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緣二品官 正文 第六章
    「你醒了?」

    低沉的男聲環繞耳際,他就算想偷懶裝睡一下,也無法如願。

    沃英瞠目瞪著床頂,實在不瞭解自已房裡為什麼會有一頭熊來叫他起床?想坐起來,身上的筋骨卻完全不聽話,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還是活像條泥鰍似地在棉被中掙扎扭動。

    一隻大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拉起,然後往後丟去。背脊撞上床欄,那已經蔓延近十日的痛感讓人頭皮發麻,沒有任何溫柔和著想的勁道,更使他險些流下珍貴的男兒淚,悲哭失聲。

    「謝……謝謝你的幫忙。」沃英咬牙切齒,連連喘氣。如今這般虛弱如他,大概被人一巴掌就打死了,不宜計較動怒。

    「表哥?」一面上覆有薄紗的女子端著木盤,從外頭。「你醒了,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走近床邊,她拉起水絲裙擺坐下,以調羹翻動著碗內的珍貴湯藥,細心吹氣去熱。

    他是很想休息,但他沒有被人瞪著入睡的喜好。無視旁邊高大男子所散發出的凜冽寒氣,沃英溫文一笑,道:「華兒,勞得妳這般費心費力,我真是過意不去。」原本,他一清醒的時候,由於昏迷過久,身體不僅多處破敗,衰弱至極,手腳不能隨心所欲動彈,甚至連舌頭都不知該怎麼擺,無法完整言語;他可以恢復得這麼快,這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妹厥功至偉。

    這個表妹,是個不怎麼熟悉的遠親,算起來其實血緣極淡,他們兩家關係也因為某種原因而處得不太好,說穿了,跟他只是比陌生人稍微親近一點,偶爾會聽到點不是太重要的消息。

    她總是比一般姑娘更深居簡出,在十六歲之前幾乎不見任何人,幸虧他記性好,縱使上回見面時的年代已久遠,卻還是認得她的聲音和名字,不然可真尷尬。

    好歹,她也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

    岳華輕輕地微笑,將盛了藥的湯匙送至他嘴邊。「是樊大哥帶人找到你的,你可也得謝謝他。」

    咳!沃英被吃進口中的藥小小地嗆了下。小表妹性子是柔順如水,親和可人,只可惜好像不太會鑒貌辨色和審慎情況。

    「當然。」露出爾雅且友善的笑意,他對著面色黑沉的高大男子道:「樊九嗚大將軍,多謝你的鼎力相助,沃某沒齒難忘。」包括他警告意味濃厚的瞪眼,還有那怎麼看怎麼不客氣的態度,加上不請自賴在府邸中的野蠻,他全部都會好好地銘記於心。

    「不必。」樊九嗚冷淡回絕,不客套也不跟他打哈哈,直接道:「我只是奉皇上之命尋人,順便也算是還你和邢大人一個人情。」他知傳聞已英逝的閣臣邢觀月跟沃英私底下似乎有點交情,當年他在北方征戰,是邢觀月和他暗中操縱牽線,才讓軍糧得以順利運往軍營,沒有被貧臣給瓜分殆盡。

    不過,其實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表面上吊兒唧當、玩世不恭,實際卻詭計多端又陰險卑鄙的多面人。

    更何況,沃英英爺的大名,舉朝皆知。

    沃英聞言,揚眉一笑。雖然氣色不佳,但也讓人很明白地瞧見他眼中的微光閃爍。

    「呵……你倒是挺敏銳的。」還以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和邢觀月在朝中互有往來。一個沒沒無聞,一個聲名狼藉,普通人是不會費那個力將他們牽在一起聯想的。「你可也別太感激我,我會那麼做,不是因為大發善心。」他是恰巧很想看那些老頭子暴跳如雷的模樣,所以就做了。

