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主子的婢女,是做些什麼的?
總而言之,就是整天跟主子在一起。從早到晚。
早晨沃英睡醒,她負責打水洗臉兼伺候更衣;沃英上書房,她就得跟著在裡頭研墨伴讀,發傻罰站;晌午沃英在房裡用午膳,她同樣要杵在一旁,他吃些什麼她就跟著吃;他不出門,也不上什麼朝,成天就在府裡跟她「你走我黏」
她已經告訴自已,不要在意他,不要……惦念他,畢竟,他已經忘記她了;所以,她現在很努力地把他當個陌生人,拉出一個應該有的距離。
可是,她就是放不下,根本沒辦法像他忘了她那樣,把他乾脆又俐落地丟出自己的腦海裡。即便她退一步想試著適應他不在自己視線之內,做為他的「貼身」婢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她只是越來越想靠近他,甚至連他的起居習慣都不自覺地記得清清楚楚。
像是他不愛用晚膳,通常都是要廚子擺滿整桌精緻飯菜,自個兒吃個一兩口,就任性妄為地說沒食慾,推給她善後,還補充什麼吃不完就拿去倒掉,浪費至極,害得她總塞滿整個肚皮,還偷偷打包外帶分給外頭一些乞丐饑民。
實在搞不懂,戲曲裡面說的那些個……老爺虐待僕人、主子欺負下屬,一定都是誇大騙人,跟著他,不僅吃好穿好,還睡得舒舒服服,她以前的生活都沒這麼安逸過。
她曾經認為古怪而想詢問府中其他人,結果居然每個傢伙瞧見她掉頭就走,沒人要和她說話。是,她是明白他不好相處,但也不至於連在他底下做事的人都如此吧?
是她的認知有所誤差,還是說,他的確愛跟別人不同?
有人來訪時,那更是精采,總之就是閉門羹一碗不客氣丟上。他一派唯我獨尊地和她在亭裡泡茶賞花,任由訪客在大廳中呆呆坐一整天,對方還能咬牙忍住青筋微笑地說「下次再來」。要是他難得好心情讓人得以進府面見,卻又會一臉擺明「本大爺我現在沒閒,快快滾蛋」,嚇得人趕忙拱手作揖,留下拜訪禮品,乖巧離去。
她不懂左都御史是什麼官,二品又表示官位有多大?難道他拿朝廷奉祿糧晌,平常的工作就是……這樣以愚弄眾人為樂?
今兒個,不就又有人被當成傻瓜了?
張小師在偏廳門口偷偷張望著,見裡面坐著一位衣著相當華麗的夫人。剛剛聽到守門的報訊,這位夫人是某某官員的妻子,因為那個某某官員重病臥床,所以她才代夫上門拜訪。
她覺得沃英的訪客不是普通的多。單日少時平均一兩人,多則四五人!她真不明白,這些人究竟找沃英是要做啥?
是要跟他談論國家大事?還是其它?
