不明?沒有……父母?

    原來她——

    連接起她偷哭的畫面,他心中泛起一陣憐惜,手不覺探出去,還沒碰著她,些微私語聲就讓他醒了神,這才發現她在路中間上演的這場對空喊話,讓不少人留步觀賞。

    微頓,才察覺自個兒又對她特別氾濫平常沒有的感情。

    好極了。掌改握成拳,他閉了閉眼。

    「好了,妳先別蹲在那兒。」離開這裡再說。

    「不要!」雖知有人在看,她還是拗起來,鐵了心回絕。

    「不要?」這妮子到底想幹嘛?」向只有他刁難人、給人臉色看,從來沒人會如此跟他說話,也不曾有女人這樣對他使性子,加上自己又只有一張嘴能應付,沃英的頭已經隱隱作痛。

    「我要你答應不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她極力捍衛立場,不容馬虎,「還有,你要對我道歉和道謝!」說得毫無轉圈的餘地。

    「道……道歉?」他滿臉不可思議,彷彿此生從未瞧過這兩字的長相。

    「沒錯!說謝謝和對不起,快點!」就是現在。

    他額上青筋浮動,「妳先站起來。」

    「不——要!」不給他任何賴皮的機會,她伸出手指拉下眼角,做個丑到昏天暗地的鬼臉,「你先說了,我再起來。」她一定要他修正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

    他深深吸口氣,壓緊聲:「張小師。」暗帶警告。

    「沃英。」她學他,喚他的名,毫無意義。

    兩人對瞪著,瞪到眼珠子里長出紅網血絲,強硬隔空交戰,不低頭不認輸。

    最後,沃英撇開臉。

    何必跟一個傻娃鬥氣?多無聊!他暗暗告訴自己,忍辱負重,天將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清咳兩聲,他非常不習慣地啟唇:「謝……咳、謝……對不……咳咳咳!」從他懂事後就再也沒有出口過的字詞,像被詛咒哽在喉嚨般,說得那樣乾澀。

    張小師兩隻大眼睛盯著他,就是不讓他閃躲。

    「謝……謝……」真……真該死!「……對不……住……」語畢,他略顯困擾的撫著額頭,半晌,他彷彿感覺到自已表情一定很怪,忍不住暗暗。

    好……好像小孩子哦!張小師意外他那稀奇到極點的害羞模樣,被他影響,連帶她也沒來由地跟著不好意思。

    「好……好吧!」她拍拍衣服,直起身子。「雖然你沒什麼誠意,但我還是大方接受了!」寬宏大量。

    先對圍觀的人群微笑地鞠個躬,弄得他們一頭霧水,在別人以為她可能是哪裡來的戲子在表演時,她霍地拔腿就跑!

    順著風,之前的難過早就被拋到腦後,她大笑道:「哈哈!我從來沒這麼丟臉過!」被人當成唱獨腳戲的瘋婆子!

    「你也知道。」沃英已經說不出更有風度的話。

    突然想到什麼,她笑容大大地道:「沃英!沃英!不如等到了城裡,你幫我找工作吧!」

    「啊?」少得寸進尺!

    「有人介紹的話,就不怕被攆了!」她可以不用再當騙子,找份差事好好的做。「你不是很厲害很有人脈嗎?只要是正經工作,洗碗打雜什麼都可以!」

    真麻煩。「……我養你就好了。」做什麼工!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脫口,半晌才發現自己這句話有多麼駭人聽聞。

    她楞了下,想歪一點又拉回來,紅透著臉不肩道:「你、你想要我當你的僕人啊?我才不要!」這種主子一定是非——常難伺候。

    他睇她一眼,順著答腔:「我也不要妳這種敗事有餘的下人。」還會反過來要脅主子說對不起,天底下哪有這種荒唐事,他又不是自虐。

    「哼!」她朝他吐舌,像個吊死鬼似的。

    他細細瞇起眼眸,凍人脊骨。

    「……妳每次伸出舌頭,我就覺得——」森森然地冷笑兩聲:「妳是不是肉餡兒塞得太滿,所以……跑出來了。」

    她一呆,隨即氣爆!