    他所參與的每一件事,必定能在其中找到有利於自己的好處才會動手,至於其他附帶的,他不想管,也管不著。

    他,就是一個那麼自私自利的人。

    「我知道。」樊九嗚回道,依舊冷硬:「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不想欠你。」把人情還清,就能一刀兩斷。

    「哈!看來咱們當真是道不同……也不太對盤。」挑挑眉,轉了語調,他敏銳鋒利道:「不過我說,樊大人,你可是功蓋朝野的大將軍,怎麼如今必須四處尋我這種隨時可供替換的小卒下落?此等下場,你當真服氣?」

    「表哥!」岳華一旁聽著,心驚不已,差點弄翻了碗。昂首瞧著身後的人,她眼裡儘是憂愁。

    只見樊九嗚剛面冰冷,神情陰騖,接著就轉過了身。

    沃英在他步出房門前又道:「樊將軍,忠誠是你的本分,但你也應該看清楚時候,你傾盡全力的忠誠,究竟值不值得?」

    樊九嗚只停了一剎,隨後不發一語的走出房間。

    「樊大哥……」岳華沒有能喚住他,端著藥碗僵在沃英身旁,追也不是。

    「去吧。」沃英緩慢地抬手接過她手中的湯藥,這樣一個平常且簡單的舉動,就讓他額上泌出不少汗水。「妳的樊大哥脾氣不太好,再不去安慰他,我怕他等會兒就拆了房子。」他養病很累,無暇保護家園。

    「那表哥你……」

    「得了。我知道妳比較擔心他,快去吧。」不正經地笑一笑,續道:「多練習練習,我的身體也能恢復得快,別管我了。」

    「那……好吧。」岳華不再遲疑,也走了出去。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沃英斂去笑容。望向自己手上的碗,和掌心所感受到的如鐵沉重,幾乎無法比擬。

    他陰沉地垂眼,試圖將藥碗移至他希望的地方,卻因為肘臂上的一陣刺痛,而無法順利如願。

    勉強使力造成不受控制的抖動,結果藥灑了,瓷碗掉在地上碎裂。

    「主子?」奴僕聽到怪聲,緊張地進來察看。

    「沒事。」沃英微微一笑,道:「藥翻了,你再重新去煎一碗。」

    「是!」便要退下。

    「等等!你走一趟張大人府,替我傳話,就說……」他撫著自已指尖,觸感雖已恢復些許,但還不夠完全。他冷眸深暗,輕聲續道:「……我要見兩浙巡鹽御史。」

    命而去。

    沃英半坐於床上,微微側著頸子,黑髮垂落他病白且瘦削的雙頰。

    「真是半死不活啊……」這副德行。

    目視自己僵硬的雙手,還有地上那些碎片,他的眼神轉為霜寒。

    這筆帳,他沃英領教了。現在,他必須盡快復元。

    盡快。

    「這位姑娘,妳今兒個要清帳了嗎?」

    客店掌櫃見張小師走下樓梯,客氣地笑道。

    「啊……不,還沒有。」望見掌櫃露出明顯懷疑的神色,她忙走近,道:「我不是沒錢的,只是還得再待上一段時間。」

    掌櫃的笑了一笑,「姑娘,咱也不是不相信您,不過,咱們做小本生意的,總是不希望給人賒欠過多。再說,世道冷涼,最近頻出些賊子欺負良民,這……」搓著手,他有意無意地沒接下去。

    她不再多語,拿出錢袋,將碎銀子全給了他,只留下一些銅錢。

    「那我先清帳,這半個月的住宿吃食費用都在這兒了。」

    「喲!可真謝謝您了。」掌櫃轉瞬間眉開眼笑,「您又要出去尋人了?路上小心。」揮手拜別。

    張小師略顯僵直地笑了下,步出客店。

    自沃英在她面前煙消雲散後,她只是逗留在京城裡,想辦法尋到他一點消息。無奈此地人情與鄉下地方不同,每戶都關起門來管自己,連住隔壁的也不知姓啥;再者這兒人雖然多,但流動性卻極大,不少城外來洽商做買賣,根本並非在地人。

