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五月初四,雍正帝親臨怡親王府,悲慟不已,輟朝三日。初五,再臨喪次,奠酒舉哀。諭稱「自古以來無此公忠體國之賢王」,「顯名厚德為宇宙之全人。」謚曰「賢」,配享太廟。詔令怡親王名仍書原「胤」祥。
……
「輔政之初,阿其那包藏禍心,擾亂國是。隆科多作威作福,攬勢招權。實賴王一人挺然獨立於其中,鎮靜剛方之氣……王之年齒,小朕八歲,不但賴王襄贊朕躬,且望王輔弼於將來,為擎天之柱石,立周公之事業,使我國家受無疆之福。此實朕之本懷。豈料王競捨我而長逝耶!」
……
……
墨黑的筆記,淡淡的暈染在紙張之上,像是渲染的梅花,綻放開來。
幽幽的歎息,我頹然的放下手中的折子,靠在椅子上閉緊了雙眸。
胤翔離開已經一個多月了,可是那一日,他離去時含笑的眼眸,那笑意中淡淡的滿足,透著淺淺的憂傷,卻怎麼也無法揮出腦外。
胤翔,或許,這一生,你得到的,便是這賢王之稱——忠、敬、誠、直、勤、慎、廉、明!
「盈盈?」
吱呀聲倏然傳來,我微怔,側頭看去,胤禎正倚立於門口。西斜的陽光射進,鍍在他黑色的長衫上,半明半暗之間,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我猜你就在這裡!」他輕笑,步伐輕緩,一步步地踱近,半瞇的眼睛瞥了眼書桌上的奏折,微微緊了緊唇角。
「胤禎……」我低喚,卻覺得口中的苦澀漸漸蔓延,肚子也悶悶的疼了起來。
「嗯?」低沉的悶聲聽不出情緒,只是他手心的溫度卻溫暖了身體。
「沒事,只是忽然覺得自己變老了!」心底思慮,終是緩緩的搖了搖頭,仰著頭輕輕的環住他的腰際。
「你老?」他忽地笑了起來,目光掠過我,望著窗外,帶著薄繭的指尖細細的摩挲著我的臉頰,「那我算什麼?古董?」
我嗤笑,只是依著他懶得再開口。
六月的天氣,高溫已經襲來,稍有動作,便是燥熱難耐。前兩天的一場大雨沖刷了暑氣,可是今兒個卻又有些悶熱。
「盈盈,有些事情,終會過去的!我知道你心裡堵得慌,可是千萬別憋出病來,這、唉……」他沉思了片刻,斟酌著說,憂慮的目光深深地凝望著我。
幽幽的歎息聲,好似在我的心底劃開了一道縫兒,那塵封的一幕幕回憶,驀然襲來,那般猛烈,那般沉痛!
「我只是覺得……愧疚……」我深深地吸氣,壓下心口傳來的陣陣憋悶。
早年的雲淡風輕,本以為隨風飄散,誰成想,風卻又吹了回來。
他的落寞,他的憂傷,我曾自以為是的想要抹去,可是,我卻製造了更多的傷痛給他,而那卻是他一輩子難以逃脫的枷鎖。
如今,我找到了胤禎,可是他呢?
