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內奼紫嫣紅的花朵開得嬌艷,修正得頗有講究,然而,我卻無心留意這些,只是跟著年老的何福,扶著小李子的手快速的走在幽深的宅院中。
出來的時候,胤禎不放心,還是覺得要派個人陪著我,省得他擔心。
拐進一處乾淨簡單的院落,入門便是一片竹林,而竹林的一旁,則種滿了梅花樹,只是時節未到。
院內,粉色旗裝女子慢慢轉身,淒楚沉痛的目光倏然射向我,期待、埋怨、震驚、疑惑紛紛自她紅腫的眼中閃過。只是,那清澈的目光裡,卻沒有一絲的恨意。
傾洛!
當年那個巧言倩兮的女子,如今卻已染盡了風霜,昔日眼中的幸福,今日浸滿了悲痛。
我無暇多想,只是微微點頭,繞過她,跟著何福走進了一處房間,才踏進門,何福便關門退下了。
屋內,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湯藥味,才吸了幾口氣,便嗆得我連連咳嗽。
「是你嗎?」沙啞無力的聲音,自屏風後幽幽傳來,帶著期盼,帶著焦灼。
腳下卻彷彿灌了鉛水一般,遲遲邁不動步子。
「盈、咳……」才開口,便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腦中忽然想起我當年離開時的樣子,心頭惴惴的,忙不迭的走入內室。
內室的床榻上,薄薄的被子,蓋著一副瘦弱的身體,正咳得撕心裂肺。
我急忙上前,小心的順著他的背,低垂的目光瞥到他瞬時睜大的眼眸,只能抿緊了嘴,說不出話來。
想不到,我們的再次相見,便是永不再見!
「真的是盈盈?」他忽地笑了,臉上深深地紋路彷彿瞬間消失,他又回到了那個落寞憂傷的年紀,仍是那個教堂旁和我鬧著彆扭的男孩。
往日的一切如此清晰,然而歲月卻已無情的走過。
「胤祥……」開口,只有兩字,便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真的是你!」他持續的念叨著,眼眸中的星輝乍隱乍現,明亮卻又黯然。
拄著床鋪的手,漸漸被一隻瘦弱見骨的手包裹,卻只是輕輕的覆著,沒有絲毫的力氣。
胤祥深深的呼吸,繼而睜著黑亮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著我,唇邊含笑,滿足而欣慰,就像一個孩子般,充滿了歡愉。
「盈盈,你坐到我身旁,陪我說說話好不好?」陣陣氣喘,使他的話聽起來斷斷續續的。
我點頭,靠著床柱,慢慢的坐下,而他清澈的目光,在發現我凸起的腹部時,瞬間混沌模糊。
「這胎,會是一個女兒的!」久久,他再次抬眸,淺淺的笑了,可是眼眸,卻不再清亮,「可是我卻看不到十四弟寵她的樣子了!不過,她的性格啊,一定要比弘暄還淘氣,那樣你們才不會寂寞。」
瞧著手背上那只清晰見骨的手,我死死的咬緊了唇畔。
「盈盈,我可不可以碰碰她?」胤祥不知怎的,突然慢慢靠坐起來,顫巍巍的手伸在我的眼前。
我凝視著他,點頭。
他顫抖的手慢慢貼近我的肚皮,隔著層層衣物,我卻彷彿感到陣陣灼熱湧進肚中。
「她動了呢!真好,真好!」他重複著這兩句話,忽然笑得無比滿足,眼眸中光彩乍現,卻又瞬時黯了下來,「可是,我卻永遠看不到了!我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錯過。著一次,仍是如此!盈盈,你回來,為什麼不來看我呢?那天回眸的時候,只一眼,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你!」他專注的瞧著我的肚子,低啞的話語似是從牙縫間擠出來的,不時可以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卻知道,那不是因為他氣怒,而是因為,病痛無情的折磨。
腦中的記憶一幕幕回放,眼淚滴滴潸然落下。
瞧著外面近午的陽光,臉頰早已濕潤。
「盈盈,不要哭,我不想看到你哭!我喜歡你笑,那歡愉的笑顏,仿若將煩惱都笑走了!」他的眼睛裡,閃著莫名的光亮,然而,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小,越來越低,咳嗽,也越來越顫。
我忙要去端藥,卻被他拉住了手腕,瞬間的力氣,大得驚人。
「眼淚要擦乾的。」薄涼的手指微碰了面頰,泛著絲絲寒氣,仍是那熟悉的『盈』字手帕,卻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盈盈,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漸漸混沌的眼眸,直直的看進心底。