    她本想像之前那般上衙門,看看能否探到什麼訊息,結果她都還沒有機會講話,就被當成想作亂的擾民給趕了出來,什麼也沒打聽到。

    現在她所知道的,就是城裡有三戶沃姓人家,一東一西,最後的則在城北。雖然有方向,但順天府這麼大,她獨自一個人要找起來,不是兩三天就能辦到的事。

    但一直停留在這個地方已經快坐吃山空了,若非先前賣了馬和車篷子,她連半個月都沒辦法撐過。

    如果還想繼續下去,她不是得去討乞,就是得扮道士。

    老實說,就算是要飯,也是得有規矩的……她就見過好幾次,那些乞丐要著了錢,得拿去給後面更大的乞丐,若自已想暗藏,還會被揍得鼻青臉腫。

    結果,還是又要變成那樣嗎……還有小乖,小乖也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沒有人陪她了……她擦去眼角的濕意,告訴生已振作一點。

    她鐵心執著又想盡辦法在此地打轉,只是為了能夠找到他。她就是不要他死掉,她明白自已很想念很想念他,期盼他能安好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一定要再見他一面。不管得尋覓多久,一定要。

    不過,她還是得先解決眼前的窘境……要是……找得到差事做的話,那有多好正當她垂頭喪氣時,有位站在門邊的客棧小二哥喚住了她:「咦咦?這位姑娘請等等。」

    「啊?」張小師停住,確定那人叫的是自己,便開口:「請問……」有什麼事。

    「唉呀唉呀……」小二哥煞有其事的嘖嘖作聲,開始繞著她上下打量。

    她見他有古怪,往旁邊移了兩步,準備要走,不料那小二卻一把抓住她的膀臂,讓她嚇了一大跳。

    「姑娘等等!欸欸,請別這麼驚慌,我不是要非禮。」他堆起滿臉笑容;但手還是抓得牢牢地沒放,「我瞧妳身強體壯,四肢健全,面貌善良,眉目正當,想必是能刻苦耐勞的辛勤人,咱們客棧人手正缺得凶,妳想不想要來試試看?」

    張小師本是想逃跑,卻在聽見他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瞠出眼珠。

    「啊?」怎麼……好巧喔。「可、可是我是從外地來的……」來歷不明又沒有人介紹,這樣也可以應徵嗎?

    「外地來的?」小二哥蹙了下眉頭,馬上又大大地笑開:「不要緊不要緊!就算你是外地來的,只要長得刻苦耐勞……不,只要是不怕辛苦,咱們都歡迎至極!」他拉著她,讓她瞧瞧掛在門上的那塊誠徵人手的大木板。

    「真的嗎?」她讀完紅紙上的字,滿心期待地望向他。

    「當然當然!妳別不信我,我請咱們東家來跟妳說說。」

    回過臉,一個蓄著鬍鬚的白毛老頭出現。

    「這位姑娘,咱們絕對不是做什麼害人勾當,也不會坑你的工作錢,是因為真的缺人缺得凶,所以才這般唐突。妳要不信我,做了不喜歡隨時可以走。」老頭微微笑語。

    「這……這樣……」畢竟一切都太過容易、太過快速,她不安地猶豫著。

    「啊!別這樣那樣了!就從今天開始上工吧!」不讓她有再多的思考時間,小二推著她,讓那東家給帶進去。

    有人要請她,那當然是很好,但是……

    「你、你們真的那麼缺人啊?」她萬般困難地扭過頭,問了最後一句。

    「是是!缺得很!所以妳得努力點!」小二伸長了脖子回答,直到看不見她人後,轉過身,俐落地開始動手拔掉徵人的木板。

    「這位小哥,你們這兒是不是要找人幹活兒?」一黝黑粗壯且看來耐打耐操的青年上前問道。剛剛他有聽到,說好缺好缺人的。

    小二瞧了他一眼,撕掉那板上的紅紙條,將木板整個搬起,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道:「咱們已經額滿啦!」