曾經的年少,如今想來,卻——
「盈盈,你看著我!」胤禎猛地蹲在我的身前,平視著我,眼眸中是從未有過的嚴肅,「凌月已經走了,屬於她的前世也早已結束。現在,你只是夏盈盈,是我的妻子,我得女人,你沒有虧欠任何人!你來,只是為了我!」
深邃的眼眸溢滿了憐惜,粗燥的手指輕柔的拭去我眼角的濕濡,「如果真的有虧欠,那也是我欠他的!因為……從你走進我心底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無法放手!」
呢喃的話語輕緩的落在唇畔,和著絲絲清鹹,交融在彼此的唇際間。我抓著他的手,緊緊地,摳進了皮肉。
這一個月來心頭籠罩的薄霧,漸漸消散。
熾熱的呼吸彷彿瞬時燃燒了乾燥的空氣,火星摩擦聲隱隱在耳畔響起。後背上的寬厚手掌,隔著層層的衣物,卻灼燒了我的背脊。順著他小心的撫觸,我得呼吸漸漸急促。
濕濡的舔噬沿著耳垂,慢慢下滑,流連在鎖骨側,我想要推開他,身體卻無意識的將他拉得更近。
「胤禎……」
這樣的耳鬢廝磨,已經隔了太久。久得我彷彿已經忘記,深夜中將我輕輕攬入懷中,輕搖折扇的熟悉氣息;以及,那緊繃身體傳來的隱忍喘息。
情正濃時,胤禎仍小心翼翼的環著我的肚子,可是紊亂的呼吸卻越來越不受控制。
倏然,小腹一陣悶疼,在我還沒來得及痛呼出聲時,兩腿間便感到了陣陣濕濡,順著大腿內側,慢慢流下。
意識頓時清醒,我一把推開他,蜷著身體大口的喘息著。然而,一陣陣揪心的疼卻瞬時襲上小腹,漸漸蔓延到身體四肢。
「盈盈?怎麼了?」胤禎跌坐在地上,眼底暗沉,待瞧清我因疼痛而緊皺的面孔後,卻頓時慌了手腳,「小李子,快去叫太醫,快——還有穩婆——」
他向窗外大聲喊著,自己則迅速的將我抱起,朝著臥室跑去。
略顯凌亂的腳步聲自院外響起,碰撞聲,催促聲,夾雜在一起,在耳旁不住地響著。
「盈盈,你別怕啊!」喉結滾動,胤禎連連深呼吸,握著我的雙手握得死緊,帶動我得手臂一陣輕顫。
「胤禎,我沒事!」我趁著換氣的剎那,忙出聲安慰他。
胤禎的面孔,蒼白得彷彿漿過了一般,好似秋風中的落葉,顫抖著飄搖。
「爺,您還是出去等吧!」一旁的嬤嬤瞧了瞧我,又看了眼胤禎,終是開口說道。不過,她才出口的話卻被胤禎用力的吼了回去,頓時低著頭不敢再說話。
陣陣疼痛自小腹悶悶的傳來,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漸漸來臨,然而痛得麻木的右手,卻被他緊緊的扣住。
我側臉,瞧著近在咫尺,卻彷彿正經歷著磨難煎熬的他,「胤禎,你出去等我!」
看著他驚顫過渡,快要昏厥的樣子,我真的無法集中精力。
「不要!」他想也不想的拒絕,語氣裡卻沒有絲毫的力度,反而透著一絲顫音。
「胤禎——啊——」
「夫人,您用力啊!」
「盈盈?」
小腹墜墜的,我閉眼,用力的深呼吸,可是卻愈發感覺到右手掌心傳來的顫抖,「胤禎,你要是再不出去,我也不要生了!」
我賭氣說道,不住地喘氣。
上一次生弘暄的時候,給胤禎留下了太過恐懼的記憶,所以現在的他,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沉靜、穩重。
「盈——」僵白得面孔一臉的打擊之色,黑亮的眼眸模糊一片,如深淵一般,然而他指節處傳來的聲聲輕響,卻在吵雜中那般清晰的傳入耳中。
「我沒事的,我還想……陪著你一起變老呢啊——」
疼痛再次襲來,我死死的抓緊床上的被褥,摳進了棉芯,然而肚子的腫脹卻始終盤旋著。
汗水浸濕了衣衫,臉上彷彿被水淋了一般,不住地淌著汗液,浸入了薄被。
院外,隱隱約約的傳來了小李子的聲音,模模糊糊的,聽不真切。
屋內不知何時已然點上了蠟燭,陣陣暈黃的光,朦朦朧朧的籠罩著,投注在床幔之上。
陣陣疼痛彷彿早已麻痺了自己,只是機械性的隨著嬤嬤的聲音,用力、呼吸。忽然,在一陣推力之下,小腹頓時一空,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啼哭聲。
『砰』——
「爺——」
「盈盈?」
眼前微弱的光亮瞬時被黑影覆蓋,我慢慢的睜開眼眸,黑暗中,對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那裡,寫滿了憐惜與不捨!
