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霧氣籠罩著會西堡。
「咚!咚!咚!」巨大的進攻鼓聲在黎明時分響徹了天際,集中結而來的吐谷渾人、羌人、黨項人以及漢人奴隸共四萬人,宛如黑色的海洋,一浪一浪地向會西堡進軍。
這是四萬軍由吐蕃老將馬重英指揮,他們並不是吐蕃人的主力,而是吐蕃人對河西新軍的試探,或者可以說吐蕃人並沒有把張煥放在心上,他們這次的目標是佔領這座堅固的堡壘,使之成為吐蕃進攻隴右的橋頭堡。
如果從高高的烏鞘嶺向下看,透過時隱時散的霧氣,四片巨大的方陣就彷彿四幅灰黑色的錦緞,平鋪在寬達十里的黃河灘涂上,方陣上下起伏,就像被微風吹拂著擺動。
吐蕃主將馬重英已是唐軍的老對手,天寶年間他便多次與哥舒翰、封常清等大將對陣,現在他已年近七十,但他的腰依然挺得筆直,一雙鷹一樣銳利的眼睛,顯得老薑彌辣。
在目前任河湟總督,在張煥修建會西堡之初,他便多次上書贊普赤松德贊要求出兵阻止會西堡的修建,但當時吐蕃的戰略重心在安西,宰相尚結息反對向東方用兵,擔心引發唐軍與回紇的結盟。
馬重英也因為要集中糧食供應安西,便罷了進攻會西堡的念頭,一直到安西戰事漸漸平息,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會西堡,集結了四萬吐蕃附屬軍,向會西堡大舉進攻。
馬重英久經沙場,他深知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他並不立即將全部兵力投入,而是先派出一萬軍隊進行試探,試探唐軍的兵力和尋找城防的弱點。
一萬河湟聯軍有節奏地喊著短促的口號。一隊隊士兵步履矯健地向三里外地城堡邁進,在他們中間,數十架帶有巨大木輪的雲梯在緩緩前行,鼓聲一陣一陣,沉悶而動人心魄。
城堡之上,李橫秋面容陰沉似水,他始終沒有下令點燃烽火,四萬人,只比他預料的多一萬,他不懼。雖然只有三千人的守軍,但他擁有最犀利地防守武器,還有最堅固的城牆。他堅信自己能讓敵軍飲恨於會西堡下。
三千守軍分佈在數里長的城牆之上,除了他們,城內二千軍戶近五千成人都被動員起來,他們運送箭矢、搬運巨石,像蟻群一般忙碌著,數百架石已經準備就緒,發出吱吱嘎嘎地繃弦之聲。
在城內縣衙的旁邊,站著一群特殊的人,約一百多人,人人神色緊張。他們都是從蜀中過來的落榜士子,在河西尋找發展機會,剛過黃河來會西堡歇息,不料正好碰到了這場戰役。
但在最邊上一角站著一家人,三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少婦還抱著一個約一歲多的孩子。
那個中年婦人使勁拽著一個身著紅榴裙年輕的女子,不讓她上城助戰,「平平,你一個女子怎麼能上城打仗,若你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向你爹爹交代?」
這幾個人就是從蜀郡投奔河西的林德隆家人。兩個男人一個是整天無所事事的閒人林德奇,一個是再次落榜地書獃子林知愚。抱小孩的少婦是他妻子,中年婦人便是林德隆妻子楊玉娘,而她拉住的年輕女子自然就是我們地平平,一個至今沒有嫁出去的老姑娘。
林平平自從認楚行水為義父後,在廣陵住了半年,便因為不習慣官宦小姐沒有自由的生活而回了蜀郡,結果母親又逼她出嫁,她索性就帶著三叔去南詔遊歷,在那裡她認識一個年輕英俊的南詔人,險些動了嫁人之念,但忽然發現這個年輕人竟是南詔王子,她不願意嫁入王宮,便又離開了南詔,回到蜀郡,這時父親已經來信讓她們遷來武威,林平平便跟著母親和兄長來到了河西。
她當然知道張煥的事情,但她也已經慢慢懂事,知道有些東西並不屬於自己。
但她率性而為的本性卻沒有改,這次正逢吐谷渾軍進攻會西堡,她當仁不讓地要上城助戰,聽了母親的勸阻,她急得大聲道:「娘,這是吐蕃人在打張十八啊!我怎麼能不參戰?」
旁邊的林德奇也連連勸道:「是啊!大嫂,平平從小就練過武,她的平底鍋所向無敵,你就讓她去試試吧!我會在一旁保護她。」
不知是拉不住林平平還是有三叔保護,楊玉娘的手終於鬆了,林平平猶如掙脫韁繩地小馬,她提劍便向城上衝去,剛跑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幫士子滿臉猶豫。