    「英爺,李大人來了。」

    「讓他上來。」

    衛連命,下了樓,須臾便帶了名男子。「李大人一擺,自個兒就先行退下。

    「李大人……別來無恙啊。」

    慵懶的語調淡淡地揚起,坐在欄杆旁的男子,樣貌甚是瀟灑俊逸,那顯見的溫文儒雅夾雜矛盾的不夠嚴謹,自成一派的特別氣質。他屈膝踩著椅子輕輕搖晃,一手把玩著小巧精緻的鳥籠,從容悠閒,神清風雅。

    李大人似是怔了一下,而後立刻上前,拱手行禮。

    「沃大人,好久不見,」

    「的確是很久,嗯,有多久呢?」沃英煩惱地顰眉,逗弄著籠中的鳥兒,微微笑道:「就差不多是我昏迷了這麼久吧。」到現在能下床已經三個月了哪。

    「咦?」李大人十分驚訝,關心問道:「原來沃大人於前日遭人下藥囚禁的傳聞是真的,幸好沃大人吉人天相,才能平安歸來。」

    「是啊。」沃英往後一靠,肘抵木欄,支撐著額,姿態隨意,笑語:「瞧我多怠慢。李大人,別客氣,儘管坐下吧。」微舉臂,示意對方不要拘束。

    大人謝過,掀袍落座,「不知大人今日找李某何事?」望了下四周,這飯館大概已於先前包下,整層樓除了樓梯旁的護衛,就只他二人。

    英搖搖頭,「禮尚往來,你上回請我,這會兒換我請你嘛。美食佳茗於前,先別談這些個事。」彈彈手指,一壺熱茶就給送了上來。「這是上好的西湖龍井,你可要好好品嚐。」始終都是溫和有禮的笑著。

    「啊,李某謝大人。」從奴僕手中接過溫熱茶杯,李大人也暗暗放下心。望見沃英一直逗著籠中的小鳥,他問道:「沃大人也賞鳥嗎?」

    「是啊,最近才喜好的。」沃英啜了口茶,李大人才跟著飲下。

    「哦?能有幸被沃大人豢養,肯定是難得一見的名種。」

    不過是茶喝了一口,連口水也變得多了。沃英微微一笑。

    「你可真識貨。」站了起來,他緩緩踱步至桌邊,「它還不太認得我,得跟它培養感情。瞧瞧,這可是我的寶貝。」將鳥籠往上一擺。

    李大人略微欣喜地清目觀賞,卻在瞧見籠中物的時候,笑容卻僵在臉上。

    那……是一隻麻雀吧?不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他實在瞧不出眼前的鳥兒跟那種隨處可見又不值錢的棕色麻雀有什麼兩樣。

    「這是琉球進貢時給引進的珍貴品種。」沃英補充解說。

    啊?李大人很仔細地瞅著,那普通斑紋,那談不上悅耳的叫聲,那一點也不鮮艷的羽色,分明就是一隻麻雀。

    「嗯……這……真是極品啊!」他只得如此接道。

    「是啊。」沃英瞇起眼眸,笑道:「咦?李大人,你不喫茶點嗎?我都說了別客氣。」他先行夾了一塊點心放入嘴中。

    李大人看他吃下,才始動箸。

    「那李某就謝謝了。」夾了同樣碟子裡的點心,一入口,他卻臉色疾變,猛地嗆咳起來,「咳咳!咳……咳咳!」將嘴中半塊糕點挖出,他滿臉脹紅地抬起茶壺灌下。

    「怎麼……是不是很鹹啊?」沃英呵呵笑著,「真是,我都忘了提醒你,我吃的是糖糕,可那盤裡剩下的,都是用鹽做的白鹽糕呢……還是你用來貪污的鹽哪。」他特別指定店家招待的。

