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治五年九月,碎葉戰役開始進入一個低潮期,雙方已經沒有大規模的交戰了,只是進行一些熱身形式的小打小鬧,大食每隔幾天都照例推出重型投石機轟擊一通碎葉城,而唐軍對付大食的火油彈也日漸嫻熟,大食軍的重型投石機一推出,唐軍便立刻撤退,任大食人火油彈燃燒,也不再去撲滅它,而唐軍的石都躲在一個個石製的掩體中,不懼焚燒,偶然也會回擊一兩枚天雷彈,應和大食軍的攻擊,而大食人一旦有大規模的調動,唐軍就會立刻撲滅大火,嚴陣以待。
從埃及調集來的八萬軍也抵達了碎葉,大食人再次兵強馬壯,儘管如此,大食軍始終沒有發動大規模進攻,時間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除了碎葉的圍困戰仍然在僵持外,其餘各地也慢慢鬆弛下來,絲綢之路上再次出現了東西往來的商人。
九月底,一支從東方來的商隊抵達了拔汗那,這支商隊就是崔曜所在的康國商隊,由於戰爭爆發,他們的駱駝被軍方徵用,所有人被困在一個叫洛汗的小城長達兩個月,不僅是他們,小城裡擠滿了和他們同樣遭遇的商人,糧食和飲水都缺乏,還有隨時會被抓去當兵的危險,他們象冬天裡的土撥鼠一樣,整天守在自己的貨物旁,不敢亂走半步,兩個月的時間使他們苦不堪言。
一直到九月中旬,隨著戰事陷入低潮,商隊首領穆塔才從一支運輸隊的手中搞到了一百多匹駱駝,帶著他們的貨物繼續西行,這一天,商隊終於遠遠地看見了渴塞城低矮的城牆。
渴塞城也就是拔汗那的都城,是一座人口不足三萬的中等城池,由於距康國、安國等昭武中心國較遠,拔汗那只能算昭武九國的一個旁支小國,國內民族也不完全是粟特人。突騎施人佔了一半多,但拔汗那卻距安西較近,歷史上它對大唐的依附也相應更加緊密。
商隊緩緩地行使在商道上,這裡靠近都城,往來的行人很多,大都是去城中買賣物品的牧人。他們這支商隊在商道上頗為顯眼,不時有路過地大食巡邏軍前來問話,但很快就放過他們,又向遠方疾駛而去,不久,長長的一支運糧隊迎面而來,延綿十幾里,佔據了整個商道,商人們紛紛向兩邊躲閃、以讓出道路。
穆塔見一路盤查嚴格。便趁人不注意低聲對崔曜道:「崔公子,從現在開始要盡量少說話,一切由我來應付。」
雖然商隊的首領還是穆塔。但這支商隊已經不是去年那支商隊,他們已經往返了兩個來回,這支商隊是由另外的近百名零散粟特商人散拼而成,所以除了老商人穆塔知道崔曜的真實身份外,其他商人都不認識他,以為他不過是在碎葉加入的一名小商人罷了。
崔曜扮作一名突騎施商人,雖然臉孔有些不像,但他身材高大、穿著突騎施人地傳統服飾,能說一口突厥語。又和穆塔很熟,商人們也就不去管他的閒事。
崔曜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穆塔大叔還是叫我烏吉爾吧!」
「好!」穆塔笑了笑,他一指前方的渴塞城道:「進了城你就到目的地了,我認識一個王宮的侍衛,可以請他替你帶信。」
「多謝穆塔大叔。不過進城後我有聯繫之人。就不勞煩大叔了。」
崔曜話音剛落。前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名商人上前緊張地說道:「大叔。薩曼家族地軍隊來了。他們要檢查奸細。」
穆塔地臉色霎時大變。無論是大食軍還是拔汗那地地方軍對商隊都比較寬容。唯獨薩曼家族地私兵卻十分難纏。他們為了敲詐商人地錢財。往往會胡亂栽贓。如果只是為了敲詐也就罷了。可問題是如果他們發現崔曜是東方人地面孔。肯定會指認他奸細。怕地就是弄巧成真。