「你們!」林平平用劍指著他們喊道:「一路上不是說什麼收取關山五十州嗎?難道只是嘴上說說,是男人的,就跟我上城殺敵去。」
眾人面面相視,有幾個人的臉脹得通紅,幾個人剛想上前卻又不願被女人所激,就在這時,一支燃燒著的火箭嗖!地掠過他們頭頂,發出尖利的嘯聲,這是開戰地信號,隨即城牆上鼓聲大作,喊殺聲震天,巨型石輪番發出驚心動魄的怪嘯聲,接二連三地將一塊塊磨盤大的巨石投射出去。
林平平一跺腳,也不再理會這些士子,率先衝上了城樓,士子們猶豫一下,終於有幾個跟著林平平跑上城頭,後面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跟了上去。
鏖戰已經開始了,第一支萬人方隊已經行到一里之外,他們忽然加快速度,狂喊著向會西堡衝去,這時,天空忽然傳來破空之聲,數百個黑點騰空而起,像一群鷹,迅速地向他們頭頂上飛來,並且越來越大,發出尖利的怪嘯,不等吐谷渾軍反應過來,巨石便砸在他們頭頂上。頓時一片血肉橫飛,淒厲哀嚎聲響成一片,有地被砸成肉餅,有地被砸成數截。殘肢、內臟到處拋灑。
還有兩架雲梯先後被巨石砸中,廬蓬散架,巨石直接砸中主梯,瞬間便粉身碎骨,斷木散落一地,一輪石射出,吐谷渾軍便死亡數百人,三輪石射出,吐谷渾軍已經損失了兩千餘人,但對於人數眾多地萬人進攻。這依然形成不了致命地打擊,在離城牆還有三百步時,敵軍開始填補兩丈寬的壕溝。準備讓雲梯上前。
壕溝被填平了一段,鋪上木板,數十架裹著厚厚牛皮的雲梯隆隆推來,吐蕃在與大唐近百年地交戰中,尤其是安史之亂後,它擄掠走大量百姓,其中就有不少能工巧匠,使得吐蕃的科技水平得到極大提高,尤其在大型攻城器已不比唐軍差,從這數十架雲梯便可看出來。雲梯的底部則以大木為床,下置六輪,它的主梯以一定角度固定裝置在底盤上,在主梯之外,又增設一具活動的上城梯。即副梯,其頂端裝有一對轆轤,登城時可以沿著城牆壁面上下滑動,謂之飛雲梯。
由於主梯採用了固定式裝置,簡化了架梯程序,縮短了架梯時間,而活動的上城梯的設計,則大大降低了雲梯在接敵前的高度,攻城時只需將主梯停靠城下。然後再在主梯上架設上城梯。便可枕城而上,而且主梯四周有覆有廬蓬。彷彿一間移動的大房子,主梯和副梯正面都以牛皮覆蓋,十分堅韌,以防止唐軍的飛弩和箭矢。
到了城下,折疊起來地副梯被拉動起來,越來越長,直伸出二十餘丈,前端鉤撓達上城牆,數百名躲在梯子中的士兵一聲吶喊,開始登城。
城上石依然在輪番發射,遠程殺敵,而近處卻箭如雨下,雖然守城士兵不多,但唐軍的連弩卻發揮了極大地威力,萬箭齊發,密如暴雨,將數千已攻到城下而不及進入雲梯防護的士兵們射死大半,但弓弩對於有嚴密防護的雲梯效果不大,密集的箭矢射在被牛皮包裹的雲梯上,發出一陣陣辟辟啪啪的聲響,而躲在雲梯中的敵軍則一手執盾,抵禦兩邊的射擊,匍匐著拚命緣梯爬上。
這時,倒是原始的滾木和巨石發揮了作用,滾木和巨石沿著雲梯滾下,將雲梯上的士兵砸下梯去,這時,敵軍鼓聲大作,儘管石和飛弩摧毀幾十輛雲梯,但依然有二十輛雲梯攻到城下。
上千名吐谷渾士兵衝上了城頭,與守城士兵廝殺在一起,刀劈槍戳,箭矢如雨,鮮血染紅了城垛,到處是戰死士兵地屍體,受傷的士兵拖著長長的慘叫聲墜下城牆,但立刻又有新人接替上來。
馬重英面無表情地在遠方的一處高坡上觀戰,嘴角露出冷冷的笑意,這個唐軍將領太沒有經驗,在第一波試探性地進攻中便全力以赴,他的箭矢有多少存貨?他投石機能經受多少次磨損?看明天他拿什麼來守城。
而且唐軍的守軍並不多,卻又不肯點烽火求救,這是一個血氣太重的主帥,馬重英忽然笑了,他立刻下令道:「把投石機運來,給我集中目標攻擊城上的點火塔。」
攻城之戰在繼續進行,敵人十分狡猾,他們已經發現唐軍兵力不足地弱點,便將雲梯分散架開,使唐軍兵力不足地弱點愈加暴露,這時,已經有城中近兩千名男子衝上城頭助戰,在城頭一角,林平平領著一百多名士子配合幾十名唐軍與兩輛雲梯的敵人進行搏鬥。
林平平一身紅裙,在黑盔黑甲地士兵和一身白衣的士子中格外顯眼,彷彿一朵戰地中盛開的鮮花,她身體纖細,無法衝進男人群中搏鬥,便手執一把弓箭,站在兩丈外的一個垛口邊釋放冷箭,她箭法平平,但力道卻很強勁,不斷有敵兵被射中,慘叫著從雲梯上跌下去。