她不管這些麻煩事,只曉得讓人久等很不禮貌,這華服夫人少說也已坐上半日,一杯茶水都沒有更是誇張。
她什麼也不做,只是給杯茶該沒關係吧?望著木盤上冒著熱氣的茶水,她思量了會兒,終究還是舉步走了進去。
「請用茶。」將溫熱的瓷杯擺上小几,她說完就要退出。
「等等。」那夫人睇她一眼,啟唇問道:「妳是沃大人府中的丫頭?」一雙艷魅的眼兒審察著。
「啊?」順著她的視線,她知曉自己身上這衣服是跟其他下人有異的了。沒辦法,她穿不慣丫環那種長裙水袖,沃英也沒強迫過她,她便一直依著自己平日在外行走的簡單裝束。「我是。」目前算是,以後就一定不是了。
聽聞她的回答,夫人微皺眉頭,嫌棄神色一閃而逝,笑問:「妳是什麼時候入府的?」
雖不清楚她為何和自已閒話家常,但人家和善,她也隨意,「不是很久。」
「是麼?」那夫人輕佻娥眉,笑談似地:「妳……知不知自個兒主子最近有否入宮?或者上朝?」
「咦?」她遲疑了下。別人的事,還是別由她亂說,「這個……」
「我問妳有沒有?」望見她閃爍其詞,那夫人甚是不耐,口氣立即變差。
「夫人,妳若是想知曉,為何不親自來問沃某呢?」門外一道聲音打了岔,修長溫雅的身影隨之。
「沃大人!」夫人堆上滿臉笑意,與適才判若兩人。
「多禮了。」沃英一拱手,隨後瞥向張小師,「妳在這兒幹什麼?我不是要妳在房外等候?何以妳先行離開?」笑容和藹。
雖然語調平常,但張小師就是隱約感受到其中興師問罪的意味。
抿唇,找不到藉口。
「還不出去?」輕微地不悅。
又趕她走了。張小師鼓著頰,這已經不是第一回。
「是……」真的不是她會錯意,不知為何,他老一副怕別人看到她的樣子。她知道自己這窮酸樣敗壞了他府中的格調,但也不必這樣啊。
慢吞吞地往外走,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沃英卻仍舊背對著她。她垂眼,沉寂跨出廳門。
「沃大人……」見閒雜人等離去,那夫人即刻軟語呢喃,上前兩步貼近沃英。他淺淡微笑,將她斜過來的香軟身子扶正,關懷道:「夫人,您腰痛嗎?為何站不穩?」誠懇得不得了。
「不……」那夫人神情一僵,又泫然欲泣,「沃大人……您可幫幫妾身,妾身夫君因為上次的事情而被查辦,愁憂交攻,已心力盡瘁,現臥病於榻,能幫咱們想辦法的……就只有沃大人您了。」好可憐地幽幽垂首,晶瑩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上次的事?」沃英放開攙扶的手,些微退開,讓那夫人沒有準備地往前踉蹌,差點跌倒在地。「請恕沃某不明白,上次的事是什麼事?」
「就是……」那夫人才站穩,左右張望了會兒,才繼續虛弱地道:「就是您要咱夫君替您……替您……」有點急了。
「喔!」沃英一擊掌,恍然大悟。「就是妳夫君收賄拿錢上青樓吃花酒,然後被我知道,接著我便請妳夫君給我辦些小事的『那件事』啊?」
「是……是的。」那夫人美麗的臉龐微微地扭曲,「咱夫君已經照您的話,將機密的公文給您過目,所以,現在他有難,您是否可以……」
「可以什麼?」沃英無聲而笑,一手負後,踱出個隔閡,輕道:「我可沒說替我辦事,就得讓他脫身啊。」
「咦?」那夫人楞住。
「妳夫君替我冒險,是因為他自願。」好無奈地說明。他的確是沒費半分力氣威嚇,僅等著他人自作聰明,這種出賣奉獻,只是被他誤導的自以為是。「所以,妳夫君是死是活,甘我啥事?我可沒逼他幫我。他賄賂公行,理應得以責罰,妳求我,那也是沒用的。」不是由他直接上書揭發,已經算很好心了。
夫人氣極,怒道:「你……你難道不怕咱們也告上你一狀?」御史犯法,罪責更是加重!
他淡雅一笑,卻讓人不寒而慄。
「呵……這樣也好,省得夫人妳老要上府辛苦賣弄,以保住那些榮華富貴。你們如果嫌平常日子過得太安逸,可以儘管試試。」他絕對奉陪,到時包準精采刺激,混淆是非,顛倒黑白,「還是說……妳希望妳夫君再多一條洩漏秘密的罪刑?」他微微笑語,眸底閃著詭異光芒。
夫人滿臉錯愕,呆立在原地,根本接不下一句話。
「請回吧,夫人。」別再浪費時間。
輕揮袍袖,他甚至不搭理她會有什麼其它反應就走了出去。
才跨門檻,就見張小師抱著木盤,背脊緊緊地貼著樑柱,她很慢很慢地轉過頭,直視著他,她面上的表情,是他從未看過的驚訝。
「你……怎能如此冷酷?」她問,幾乎是無意識的。
沒想到,她只是覺得好奇所聽到的東西,讓她這麼……這麼震撼。
瞅著她,他眼瞳中隱藏著某種思緒,道:「這些人都是因為有求於我而想盡辦法前來阿諛奉承。我已經說過,他們愛等就讓他們等,誰准妳私自到這兒招呼?」
她不答,只道:「你為什麼……不幫他們?」還落阱下石?