「恭喜十四爺,是個小格格呢!您瞧這孩子,才生下來,這眼睛就亮的和什麼似的呢!」嬤嬤趕忙抱著包裹好的嬰孩,湊到胤禎跟前兒。
「格格?」正為我擦拭額頭的手微微一頓,他猛地轉頭,半揚的唇角動了又動,卻遲遲說不出話來,只是手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
「是啊,爺!小格格很漂亮呢,像個瓷娃娃似的!」嬤嬤更靠近了些,將孩子輕輕放到胤禎的手上。
「我有女兒了!」咧開的嘴角,癡癡的瞧著包裹裡的寶貝,「盈盈,我們有女兒了!」他念叨著,小心的伸出食指,輕碰孩子的臉蛋。
我瞧著他這副樣子,無奈的撇唇搖頭,「怎麼還是這麼醜?」
皺巴巴的小臉,可是眼睛卻真如嬤嬤所說,出奇的澈亮。
「哪裡丑?我的女兒是大清朝最漂亮的格格!」胤禎埋怨的瞥了我一眼,自己抱著孩子笑得開懷。
我輕笑,忽覺疲乏,才想休息,另一陣疼痛卻瞬時自腹部竄起。
「胤禎!」我大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好像,好像還有一個!」我死死的扣著他的手腕,看著正收拾東西的嬤嬤們忙又跑回跟前兒伺候著。
胤禎頓時呆愣,瞧著懷中的孩子,再看看疼痛難奈的我,直直的化為雕像。
「我怎麼就沒想到會是雙胞胎呢……這顆怎麼辦呢?要不然……不好!那……」
我虛弱的躺在床上,歪頭瞥了眼繞著桌子自言自語的胤禎,不禁失笑,繼而望著身旁兩個同樣皺皺的面孔,微微的怔神。
她們的將來會是怎樣的呢?
現在只是雍正八年,待到乾隆年間時,她們也有五、六歲了,那個時候,仍要她們步入每一個皇族女子的後塵嗎?
弘明、弘暄有他們既定的命運在走,可是史書記載外的她們呢?我的女兒,我只希望,可以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過完屬於自己的人生便好。
京城的繁華,並不適合她們!而我與胤禎的未來,也絕不願束縛在這一方天地中。以後的歲歲月月,只願自在逍遙便好。
慢慢的抓緊胸前的玉珮,腦中快速的盤算著。
「盈盈,你倒是說句話啊!當初我起的名字,你總反駁,說不急不急,現在寶貝兒都出生了,怎麼能不急啊!」黑影瞬時湊到我身旁,不過,卻笑著趴在床邊逗弄著兩個小孩兒。
沉思被打斷,我聽了他的話,不禁失笑,「是誰當初一個個否決的?嫌棄這個,嫌棄那個!」我瞪了他一眼,從被下抽出一張紙片,塞到他手裡。
「這是什麼?梓歆、梓韻?」濃黑的眉眼輕皺,他側頭睨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孩子,「原來你早就準備好了,還偏要看我著急,你真是……!」
唇上一痛,我忙不迭的推開他,兀自竊笑著歪道一旁。
「我這叫有備無患!胤禎,大女兒叫梓歆,小女兒叫梓韻,好不好?」我湊近,拉著他的袖子央求著。
這個名字可使我想了很久的,從懷孕時起,我就期盼著生一對雙胞胎。
胤禎目光沉沉,癟著嘴巴一瞬不瞬的看著我,難掩失落,正當我打算放棄時,他卻忽然狡黠的笑了,眼中閃過一抹得逞,「寶貝說什麼都是好的!梓歆、梓韻好,字號,寓意更好!盈盈,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真的……」
低淺的話音在頸項間響起,他緊緊地將我扣在懷中,胸膛顫抖起伏著。
生命降臨的喜悅,慢慢淡去親人逝去的憂傷,流光的歲月匆匆而過,不變的,卻始終是長守的濃情。
時光如水,歲月如梭。
自從有了梓歆、梓韻,平淡的生活頓時變得多姿多彩,牙牙學語的稚嫩童聲,清脆悅耳的頑皮嬉鬧聲,胤禎氣急的大叫聲,日日在壽皇殿上空漂浮。
雍正九年四月,梓歆、梓韻十個月
「盈盈,盈盈!」
才跨進屋門,便聽到胤禎興奮得大叫聲,我失笑,朝著內室走去。
「今天她們又怎麼了?」
胤禎每天最大的興趣,便是觀察她們的一舉一動,然後興奮得向我匯報,那激動得神情,儼然是一個清澀的少年。
「盈盈,梓歆喚我阿瑪了!她叫我了!」胤禎回頭,忙不迭的將我拉到身旁,細心的再次引導著一聲聲『阿瑪』!