想到這裡。穆塔額頭上地汗便流下來了。他擺了擺手。「你先去吧!叫大夥兒給他們點錢。打發就是了。」
商人轉身去了。穆塔憂心地對崔曜道:「這下可糟了。薩曼家地狗眼光歹毒。恐怕瞞不過他們。」
崔曜反應奇快。他立刻道:「要不。我就改成大叔地隨從。大叔從長安來。雇漢人做隨從也很正常。」
穆塔沉吟一下,眼下的形勢確實也只能這樣了,他立刻催動駱駝,「走!我們到最後去,以免其他商人生疑。」
碎葉戰役爆發後,拔汗那總督下轄的八千拔汗那地方軍也被徵調到了碎葉,而從西方調來的大食軍又不管地方事務,這樣一來,對拔汗那國的地方管理上就出現了一個權力空白,在拉希德的默許下,薩曼家族的私軍便充當了這個管理者地角色,薩曼家族在拔汗那有三千軍隊,原本是分散在各個牧場裡,現在全部調集到了渴塞城,他們的真正任務是監視拔汗那國王,防止他趁機作亂。
在很早以前,薩曼家族的私兵就會偷偷上商道攔截商隊,好一點只敲詐一些錢財,若被他們抓住機會,甚至會殺人越貨,這是鼓勵從商的大食法律中所嚴厲禁止,所以這種現象也不是很嚴重,但現在是戰爭時期,一切就和往常不同了,今天是在渴塞城外遇到他們,公開搶劫是不敢,但敲詐一筆錢財肯定是逃不掉。
薩曼家族的私兵來了兩支小隊,二十人,由一名阿里夫(相當於唐軍的伍長)率領,二十名騎兵的任務是巡查奸細,但他們卻利用這個權力敲詐路人,這些天往來的都是貧苦牧民,沒有什麼油水,但今天卻出現了一支粟特人的商隊,怎能不令他們欣喜若狂,他們就彷彿聞到了血腥地狼群,一擁而上,用武力攔住了這支商隊。
他們吵吵嚷嚷,下手極狠,每個商人要被勒索二十個第納爾,不給就立刻當奸細抓走。貨物也要沒收,商人得到穆塔的吩咐,都像綿羊一般的配合,要多少就給多少,不敢反抗,二十名士兵很快便收了滿滿一袋子金幣。他們也來到了最後的穆塔面前,阿里夫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突厥人,長著一對蛇蠍般的小眼珠,不用說話,他一眼便看到了牽著駱駝的崔曜,冷笑了一聲,用馬鞭一指道:「這裡怎麼會有東方人,一定是奸細,給我抓起來。」
立刻上來四、五名士兵。用刀指著崔曜,這就是他們地技巧,說抓卻不抓。說不抓或許就會立刻帶走。
穆塔立刻上前來拱手道:「他是東方人不假,可他是我在長安雇得夥計,求軍爺放過他吧!」
話音剛落,那軍官猛地一鞭劈臉抽來,穆塔不防,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崔曜見狀皆大怒,他地拳頭幾乎要捏碎,但他地使命事關重大。他強忍住了胸中的怒火,一言不發。
穆塔捂著臉,恨恨地低下了頭,那軍官用馬鞭指著他大吼道:「你膽敢騙我,我連你也一起抓走。」
穆塔猛地抬起頭怒視他道:「我是康國最有名望地商人,也是這支商隊地首領,大食總督阿古什親手給我頒發了特別通行證,他還托我在大唐給他買東西,我怎麼會通敵?如果你抓走我。阿古什總督一定會找到你們主人。」
穆塔半真半假的話打消了這個軍官企圖抓走他吞掉貨物的念頭,如果這商人說的是真,那自己可吃不了兜著走。
「那好,這個東方人我們要帶走。」軍官面子有些下不來,他馬鞭一指崔曜道:「上面有命令,凡東方人一律抓捕,我們也是奉命辦事。」
軍官手一揮,四名士兵開始推攘崔曜,穆塔連忙上前攔住道:「抓走他可以。我在長安市署的五百個第納爾押金也就沒了。你們要補償我!「