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妳了不瞭解我是做什麼的?以為我開善堂?這也幫,那也幫,我豈不是忙死了。」
「……你老是喜歡把話說得很難聽。」她小聲地說著。
「妳……覺得我很令人生厭?」他冷淡間出一句,身側隱隱握拳。
張小師沉默,沒給回答。
「是不是?」沃英再問,眸色森暗。
她猛抬起頭,略帶氣憤地看著他。「我沒有!是你討厭我才對!」
不然、不然怎麼會不記得她,或許就是因為對他而言,「張小師」這個名字的存在可有可無,所以他才會撇下她一個人,才會在還魂以後忘了她。
才會讓她擁有兩人的回憶,卻又必須獨自承受這個回憶帶給她的難受!
她其實是喜……察覺自己藏不住的感情,她洩氣又失敗地跺腳。反正現在跟他講些什麼,他也不會懂的!
「妳——」
「總之我不討厭你,就算所有人都討厭你,我也不會。」一口氣說完,她低著頭盯住石板地,看見他的影子靠向她,近得燙人的呼吸甚至拂過她的發,她不明白他想做什麼,胸口只是狂跳。
他卻僅在她旁邊停留須臾,而後沒有說半句話,越過她走開。
看吧,他根本聽不懂。
她佇立了好久,直到確定自己能自然地笑出來,才跟著他的腳步走去。
他曾對她說過,他的存在會讓人厭惡,她覺得,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的所作所為,真的差勁又惡劣,讓人無法點頭稱讚或者大聲叫好。如果她是那些想要求幫助的人,可能會克制不住吐他口水。
雖然他是個這麼這麼壞的人,但她還是站在他這邊,甚至,連理由都會自我尋找條條排列,好替他脫罪。
譬如,來找他的那些人都是本身已經犯了法,所以罪有應得;他說話刻薄難聽,那是他天生如此;他的惡,只是表面上淺薄,實際並不是這麼無情……
還有……他不害人,就得乖乖地等人害他,這種環境,讓他非得這般陰險,否則找不到位置生存。
這麼多強而有力卻庸俗不堪的藉口,真是連自已都感覺好笑。她不會對他感到失望或者懼怕,她知道不會。
關於他,她想得太多,想得頭好痛。
望著他坐於桌案前專注的側面,她偷偷歎口氣。
抬頭推敲時辰,他在書房寫摺子已經大半天了,她站在旁邊覺得彆扭又無聊,看他沒事需要招呼,她走到閣欄旁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卷略有破損的卷軸,拿著用麵粉和水調成的襁子,慢慢地沾黏起來。
那時候,他在自已眼前平空消失,這卷軸也不知為什麼在她懷裡被弄破,還掉滾出來沾了泥沙。
這是師父除了她的名字外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她很寶貝的。雖然已經擦拭乾淨,但是損壞的地方讓她好心疼,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才給她修復了些許。
「妳在做什麼?」
溫雅的男嗓無聲息地出現在後頭,這種背後現身的戲碼幾乎每日都會上演兩、三遍,她已經不再那麼容易被嚇著。
回過頭,她瞪著他,往旁邊移了個位置,「你別老是靠得那麼近,行不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就這樣黏在她身後,一臉死人……
生氣地敲敲自已腦袋,她明明提醒自己好多遍了,不要再把他和之前的那抹幽魂混在一起,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總是讓她不能得償所願?