我搖頭,淚如雨下,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失笑,漸漸向我靠近,「原來,淚水是甜的!」
為什麼要這樣?心頭撕扯著,疼痛不斷蔓延。
「胤祥,胤祥,你會好的,你還要幫四哥治理天下呢,沒有你,四哥便失了左膀右臂,你怎麼可以離開呢?胤祥……」
「我也捨不得四哥,捨不得……」他忽然大口的喘息著,臉色青紫,我忙手忙腳的想要叫人,卻被他死死拉住,「盈盈,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次?就一次……我真的好冷,好……」企求的眼眸,失了往日的神采,只是一個迷失了的孩子般。
「胤祥,胤祥……」我緊緊的攬住他,面頰埋在他白色的衣衫裡,隱沒了淚水。
「盈盈,你就像那畫像一般,一點也沒變,只是,我卻老了,我們都老了……只有你,一點也沒變。」
順著他癡然的目光,我看到了屏風上鑲嵌的那幅畫——那年生日時,我送的油畫!
絳紫色的衣袍,落寞憂鬱的眺望;白裙女子,癡癡的遙望!
過去的終將過去,只是回憶而已!可是原來回憶,也會讓人心疼!
「……咳、咳,明明幸福就在自己的手裡,可是我卻看著它一次次的流走。盈盈,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他用力的仰頭,額頭上皺紋清晰,太陽穴處青筋乍現,「老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咳……我以前常常在想,為什麼我不能放下,為什麼我要有那麼多的顧慮,可是盈盈,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這一生我都在拚搏,可是到頭來,我得到的是什麼?盈盈,盈盈……」他急切地拽著我的手,斷斷續續的說著,甚至有些顛三倒四,像是生怕說不完似的。
絲絲冰涼滴濺在手面上,冷凝刺骨。
我緊緊地抱著他,淚水幾乎浸濕了彼此的衣襟。
為什麼嗎?
也許,這只是我們的命吧!
命裡注定了我們的相遇,但是也注定了我們的分離,因為,在燈火闌珊處等待我的,始終是胤禎!
胤祥睡得很沉,瘦弱的手,卻緊緊地抓著我的,似是傾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我攬著他,凝視直射在屋內的陽光,卻只覺腦中一片恍惚。
剎那間,彷彿輪迴了一世般!
我步履不穩,極其緩慢、平靜的走出房間。院外,早已站了很多我不熟悉的人。我側身,沿著一旁的牆壁,慢慢的走著。
片刻後,屋內爆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聲聲泣血,而我,卻仰望著天空,閉上了眼睛。
「主子,我們……」小李子不知道打哪裡冒了出來,小心的攙扶著我,眼眸中一片擔憂,卻又猶豫的開口。
「李子,我們回去吧,我累了!」無力再開口,我只想靠在胤禎的懷裡,什麼都不要再想,不去再想。
馬車極其緩慢的走著,感覺不到一絲顛簸。
「李子,我想到以前的府上看看,那裡是弘暄在住吧?」撩起車簾,我輕聲詢問。
「嗯。主子,前邊大街就是了,奴才這就趕車過去!」小李子精神一振,便要催車。
「等下,我想走過去看看,你在街頭等我便好。」
「這……恐怕不好吧,爺讓我小心的照看著您,這街上人多,要是不小心碰到您,那奴才……」
「沒事的,你在這裡等我吧,我就是去看看!」
我只是太過懷念而已,看著他們像史書記載那般,一個個的離去,讓我自心底發出陣陣的恐懼。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府門,只是牌匾卻換了。這十四阿哥府,已經換了一個又一個牌匾了!
靠著對街的牆壁,我垂眸深思,卻忽然聽到對面一陣喧囂傳來。
「趕快備馬。」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我聞聲不禁站直了身體,看著不遠處清逸俊朗的身影,印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弘暄真是一點也沒長大,總是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沒有一絲的穩重樣;弘明卻是越來越像胤禎了,只是那表情,仍是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淡然。
今天我來這裡,只是想來看看,沒想成,卻真的見到了他們!