聽到這個東方人竟值五百個第納爾,軍官的眼中頓時閃過了一絲貪婪的神色。他立刻一擺手,命手下暫停抓人,他拉著穆塔的駱駝到一旁,乾笑一聲道:「剛才是一點小誤會,我向你道歉,我有心放了你們,可我又無法向上面交代,我也要打點上司,你看這
穆塔明白他的意思,比出了一個指頭,軍官卻搖了搖頭,伸出三個指頭,穆塔一皺眉,又換成了兩個指頭,軍官一咬牙道:「二百五十個第納爾,不能再少了,拿錢我就走人。」
穆塔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晃了晃,裡面地金幣嘩嘩作響,他道:「這裡面正好二百五十個第納爾,你相信我就拿去吧!」
軍官一把奪過錢袋,瞥了崔曜一眼,一揮手令道:「我們走!」
二十名騎兵如一陣狂風,向遠方馳去,穆塔盯著他們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聲,他也一揮手對眾人道:「我們進城吧!」
商隊又重新啟程,這時崔曜上前深施一禮道:「多謝大叔,讓大叔為我受委屈了。」
穆塔摸了摸臉上的鞭痕,苦笑一聲道:「做了商人,這種事就會常遇到,其實也只有這些家族地私兵會為難我們,真正的大食軍卻不敢欺辱我們粟特商人。」
雖是這樣說,崔曜心中還是萬分過意不去,他指了指自己身後兩頭駱駝上的貨物道:「這些貨物就算是我送給大叔的謝禮,請大叔收下。」
穆塔搖了搖頭,「我只要你二百五十個第納爾,其餘的我分文不要,這是我們粟特商人的原則,不是我們的貨物,我們決不能拿。」
崔曜心中感激,他取出一袋錢默默遞了過去,穆塔欣然收下,他又哈哈一笑道:「你放心,我這一鞭也不會白挨,我會把此事告訴國王,讓他轉告阿古什總督,追究此人的責任。」
崔曜忽然想起他剛才威脅軍官的話,遲疑一下,便低聲問道:「大叔剛才說地都是真的嗎?你真給那個什麼總督買東西?」
穆塔笑了笑,「這確實是真事。」他小心翼翼地從身旁的袋子裡取出了一隻檀木雕刻的木盒,打開,裡面是一對精美的越州青瓷盅,「這就是阿古什總督托我買的大唐茶盅,他指明要越州青瓷,聽說他在大唐呆了兩年,竟對喝茶上了癮。所以我還特地給他帶了十斤好茶。」
他小心地又將瓷器收好了,見崔曜一臉疑惑,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笑道:「咱們也是老朋友了,我也就不瞞你,我其實是康國粟特人商會地執事,我父親曾是康國的宰相。當年還受過大唐地冊封,不過他已經去世多年,我與阿古什總督私交雖好,但我是商人,你明白嗎?我不問政事,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出賣於你。」
崔曜默默地點了點頭,相處這麼久,他知道穆塔大叔不僅是商人。他還是一個好人。
商隊緩緩地進入了渴塞城,城門兩旁仍有士兵檢查,也是薩曼家族的私軍。不過他們卻不敢敲詐,按規定每人收了兩個第納爾的入城費,便放行了,崔曜也學了乖,他套了一身寬大的黑袍,遮著了半個臉,又戴上一頂粟特人地尖頂卷簷虛帽,就幾乎完全遮住了臉,在守城士兵沒有特意的檢查下。他混進了渴塞城。
渴塞城內的簡陋,讓初次出使的崔曜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國度的都城,到處是低矮陳舊地土屋,密密麻麻,一間挨著一間,越過低矮地圍牆可以看見面色淒苦的婦女們在院中忙碌著家務,卻很少看見男人。