他先是挑著眉毛,細細地審視她的態度,半晌,緩緩揚起唇,傲慢道:「我就喜歡靠那麼近。」
「反正……反正你就是喜歡那樣,你更喜歡隨便把姑娘拐去床上睡覺。」後來她有仔細想過,他們兩個會共宿一晚的理由真是牽強,她是遭受了太多打擊才會昏了頭相信他的理由。而且,相較於她當時的吃驚,一定是因為他平常就這麼做才會如此平淡看待。
「我喜歡……隨便把姑娘拐上床?」他微笑重複,笑得好冷。
「算了,你喜歡哪樣關我啥事。」她失望地低聲咕噥,又嚴肅道:「我告訴你,後來我想想的時候,覺得有點生氣,你以後別再那麼做了。」一點都不尊重人。
他爾雅的表情未變,卻就是讓人一眼明瞭他的不悅。「妳以為每個人都能這麼輕易睡在我身邊?」語調如冬日寒雪,霜骨凝冰。他有這麼廉價?
「咦?」幹什麼咬著牙齒說話?這樣很難聽懂。
「……妳為什麼這麼珍惜這東西?」沃英沒回答,瞧她一眼後將目光移開,獨霸地將重點替換。「妳老把它放在懷裡,就寢的時候也是。」指著那攤開的卷軸。
「你……你怎麼知道?」難道他偷看她睡覺?她狐疑地瞅他。
他沒讓她有空胡思亂想,然後摧毀自己在她眼中已經很不良的形象。「就在我隨便拐妳上床的那一晚,這玩意兒掉了出來,我好心幫妳塞回去了。」
聞言,她的表情有些癡呆,驚訝張口:「啥?」她反射性地捂著自己胸口,好、好平坦,真可悲。「你、你你——幫我塞回去?」
「是啊。」和善笑言,好整以暇。
「呃……」嗚……她不明所以地想哭。
「妳還沒告訴我,這東西跟妳有什麼關係?」他撩起袍擺,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幹啥跟你說……」在他的瞇眼下,她收拾本就微薄的自信心傷,扁扁嘴,道:「這是……對我很重要的人給我的,所以也對我很重要。」雖然她只看得懂三兩皮毛,放在她這邊其實很沒用。
「喔……」沃英睇著捲上大大小小的圖案符標和文字說明,微側頸子,放直的看,更像一張大的符咒。「對妳很重要的人?」他挑眉,特別對這句起了反應。
含糊地應了句,不太想讓他曉得她以前假扮道士騙人的事。
因為他曾經對她說過,他討厭那種人……她不想讓他反感,就算他現下不記得她也是。
「……那,那個人呢?」他瞅著她,緩慢道:「就是那個,跟我同名,而你錯認成我的那個人。」
「錯認……」原來……他誤會為這樣。
她低著臉。自己並沒有……錯認的。
「他對妳也很重要嗎?比給妳這玩意兒的人更重要?」他狀似隨意問道。
「嘎?」彷彿沒料到他會問這種問題,她訝異地凝視他一會兒,而後垂首,「這個,他當然……當然也是很重要的……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很傷心呢……而且非常希望能再見他一面……」斂著睫,她露出了傷懷又無奈的神情。
澀澀地笑了笑,她小聲道:「可是也沒用……因為……因為他……」敏感地察覺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她面頰一燙,又覺自已話太多了。「我在說什麼!反正、反正現在不要緊了,只要他人平安,那就好了。」
修長的指撫著唇。他下了結論:「嗯……我想妳一定是喜歡他。」斬釘截鐵。
「啊?」思緒產生瞬間的空白,彷彿被人一刀捅穿,萬丈熱氣衝上她的腦袋,熊熊大火燒得她難以再平心靜氣地偽裝。她爆紅圓臉,亂搖著手:「不不!我哪有……」
「妳分明就是喜歡他。」
「我——」
根本不聽她解釋。沃英起身,揮揮衫袖,慢慢地走開,背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道:「所以妳會為他難過,為他歡喜,為他煩惱,為他的一切而牽動,因為妳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我喜歡……」她困窘反覆。
「妳就是喜歡他,喜歡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
「你胡說……」這個傢伙……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能把話說得這麼大聲?在他無形的言語壓迫下,她好似開始混亂了,「我……我……你亂講!我沒有!」用盡排斥,她口非心是地否認這個會侵吞她所有清晰思緒的答案。這是她的秘密,絕對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因為她不能,也不可以喜歡他!她才不要那種只有自已一個人很可憐的喜歡!