可惜,坐在床上兀自玩兒得開懷的兩個小孩兒,一點兒也沒有體會到他的急切心情。
「寶貝,叫阿瑪!」
……
「來,叫阿瑪!」
……
……
「阿瑪!」
良久,兩個孩子連連揉眼,蹣跚著向我爬來,無奈胤禎在一旁拉著她們教導,不肯放過。最後不知是誰,癟嘴嘟囔了一句,換得他瞬間驚喜地笑容。
懷裡抱著梓歆,我低低的笑了。
其實,昨天,她們就已經開口喚過我了!
雍正十一年臘月,梓歆、梓韻4歲
「嗚……」
嚶嚶哭泣聲自書房傳來,我自院外走進,微微蹙眉,朝著書房的方向快步走去,心底疑惑不已。
「怎麼了?」胤禎的聲音瞬時傳來,心底盤旋的石頭終於放下。
「阿瑪……」嗚咽聲頓時化為軟軟的輕喚,兩道嫩脆的聲音同時響起,「剛才我們不小心打破了額娘最喜歡的瓷瓶。」
「額娘一定會生氣的!」一道聲音補充道。
站在窗外,我失笑不已,卻只是駐足傾聽。
「不會的,你額娘怎麼會生寶貝兒的氣?告訴阿瑪,你們打破的是哪個瓷瓶?」放低的聲音一片輕柔,好似怕驚嚇了什麼一般。
「就是額娘和您一起燒得那個醜醜的瓶子!」清脆的聲音,分辯不出是誰的。
天啊!她們竟然把它打碎了?!
那是我和胤禎去年一起燒得瓶子,純粹的消磨時間,不過,的確很醜!
「你們怎麼——」
「阿瑪,怎麼辦?」嚴厲的譴責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軟噥噥的童音蓋過。
「你們啊,下次再也不能這樣頑皮!等你額娘回來,就說是阿瑪不小心打破的,知道嗎?」
「知道!是阿瑪打破的!」頓時精神的話音,伴著嘻嘻的笑聲,消散在濃濃寒風中。
我立於門外,搖頭不已!
雍正十三年六月,梓歆、梓韻六歲
「阿瑪,阿瑪!」
稚嫩的童聲傳來,坐在位上的胤禎『噌』的起身,一把抱住了衝進門的嫩綠色身影。
「寶貝兒怎麼了?」胤禎笑得滿臉寵溺,抱著懷中小小身影輕聲問著。
「姐姐說要爬樹抓家雀兒——」
「什麼!這個梓歆,真是……」
墨色身影瞬然消失,徒留一個嬌小的娃兒笑得脆脆的,臉頰上一片得意之色!
「梓歆,你又騙你阿瑪!唉……你們兩個什麼時候才能不惹你阿瑪著急啊!」我無奈的搖頭。
古有慈母多敗兒,這裡卻是慈父多霸女。
「反正阿瑪是只紙老虎!」梓歆噘著嘴,拉著我朝外走去,「額娘,為什麼您總能認出我們啊!一點意思也沒有!」
院外陽光明媚,胤禎正站在一棵半高的樹下,朝著樹杈上同樣身著嫩綠色衣衫的身影,大聲喊著。
「梓歆,你給我下來!」
胤禎繞著樹轉,想要將梓韻抱下,卻又怕閃躲的她摔著。
唉!難怪她們捉弄他,難怪胤禎平時只叫她們寶貝兒!
「不要!」小小的身影抱緊了樹杈,笑得開懷。
「下來!」低沉的聲音中夾雜了一絲嚴厲,樹下的身影站得筆直。
……
「阿瑪,我是梓韻,您怎麼總認錯人啊!」噘起的嘴巴翹得高高的,白皙的手掌在陽光下透明,「阿瑪,您要接住我哦,我跳了!」
話音才落,一抹嫩綠便迎風落下,穩穩的落於胤禎的懷中,嬌脆的笑聲悠悠飄蕩於院落之外。
深夜,暈黃的燭光柔和的灑下,微微涼風自窗外拂過,捎來一絲夏意。
床鋪上,兩張同樣嬌俏可人的面孔,靜靜地沉睡著,沒有了平日裡的淘氣鬧人,伶牙俐齒,乖巧得不可思議。
看著她們,我才覺得,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便已是雍正末年。
一切,似乎,將要結束。
手下忽地一暖,我驀然回首,淺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