真好!
滿足的舒氣,最後深深的凝望一眼,卻正對上他們即要上馬的身影,頓時,三人僵立不動。
看著兩張讓我徹夜思念的容顏,我悠悠的笑了,極其緩慢的,轉身離去。
為何不相認,為何要相認!
我已不是完顏凌月,便已和這裡的很多人,隔斷了關係。太過離奇的身世,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理解的!
心底澀然,濃濃的憂傷漫布。
「等一下!」著急的呼喊聲自身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怔仲地楞在原地,一時無法動彈。
「你是……」顫抖的聲音,才吐了一個字,便遲遲沒有下文。
我背著身子,輕輕的歎氣。
「這位姑娘,我和舍弟無意冒犯,只是姑娘長得很像我們的一位至親,所以唐突了。不知姑娘可否轉身?」沉穩的聲音,起先還很流暢,可是漸漸的,卻也多了一絲隱忍。
「主子,這天也沉了,您趕緊回去吧,不然爺該著急了。主……奴才給——」
「罷了,你叫她什麼?」弘明猛地打斷了小李子的話,話語中急切異常。
「主子啊!」小李子楞了下,直直的回答。
「她便是陪阿瑪在景山的女人?」弘暄激盪的話音才落,我的身體便猛地被他轉了過來,身後的小李子趕忙扶住了我。
「你——」弘暄語噎,先是看著我的面容瞪大了眼睛,繼而瞧著我的肚子,遲遲無法開口。
一時間,幾個人無人開口。他們沉沉的看著我,眼中激動、疑惑卻又企盼,我沉默的歎氣,小李子一個人盲目的看著我們,抓不著頭緒。
「我想,你可能要給我們一個解釋!」久久,弘明按住按耐不動的弘暄,沉著嗓子問道。
我無語,咬緊了唇畔猶豫著,說、還是不說?
許久,我幽幽歎息,終是抵不過心底濃濃的企盼,只是拉過弘明的手,在他的掌心,慢慢的寫下兩個字「媽媽!」
細長的手指頓時一震,反手便握住了我的,「你是額——」
「弘明,完顏凌月已經死了,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了!我只是我而已,如果願意,你們喚我媽媽便好了!」笑著瞧著他,又看了看一旁漸漸明白的弘暄,終於吐出了心中憋悶的氣。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您?」弘暄急忙拉起我另一隻手,雖然眼中有些許的疑惑,但是看到弘明失去了冷靜,他卻堅信了某種可能。
瞧著他們急切的面孔,我莞爾一笑。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要走,只要知道彼此安好,便是最大的幸福!弘明,弘暄,只要可以和胤禎在一起,我便很開心了。所以以後的事情,你們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我們……便很欣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可是我們……」弘暄頓時哽咽,緊緊的拉著我的手,「昨兒個我去十三伯府上,他就已經病得不輕了。可是剛才我接到消息,說十三伯他、他——九伯沒了,為什麼十三伯也這樣……」弘暄頓時哭得無依,死死的拽著我的袖子,不肯放手。
「弘暄?」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胤禟以前總是把所有新奇有趣的,都給他玩兒,凡是他開口的,便沒有胤禟做不到的。而胤祥,自雍正年間,便一直照看著弘明、弘暄,更何況弘暄很得他的心,而他又是怡親王,自是寵他由他!
「弘暄,天晚了,讓媽媽走吧,阿瑪會擔心的。而且、而且媽媽身體撐不住的……」弘明歎氣,用力掰開弘暄的手。
他總是這樣,一雙通透的眼睛,便可以看清一切。
在他的漫畫本上,我曾經畫了很多很多的圖片,小時侯的記憶即使忘記,可是畫片上的圖像,那簡短的語句,卻清楚的記下了曾經的點滴。
那幼小的孩童,第一次咧著嘴巴喊「媽媽」;他抱著算盤,窩在我的懷裡,「媽媽」、「媽媽」叫個不停……
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與他們分別的,只是,回來的一路上,迎著小李子愈加迷惑的目光,我只是沉默著,任淚水慢慢滑下。
有些事情,不是想忘便可以忘記,也遠沒有說的那般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