匆忙地收起卷軸,她脹紅顏面,幾乎像是逃難,抱住東西就要走出去。
沃英在她越過身旁時,猛地拉住她的臂膀,一雙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瞅著她。像是有些惱怒,他堅持重複道:「你喜歡他。」簡直就像要她強行接受。
他的力氣並不大,但她卻被他忽然表現出來的霸道嚇得一步都動不了。
幹嘛這麼強硬?一副非得要爭到她承認的樣子?
一個荒唐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幾乎是瞠目結舌地,她凝望這張熟悉也陌生的面容—抖抖的手指控訴般地指著他,僵硬又勉強地發出無意義的狀聲詞:「啊、啊啊——啊!?」
然後,她看見他迅速撇過臉,殘留在她眼前的神色有那麼一瞬間的狼狽。
他的頰,有著可疑的紅痕。
被騙了……她真的覺得……
被騙了。
她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回到房裡的;但是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整個晚上,發現自已非常有可能是被——被一個卑鄙的傢伙騙了……
額靠在門上深深吸口氣,張小師「啪」地一聲推開,見著裡面那飄逸閑雅的身影就不受控制地對以怨怒眼神。
「請問今天我要做啥?」咬著牙。
「今日我有客人要招待,妳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待著別到處走。」理好衣襟,拿起一塊玉珮放入懷中,沃英氣定神閒,老神在在。
招待?什麼時候……他這麼好客了?不是都放人家等到天荒地老的麼?
看他從自己身邊走了出去,沒有猶豫很久,她追在他後頭,過廊跨門,一直一直地盯著他瞧。
終於忍不住,她一個小跑步繞至他跟前,橫臂擋住去路。
「如果妳很閒的話,我可以幫妳找些事做。」望向前方,他停下道。
「我想問你一件事。」抬眸瞅住他,努力地想看出些端倪,「……現在先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很慢很慢地語帶警告。
他微微偏過臉。「聽不懂妳在說什麼。」趾高氣揚的。
「你懂的。」她不氣餒地轉到他眼皮底下,雙目清澄。
他幾不可察地蹙了眉頭,依舊將視線放在遠處。「妳到底讓不讓路?」
她生氣了!猛地舉起手抓住他的頭,硬是壓下,不妥協地要他與她對望。
「我站在這裡,看著人家說話是一種美德!」有沒有人教過他啊,真是的!
一向從容不迫的沃英卻讓她這突然又出乎意料的舉動弄得怔住了!
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就近在咫尺,一心一意、認真萬分地望著他,即便是沒有開口對話,也足夠使他明瞭她究竟是在表達些什麼。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只能映入她的眼簾,那般獨一無二。
想著要用何種技巧收拾這局面,但那雙瞳眸太過真誠,被這樣沒有保留地直視,他就難以閃躲下去。
終究……是瞞不住。其實,原本他就不太寄望自已能撐多久,加上計畫又一拖再延,搞亂順序,會被拆穿,不過是遲早的事。
縱橫政朝多年,多少棘手對像沒有碰過?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居然就能讓他輕易破除防備,伏首投降。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說,」他拿下她擱在自己臉龐的手,順帶將她整個人拉近,在她耳際壓低聲道:「妳真的長得很像肉包。」彷彿換了個人,促狹地哼著。
她徹底呆楞住,腦袋裡的纏繞死結被喀擦剪斷,隨後大吃一驚,一邊推拒著這種要人命的親暱,一邊不忘氣急敗壞地嚷嚷:「你騙人你騙人!你承認你是在騙人了!」果然沒錯!可惡啊!「為什麼你這麼壞心,明明記得我卻還要扯謊,害我那麼難過,還騙我做你的婢女——」
想起自己是怎生地在他面前嚎哭失去他的悲傷,知曉他不認識自己時的脆弱幾無保留地呈現,還有差點就被他拐出「喜歡他」這種丟死人的話——她會不小心和他共睡一床,一定也是他故意設計的!