    李大人猛喝著茶水沖去嘴裡難以承受的鹹味,熱茶燙得他雙唇紅腫,水遇鹽成鹽水,喉嚨更嗆得難受。像是想起什麼,他恐懼地作嘔起來。

    「放心,毒不死你的。」沃英捧著鳥籠,悠悠哉哉地又回到樓欄旁坐下。「絕對不會有數月前你請我吃的那一頓來得毒。你知道你最大的失誤是什麼嗎?就是你只迷昏我,沒有毒死我,現在我又回來了,你說,我該怎麼處理你才好?」好困擾地思考著。

    李大人眼淚鼻涕弄得滿臉都是,狼狽之極,爬跪到他面前,拼了命地解釋道:「沃……咳咳!沃大人!拜託……請您高抬貴手,這事兒……咳!咳,不是我一人主使的,縱然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您動腦筋,我——」

    「是啊,你一個堂堂鹽運使司,怎會動腦筋動到我頭上呢?」他垂眼而笑,表情卻倏然陰惻,道:「很簡單,不就是怕我擋了你的財路嗎?」

    李大人驚恐萬分,「不!沃大人……」

    「叫你管鹽,你卻胡亂增加運鹽工本錢,六十萬銀變成九十萬,實收三百斤卻只報兩百,還和私鹽商勾搭。一手跟私鹽商拿錢打通關,另一邊就隨便抓無辜的人充當走私犯給官府交差,利上加利,中飽私囊。」語畢,他顎微抬,輕斂眼瞼,睇著李大人顫抖的身子,爾雅低喃:「如何,做這官,很賺錢哦?」

    「沃……沃大人!」李大人冷汗直流,見沃英保持沉默,彷彿在等著些什麼,他勉強堆起諂媚的笑,急聲道:「如果沃大人想……絕對!絕對不是問題!」給人完全掀了底,只得先想辦法拉攏。

    英撫著唇,「你是在指責我,想用這種方法分一杯羹?」無辜地反問著。

    「不!不不!如果有沃大人來加入,上定更可以順利進行!」李大人忙澄清。雖然,那其實就像是養了頭老虎在身邊,不過現在,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喔……」沃英狀似稱心地邪笑,道:「那,你要怎麼表現你的誠意?」

    奏效了!李大人一愣,立刻道:「我府上尚有白銀五千兩,這些,雖只是蠅頭小利,但就先給大人當薄禮,望大人笑納。」

    「呵……你可真是……懂得見風轉舵啊。」輕擊掌,登時有數名官差上了樓來,一字排開,教李大人滿頭霧水。只聽沃英問道:「你們都聽見了嗎?」

    「是的,大人!」整齊答應。

    「好極。」沃英微笑,斂眸睇向李大人,慢慢地道:「哪,你身為朝廷命官,先是藉著職務知法犯法在先,又企圖賄賂我在後,你說,這罪責該怎生算才好?」馬上抓去凌遲!

    「你!」李大人激動憤怒,沒料他前一刻談論交易,下一刻說翻臉就翻臉!

    「這樓上下都是我的人,勸你不要浪費力氣。」無視對方賁張的情緒,他老神在在地從衣袋裡掏出個小錦囊。「我問你,關於買賣私鹽這事兒,有誰在後頭給你撐腰?」在掌心倒了些麥子,弄碎以後,他餵著籠中的鳥兒。

    李大人沒有言語,是因為說不出口,也是因為不能說。

    「你不會講是嗎?那我教你好了。」很簡單的。「主使者呢,就是內閣首輔嚴嵩的龜兒子,嚴世蕃;包括謀害我命的事情也是他一手策劃,你要記住,在皇上面前,這說詞一個字都不能漏,知道嗎?」

    李大人聞言大驚!內閣首輔嚴嵩仗恃著受皇上寵幸,專事弄權,貪得無厭,他的兒子嚴世蕃更是倚父而威,徇私枉法,因為權大勢大,所以沒人敢與之抗衡。

    雖然他們圖利鹽運的事情,嚴氏二人的確也收了錢,但並不能算得上是主使人;再者,會想將沃英剷除,嚴世蕃更是毫無參與。

    「你——」想犧牲他來對付嚴氏父子?