這時她的箭瞄準了一名身高過丈、凶悍無比的百夫長,忽然,一支飛弩尖嘯著射來,蓬!地一聲,正中她身旁的城垛上,碎石飛綻,一片石塊劃過她的額頭,頓時血流如注。平平緊咬嘴唇,她從紅裙上撕下一條布,紮緊了額頭。
「平平,下去吧!」一旁林三叔剛砍翻一名衝上來的敵兵。一眼看見平平滿臉是血,他嚇得心驚膽顫,連忙拉著平平地胳膊要下城。
平平倔強地甩開三叔的手,她張弓搭箭,冰冷的箭頭繼續對準目標,嗖!地一箭射去,那百夫長聽見弓弦聲,猛地扭頭看來,瞪著銅鈴大的眼睛,箭頭剎時便從他左眼射入。血花四濺,箭頭從後腦透出,百夫長爆發出野獸般地嚎叫。抓住箭桿重重地摔墜下城去。
平平輕輕地鬆了口氣,她立刻張弓搭箭,又瞄準了另一名長相兇惡的敵軍。
指揮塔上,李橫秋臉色慘白,而眼睛卻急得通紅,他沒想到吐蕃人竟有如此先進的攻城武器,遠方,巨大的攻城錘和巢車也出現了,夾雜在攻城士兵中的幾十架拋石機也輪番將巨石砸上城牆,雙方在氣勢上已經勢均力敵。
李橫秋已經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他起身卑微,有豐富的實戰經驗,但對於指揮大規模的戰役他尚缺少經驗,可以說是缺少一種臨危不亂的氣度,為將者。需審時度勢、從大局出發,既不能心存畏懼也不能狂妄自大。
李橫秋是一個合格的先鋒,但他卻過於自信,以至於想憑三千人守城而擊退四萬人的進攻,在太原保衛戰。李光弼以數千人擊退十幾萬人。他靠地是層出不窮的詭計和敵人攻城乏術,但今天卻大不相同。敵人明顯是有被而來,這第一波萬人的進攻還僅僅只是試探。
「為什麼還不點烽火求援?」
平平也已經看出地問題的嚴重,敵人已經學乖,幾個人並肩推著巨盾而上,使殺敵的效果大大減弱,她見敵軍的投石機已準備發射,而唐軍主帥卻還在猶豫,她怒極,衝上前指著李橫秋大罵道:「你這個王八蛋!你想讓大家都陪你死嗎?還不求援!」
「你是什麼人,竟敢對本將軍咆哮。」李橫秋臉一沉,一揮手道:「給我拖下去砍了!」
旁邊一名年輕的偏將連忙低聲對李橫秋道:「她射死了十幾名敵軍,殺了她會影響士氣。」
李橫秋強忍怒氣道:「本將軍看在你殺敵的份上,饒你一次。」
「那你快點烽火求救,要不就來不及了。」林平平急得直跺腳,城下的石塊已經呼嘯而來,從他們頭頂上掠過。
李橫秋大吃一驚,他忽然明白林平平著急的原因,連聲下令道:「點烽火!」
但已經晚了,一名士兵執著火把跑進甬道,可就在這時,一塊飛石呼嘯而來,正擊中五丈高的點火塔身,轟地砸去一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塔身搖搖欲墜,點火地士兵當場被砸死。
李橫秋的心一下子涼了大半,烏鞘嶺上的士兵只認這座點火塔上的信號,如果點火塔毀了那烽火就將無法點燃。
幾名士兵衝上去,卻又無奈地退下,甬道已經被毀,根本無法上去,另一名士兵點燃火箭向塔頂上射去,卻沒有任何效果,點火用的油被木板覆蓋,必須要人上去才行。
「派人上烏鞘嶺。」李橫秋急得汗都要出來了。
「等一等!」林平平慢慢走近了點火台,她凝視著這座五丈高地石塔,眼睛在晨曦中顯得異常明亮,她回頭對林德奇道:「三叔,你幫我射一隻飛索上去。」
林德奇點了點頭,他要來一隻飛索,甩了兩下,嗖地一下,六丈長的飛索從他手中飛出,拋出一條弧線,緊緊地抓住了石塔邊緣。
「三叔,讓我來。」林平平從三叔手上搶過繩索,笑道:「正好檢驗一下我的武藝有沒有進步。」
林三叔點點頭,「你要小心,不行就別勉強。」
平平試了試繩子,她雙臂用力,輕盈地向上攀去,速度越來越快,她紅裙在薄霧中飛揚,彷彿一朵冉冉上升的紅蓮。
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塔頂之上,塔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忽然,又一塊巨石擊來,擦著點火塔地邊緣飛過,塔身晃了幾晃,塔下一片驚呼。
就在這時,塔頂上終於冒起了黑煙,隨即熊熊烈火燃起,片刻之後烏鞘嶺上地烽火又再度燃燒,求援的信號已經發出,一片歡呼聲中,城上士氣大振,一鼓作氣將二百多名衝上城地敵軍悉數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