現在,摟著她磨磨蹭蹭地又想幹什麼!?
「放手放手放手!我這麼幫你,你卻這樣玩我!你真是氣死我了!」原來她的真情流露全都變成了連樁笑話,任憑他暗地耍弄算計,她卻被蒙在鼓裡!
她是人,又不是玩具!很難受地咬著唇,覺得怨惱極了。
「等……等等!」收緊膀臂欲制止她的掙扎,不料氣喘吁吁軟弱無力,還被她槌了好幾拳險些嘔吐,他真是痛恨自己身體恢復得這般牛步!「等一下……妳聽我說!張小師!」好不容易抓住她兩隻手,他嚴厲地斥喝一聲。
她只冷靜了一下下。
「你!你你!你居然還對我那麼凶!」什麼嘛!笨蛋!「我要離開這裡!現在就走!我不要再留下來受你欺騙了!」大騙子!
用力地抗身就要跑走,他卻拒不放開固執堅持地將她硬扯回來,讓她腳步一個踉蹌,登時坐倒在地。
滿腹委屈一股腦爆開,再也受不了,她皺著臉,五官像塊抹布揪成一團,啜泣道:「你為什麼要這樣欺負人……」
沃英實在不懂自已為何把事情搞的更糟了,閉了閉眼,他蹲下身,觀察了半晌,才敢拿開她捂著眼睛的手,看她哭得鼻子好紅,又不知怎麼安慰。
只好將她輕輕攬回懷中,笨拙地拍撫著她的背脊,不流暢地道:「好了好了……別哭,乖乖。」放進柔軟的嗓音,在她耳邊縈繞,「別哭……對、咳咳……對不住……妳不要哭了。」拜託,不然他真的會很傷腦筋。
她聽到他的道歉,在他懷裡。他的胸膛好溫暖,好可靠,於是漸漸地,她安靜下來發現他的心跳,比她自己的還要急促太多,透露出了他不知名的緊張和躁急。
她認識的他,是悠哉的,惡質的,從來都是他看人慌亂,沒有這樣手足無措過。
如今他會焦慮地發熱出汗,是因為她?
仰起下巴,淚顏偷偷地瞅著他,這樣近的距離,她的目光像是自己會選擇似地停留在他狡獪惡毒卻又溫潤的唇上,不知怎地,她竟滿臉通紅。
仔細想想,他他他——他幹嘛摟著她?
七顛八倒的腦子理不清這混亂,她卻被他表現的難得溫柔引誘,近乎著迷又傻楞地舉起膀臂,正不知自已是想要回抱他還是推開他,就聽他清聲道:「妳聽我說,我不是故意要扯謊,也不是在玩妳……讓妳當婢女,或許是有一點教她曾經用言語擺明嫌棄侍候他?「不過,會這般隱瞞妳,是因為有些不得已的原因……」
他的語調低低啞啞的,伴隨溫熱的呼吸吹撫在頸子上,讓她就要把持不到胸口越來越強烈的跳動,衝破軀殼,在他面前攤開赤裸。
閉上雙眼,她彷彿被他下了蠱毒,什麼東南西北都在旋轉了!知道他其實沒忘了她,她真的很生氣,但是又矛盾地很開心,因為、因為她——
「沃大人。」略帶蒼老的呼喚由背後傳來,讓地上的兩人皆是一僵。
沃英很快地拉起張小師,自己則直起身遮住她,面對來人,轉瞬間換了表情。
「陶真人。」笑意毫不遮掩其中的虛偽。
姓陶的中年男子一身灰白色道服,態勢極為內斂,微笑道:「陶某見這後園美麗,便離了大廳,希望沃大人別見怪。」
「不,怎會呢?」沃英勾起唇,卻感覺身後的人兒緊緊地依偎著自己,雙手更是揪住了他的衣袍,隱約顫抖。
他暗暗皺眉,微側首,疑惑地睇著她。
只見張小師眼也不眨地瞪著眼前的陶姓男子,神態驚懼,好小聲地喃喃:「師……師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