    「嚴世蕃反正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你何必維護他?」沃英眼瞳森冷,唇角微勾,「這樣一來,你就可以稍微脫罪,何樂而不為?如果做得好,我還能讓你衣錦還鄉,要是做不好……啊,你就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李大人怔住,不過上會兒,就像是鬥敗的公雞般垂下頭,只能任由擺佈。

    沃英滿意地微笑。

    「你要記住剛才的話。」冷冷地提醒一句,末了,他喚來屬下:「送李大人回去,順便,把五千兩也搬回來。」唉,不知要運幾車呢。

    李大人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那五千兩……」

    「當然還是要收了。」沃英理所當然地拍去袍袖上的碎麥,溫雅地笑道:「我一向來者不拒,誰給我銀子,我就收來花用,你不知道嗎?」拿人家錢卻依舊做出齷齪的事,所以才會惡名昭彰啊。

    眾人對他敢怒不憨言,是因為他握有太多人攸關項上人頭的把柄,縱然個個畏他如鬼,但,是利,也是弊。

    像這次,小命不就險些丟了嗎?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這鳥兒只是尋常麻雀,不是什麼從琉球來的種,更非你說的極品。」見李大人臉色都鐵青了,他才揚手,道:「送客。」

    下屬領命,將李大人給「請」走。

    「真累啊……」他喃喃低語。

    雖然外表和動作上看不太出來,不過,他的氣力尚只有恢復四成左右,大夫說他不可太過疲勞,最好是再補養半年最為妥當。

    半年?他可沒那麼多時間躺在床上醉生夢死。

    「臭小子。」才出聲,就有一名面貌極其秀麗的黑衣男孩不知從哪裡出現。沃英從懷中拿出兩疊厚紙信,「把這送至鄒徐兩位大人府上。」

    「我有名有姓,你別亂喊行不行?」約莫八、九歲的男孩沒大沒小地接過。

    沃英當聽不見,只道:「還有,幫我帶口信給你爹。」倚在欄旁,他望向遠方,「就說……魚兒已經撈獲,看是要煎煮,還是炒炸?何時下鍋,悉聽尊便。」

    「喂……」他又不是他的奴才。

    「還不去?」仍在逗著小麻雀。

    男孩嘟著嘴,不過還是正事要緊。轉過身,先行離開。

    樓裡只餘他一人,睇著鳥籠中拍翅的麻雀,沃英的眸色漸深。

    皇帝逐漸對嚴嵩失去耐心,加上一直以來所收集的罪證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只等隱居福州的邢觀月衡量時機是否成熟。嚴氏兩個傢伙橫霸朝廷的嘴臉實在不太順眼,計畫拉攏他又猶豫乾脆除掉他,他不會任人有機可乘。就讓姓鄒的跟姓徐的上檯面去收拾他們,至於他嘛……

    將長指移至鳥兒旁任它輕啄,他淡勾唇線,道:「就繼續當個壞人吧。」

    「小二哥,你今兒個要去哪裡?」抱起一堆蘿蔔放入馬車,張小師喘口氣問著。

    「去一個官大人的府邸作菜。」矯健的小二扛起兩袋米,輕鬆丟上。

    「喔,咱們客棧還兼做外食啊?」而且是到官大人家裡耶。

    「呃,是啊。咱們廚子手藝好,那大人喜歡嘛!」小二又隨便甩了幾袋蔬果,隨後跳上座。「好了好了,其它的甭拿了,再不快去,我怕人家等得不耐煩了。」

    揮手,要跟他道別。

    「妳跟我揮什麼手啊?」小二翻個白眼,「還不上車?」

    「咦?」她指著自已鼻子,「我、我也要去啊?」怎麼事先都沒說?