城內所謂大街也只是長長兩串房屋之間地空隙罷了,更沒有鋪石板,路上地行人大都是以馬代步。大都面黃肌瘦、行色匆匆,縱馬馳過後路上便會騰起滾滾黃塵,和外面的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形成了鮮明地對比,雖然城池簡陋,但街上的檢查仍然不比外面鬆懈,到處是警惕的眼光,幾名士兵見商隊進城,立刻迎來上來,不管是想敲詐還是別的什麼目地。他們打出的幌子都是一個:戰時特別檢查。
但好運卻再次幫了崔曜一把。就在士兵們靠近商隊之時,城門那邊忽然有人在大聲吼叫。一名波斯人軍官衝進城惡狠狠地吼著什麼,街上的士兵們都嚇了一大跳,不敢怠慢,紛紛跑出城去,幾名要檢查的士兵也扔下他們,向城外跑去。
「好像大食人什麼重要人物來了,叫他們去維持秩序。」穆塔回頭對一臉疑惑地崔曜笑道:「別看這些薩曼家族的私兵對我們兇惡,可他們見了真正的大食軍,尤其是呼羅珊地本宗軍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跑都跑不快。」
眾人來到一個路口,崔曜向一名路人問清的方位,這時分手的時間終於到了,崔曜拱手向穆塔深施一禮,感激地說道:「大叔,我們要再次分手了,相信我們一定還有再見面的機會,祝大叔一路順風,早日回家。」
「烏吉爾,你也保重!」穆塔有些傷感,他向崔曜一揮手道:「有機會老弟也去撒馬爾罕,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
「大叔再見!」崔曜也使勁地揮了揮手,轉身便向另一條大街疾速駛去,穆塔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喃喃道:「保重!年輕人,祝願你能完成使命。」
崔曜在離開碎葉時,孟郊便將拔汗那的聯繫人給了他,這個人就是年初曾去大唐朝覲的拔汗那國王特使契索亞,他是國王的叔叔,所住之地離王宮不遠,崔曜帶著兩名突騎施隨從約走了一刻鐘,便來到了路人所指的地區,這一帶地建築物明顯要比進城時好得多,大多是石製建築,圍牆高大,佔地也頗為廣闊,而且道路也鋪上了石板,很明顯,這裡就是拔汗那王公貴族們的居住區。崔曜找了一圈,最後在一個背街處找到了一座綠樹環抱的大宅,這裡就是契索亞的宅子,這裡離大街較遠,一條小路從門前穿過,沒有看見任何行人,只有三個年老的拔汗那婦女坐在對面的一棵樹下,她們面前各擺著一筐水果,是幾個賣水果的小販,見崔曜過來,三名老婦女立刻熱情地向他們招手。
崔曜笑著擺了擺手,他見四周再無別人,便快步上前敲了敲門,門吱嘎!一聲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你們找誰?」
「我們是從大唐來的商人,和契索亞有過約定,特來見他。」
開門人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崔曜,「那你們等一下。」門砰!地一下又關上,崔曜無奈,只得站在門口等候,他見幾名婦女在好奇地望著他,便友善地對她們笑了笑,心裡卻著實有些不安。
不過,門很快便開了,還是剛才那人,「你們進來吧!把東西也全部拿進來。」
崔曜連忙回頭招手,兩名突騎施隨從牽著駱駝走進了這座高牆深院,但就在大門剛剛關閉地瞬間,一名老婦女卻立刻站了起來,她深深地瞥了一眼緊閉地大門,扛著水果筐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老高更正一個錯誤,粟特人就是昭武九國人,長安的胡商主要就是指他們,京娘其實也是粟特人,老高以前錯把粟特人和昭武人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