    「你!給我道歉」

    想得美,呵。他涼涼走開,情況再行逆轉。

    過了很久,沃英才總算想到,他們本來不是在冷戰……嗎?

    同時間,京城某處。

    「妳確定是這裡?」一身材壯碩、長相剛正的男子,指著面前的小屋沉聲問道。

    著面紗的嬌小女子輕應,在男子略有懷疑的注視下,極為緊張,「你相信我,真的是在這裡!」她算了好多遍,算得很仔細,不會出錯的。

    「為什麼妳能這麼肯定?」他審視著她薄紗下的蒼白面頰。

    「我——」她抿緊了嘴,險些說出口了。她十分明白,他不愛怪力亂神,討厭這種子虛烏有,甚至可以說是完全反感。

    男子瞅著她,半晌,才道:「難道……妳又想跟我說妳是卜卦知道的?」語調轉為深沉的無奈。

    「樊大哥……」她想要解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算了。」他走離她,移開注意力。

    女子只是緩慢地垂下首,望著自已交錯的十指,不再言語。

    那姓樊的男人舉起手,身後數十名官兵便從四面八方將這看來無人居住的偏僻小屋給團團包圍住。

    「破門!」男子下令。

    幾名官兵立即上前,將手中武器放平,對著那唯一的入口進行衝撞。

    只見體寬健壯的男人們用盡全力頂撞,但卻不能使那看來薄弱的木門撼搖半分,大夥兒互望一眼,難以理解,更加足氣勁。

    還是沒有效果,詭譎的氣氛猶如致命毒液迅速蔓延開來,加了數人,重新再試一次。

    「喝!」齊聲呼喊,洶湧向前。

    不料門還沒碰著,突然一個無中生有的巨大反力猛暴襲來,剎那掃得他們人仰馬翻。一時間,坐倒在地上的眾人腦袋空白,滿身冷汗。

    「怎麼回事!?」樊姓男子厲聲問道。

    「大……大人……這門……」面面相觀著,沒有人曉得要怎麼說出口。

    「樊大哥。」一直沉默的女子鼓起勇氣,輕聲道:「讓我試試看。」不等男子答應,她往小屋踱步而去。

    官兵們在男子不悅的神情下讓開一條路,女子慢慢地走近,悄悄地吁出口氣,她提醒自已別去在意背後那灼人的眼神。

    仔細地將木門及其邊框察看一遍,她朝身邊的人溫和道:「麻煩你,請你幫我取一些水來。」

    那小兵險些稱她柔軟的話聲弄得蝕骨銷魂,被同伴踢了一腳,才連忙跑至馬旁,拿了水袋。

    「請、請!」雙手遞上。

    「謝謝。」女子接過,隨即攬起衣袖,露出一雙白皙的玉臂。

    「啊……」最靠近的幾個漢子趕緊低頭,死命瞪住地上的兩三根小草,就算口水快要掉下來了,他們還是默默念佛,還本清靜,一點點都不敢僭越。

    因為……因為他們還想要命啊……小心翼翼地瞥向樊姓男子——的鞋子,他們打著冷顫,頻頻抖腿,沒有膽量往上看他的表情。

    女子毫無察覺周圍危機四伏的氣氛,只是將水倒於掌心,開始擦著那扇木門的兩側邊框。本來無色的水,在被染紅後方流下,眾人好奇地一瞧,這才發現,原來門旁的木條上寫著一排奇形怪狀的文字,四面皆有,就像是特地把這門給框住似的。

    「岳姑娘,危險,小心點。」可能有毒耶!

    「不會的。」那姓岳的蒙面女子微笑道:「這些只是硃砂而已。」

    「我幫您吧?」有人體貼道,結果被摀住嘴踹到後頭去。

    岳姑娘專心一意,只是柔聲道:「不用了,只需將字給擦去一些,就能使之失去作用的。」緩緩地將那文字都給抹掉一些,截斷四邊接處,她放下手,輕搭門,偷偷地祈禱著,吸氣用力一推,「喀」的聲響,果然露出了門縫。她欣喜道:「你們看——」她的笑容,在回頭後徹底僵住。

    樊姓男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邊,握住她纖細的膀臂,冷怒道:「妳退下。」那話語,像是藏壓著無限忍耐。

    她慌張地低下臉,心頭猛然一顫!她忘了,在這些必須上戰場保家衛國的兵將面前,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是絕對嚴禁,也萬萬不可以的!