    「當然要去啦!」小二哇啦哇啦的,「我不是跟妳講過咱們很缺人很缺人的嗎?除了廚子外就剩我和妳,要是沒有伺候好大人怎辦?」

    她皺著眉,「可是客棧裡就只剩掌櫃的了。」不用做生意?再說,官大人府裡應該有足夠的僕人供使喚吧?哪用得著她這種粗手粗腳?

    「欸,大人比較重要嘛!總而言之妳就快些上來啦!」催促著。

    握辮子,她爬上馬車,望著身旁一籃籃食材,糟糕地又想到:「廚子還沒上車呢。」怎麼就走了?

    小二駕著馬,喊道:「廚子已經先過府準備了!」加快速度。

    「這樣。」張小師只好屈膝坐下,靠在其中的一隻木桶旁。

    又一個月過去了。她從城東找到城西,沃英的下落還是沒有半點進展,不過她倒是逐漸摸熟了自個兒的工作。

    總之就是洗碗擦地端盤子,什麼雜事兒都有她的份,雖然辛苦,但這樣用真實汗水換來酬勞讓她做得非常愉快,不再總是愧對內疚。本來她還以為,這家客棧一定偷偷地在販賣人口,不然怎會隨隨便便在路上拉人,又老說他們好缺好缺?

    事實證明,至少他們待她算是不錯的。

    一路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到了目的地。馬車停在後面小門,跟守衛打過招呼後,管事來帶路,她幫著小二將貨物卸下搬進。

    兩手抱著上好的香菇,一踏入府中,她頓時被那粉嫩嬌色的後園給吸住了視線。天屬晚冬,整園只剩梅花安靜簇放著,那淡淡的馨香和綿軟的顏色涵蓋一大半後庭園,感覺無比柔和,雖不比萬紫千紅艷奇搶眼,卻更另有一番動人美麗。

    「哇……」她忍不住張大嘴,結果吃到幾朵飄落的芳香花瓣,「噗呸……咳!咳咳!」不太美味。

    「走錯了!走錯了!」小二回頭不見她,趕忙叫魂:「妳是要去哪裡啊?」那邊沒有人,方向不對啦。

    「啊?來了!」張小師恍然醒神,很快地跟上,眼睛四處瞅著。

    這麼大的院子,種了這麼多樹啊花啊,房子也好大好漂亮啊……屋簷的邊邊都翹翹的,上面有絢爛的彩紋,看不懂的圖案雖奪目卻不至奢華,這就是人家所說的畫棟飛雲吧……

    「唉呀,」小二看到了什麼,放慢速度,悄悄低聲對著張小師道:「瞧,那就是咱們今日要伺候的官大人。」揚揚下巴指著。

    「是喔……」官大人,應該是個很老的老頭子吧……張小師望過去。

    橫跨水閣的不遠處,一名身著藍衫的男子倚著木欄,背對她而坐,長長的墨發順風而揚,同色的束髮錦帶垂落於肩旁,隨著細微的動作左右晃蕩;有僕接近,向他說了什麼,男子隨即合上手邊書本,站起身交代著,舉手投足間略顯不經心,但那淡淡的散漫卻更凸顯他的雍容自若。

    彷彿察覺了她的目光,男子微微偏首。

    僅是一瞬間,張小師如被下了定身咒般,霎時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好熟悉!

    那男人從容不迫的舉止,那男人高傲任性的眉目,那男人溫雅又狡獪的神態,雖然不再如此透明憔悴,但是輪廓和眼神卻是那麼地相像!

    是他?是……他嗎?

    捏緊了懷中的香菇!她的手隱隱顫抖著。

    只聽小二在她耳旁說明著:「看,那就是現今朝廷命臣,左都御史大人,官拜正二品,是很有幸才能見到的高官貴人哪。」

    她瞪著那男人,目不轉睛,整個意識只徒留自己震撼的心跳聲。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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