    「對、對不住。」任由他拉開自已,她著急道:「我只是……想幫忙……」而已……她沒有結尾的字句被他無情忽略。

    「還杵著幹什麼!?」他當機立斷,阻絕屬下心裡的糾纏疑惑,不讓他們有任何聯想和思考的時間,重聲喝道:「破門!」

    「是!」

    「砰」地一聲!剛才怎麼撞也撞不開的木門輕易被撞倒,揚起一陣飛沙黃塵。官兵們迅速地室內,訓練有素地排開陣仗,防止四周突來暗算。

    狹窄的小屋內,因為窗口全部被泥土特意封閉,造成濕氣極重,視線不佳,充滿刺鼻霉味,讓人非常不舒服,根本無法久待。

    撥開頭上黏密噁心的蜘蛛網,官兵看見最裡面擺放了一張簡陋木床,旁邊貼滿黃色的符紙,而上頭則躺有一名男子。

    雙目緊閉,胡發叢生散亂,形容枯槁,不知是死是活。

    官兵隨即大叫:「找到了!」

    「妳剛剛在說話?」沃英忽然間側過臉詢問。

    「咦?」張小師一臉疑惑,「沒、沒有啊。」她連嘴都沒張,怎麼說話?

    「又來了。」他倏地昂頭,沒有目標地望著別處。「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是一個女人,聲音很小很細,有點……似曾相識。

    撕……撕掉……黃符,便能使……

    使之……什麼?

    「沃英?」張小師不明所以地看向四周,他們正排在一隊商旅後頭等著進城,旁邊根本沒有什麼人,更別談在他耳邊說話了。

    「不止一個人……」還有一個聲音極低的男人,他認識。身體不知為何緊繃沉重起來,他神情微變,粗喘了口氣。

    「你怎麼了?」察覺到他的異狀,張小師緊張道。難道又來了?「你很難受?頭很痛?像之前那樣嗎?」凝睇著他灰白的臉色,她擔心地頻問。

    「不……」四肢開始虛軟無力,他連話都說不好。

    「妳擋在那邊做啥!」鎮守城門的兵衛已經檢查完畢,讓商旅過門,瞥見後頭的張小師形跡可疑,便出聲斥喝:「要走就快點!」

    「是、是!官大哥。」她連忙答道,回首小聲對著沃英說:「先進城吧,進了城再說。」明知扶不到他,她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卻見他的形體更加虛無淺淡。

    極不好的預感爬上她憂慮的心頭,她猛地抬首,僵直地凝視著他。

    「你……你走不走得動?你不是想要回家嗎?撐著點。」他們走了這麼遠的路,拜託不要……焦急地看向城門口,她相信只要進去,一定能有辦法的!他一定能在她面前還魂的!

    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而跋涉千里的嗎!

    一陣反光刺痛了她的眼,張小師瞇眸,原來是城牆上掛著一面圓形銅鏡。

    並非避邪擋煞的八卦鏡,亦不屬於任何一種普通法器,城門怎麼會放上這種東西?她沒見過這種的……不像是驅邪物……

    沃英跟在她後頭,鏡子的刺光照射到他,瞬間,像是一股無形的強大衝力完全爆裂開來,無任何防備,他整個人被沖炸往後拋去!

    「沃英!」張小師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一剎那呆住,大驚失色,才飛快地追上。

    劇烈的強猛力量讓他在地上如破布般拖行了好幾尺才停下,她跑到他身旁,跪倒在地,在看清他的模樣後,她的心狠狠一窒,面容刷白。

    已經幾乎要消失了,他的顏色、他的輪廓,他的……魂體。

    不只是變得透明,更彷彿白煙般,他的影像甚至扭曲變形,像是風一吹就隨時會化了開去,落成飛灰塵埃。

    「沃……沃英……」她咬緊了唇,試圖冷靜。「為什麼……」突然會這樣?

    他艱難地睜眼,瞅見她因為強忍淚意而幾乎皺成一團的五官,覺得好醜,想笑,卻連自己嘴角有沒有牽動都不曉得。

    「怎……怎麼……我……看來很……糟……嗎……」幾個字而已,卻幾乎用去他所有的氣力,甚至還說不完整。

    「好糟!好糟……你不要這樣……」她壓下喘泣,抖聲扯嗓,淚水險些滾落。

    他乾涸地哈了一聲。「妳……妳要……相信我……我……本來……並……不是……長……這個……樣子……的……」

    「對……我知道……你最俊俏……最好看……」看到他開始若有似無的分離,她想用手攏起來,阻止繼續擴散,卻徒勞無功,一種啃骨蝕肉的深深恐懼,讓她終於無法忍耐,哭了出來:「沃英……我帶你回家,帶你去找朋友幫忙……你不要自已先走……」她不敢想像,他到底即將被帶到哪裡去?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他僵乾的臉龐上,他形體的空隙處,直接穿透過沾濕了黃土地,烙下深深的印痕。

    「哭……哭什……麼……真……真要……變……湯包……」他說笑,她卻一個勁兒地哭皺了大大的圓臉,他歎口氣,像歎掉了一部份的生命,「……傻……丫……丫頭……」

    為什麼最後,讓他瞧見了她這麼難過的表情?

    他比較愛看她笑的……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跟她相處的日子其實挺愉快的,不知道她會不會笑一下給他看……

    「沃英!沃英!」她連聲呼喚,不讓他昏去,不讓他走!她怕這一眨眼,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如果真的是死了怎麼辦?怎麼辦!?「你等一下!留下來!等我一起!」她喘泣喊道,伸臂用力抱住他,卻只擁到自己。

    打從一開始,她就怎麼也接觸不到他,怎麼也不能。

    這令她非常挫敗。

    直到心口好痛好痛,她彷彿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希望能夠再多出一些機會和時間撫碰他、感受他、瞭解他;她好不容易才習慣了有他跟在身邊打攪的日子,好不容易才逐漸和他並肩,他怎麼可以這樣自私地來去!

    在他已經完全弄亂了她的生活和步調、在他已經偷偷跑進了她心中的某個部分之後!

    「你不要走……不要走!」她哭喊,感情卻等不及完整傳遞。

    胸口部分竄起一陣燥熱,有什麼東西在騷動著,她在淚眼朦朧的視線中看到自己的外衣不知何時裂了一道口子,小乖的竹筒,還有師父給他的卷軸都掉了出來。

    竹筒斷成兩半,小乖叫了數聲後,拍翅飛走。

    而那泛黃的卷軸,繫繩則是解了開,一路滾著滾著,直至完全攤開。

    張小師瞪著卷軸裡的圖文,趕緊爬過去。

    「對……對!還會有方法的……你等我!你等我……我會找到辦法的……」專注地翻著找著,她顫著雙手,幾乎握爛了紙。

    等她再度抬頭時,沃英已經不再剛才的位置了。

    就這樣平空消失,無跡無蹤,魂散魄飛。

    「沃……沃英?」她呆愣住,站起身來,視線惶惶穿越,不停地繞著圈,在圍觀人群中拚命地找尋。

    不見他!還是不見他!

    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洩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悲傷到幾乎崩潰。

    「沃英——」

    皇宮西苑一面寫著文字且放於水中的鏡子「喀」地聲響裂成數塊,從裂縫裡瀰漫出煙狀的污物,將精緻銅盆中的清水漸層染黑。

    立於桌前的中年男子迅速睜眼,待賺見整盆黑水時緊蹙眉頭,垂在身旁的左手微顫,滴滴鮮血沿著指尖落下。

    「陶大人。」尖細的嗓子在身後喚著。一太監朝著男子行禮,「皇上已經用完膳了,吩咐小的前來召見您。」

    「煩勞公公。」中年男子回身,將手上血跡暗暗擦去。喚來自己的小僮,他低聲道:「把那盆水處理掉。」跟著便隨著太監而去。

    「陶大人,您又在替皇上祈福啊?」行至長廊,老太監微笑問道。

    男子輕扯嘴角,撫著左手,道:「是啊。」

    只不過……殺出程咬金,被人從中作梗。

    所以,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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