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圓昨天在勸農居臨窗太久,有些傷了風,加之新年大朝已經基本準備完畢,於是,他便在官假的最後一日呆在家裡靜養,誰也不接見。
崔圓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只有一子一女,為了不使子孫凋零,他特地不給兒子限定妻妾數量,結果兒子崔賢一口氣納了二十幾名妻妾,可最後的作用卻似乎不大,崔圓還是只得了兩個孫子,而且都是兒子的正妻所生。
次孫跟著父親在漢中生活,而長孫則在長安,跟著祖父讀書學字,長孫原本叫崔明,但崔圓不喜歡這個名字,便給他改名為曜,崔曜今年八歲,同齡的男孩正是掏鳥窩摸小魚的頑皮時光,但崔曜卻與他們大不相同,他老持穩重,進退有禮,待人接物彷彿成人一般,再加上習了幾百篇文在肚裡,也能出口成章,被朝中譽為神童,更給他起了個雅號小崔,著實讓崔圓引以為傲,更請來齊魯大儒悉心培養他。
此刻這位大唐右相正坐在外書房裡看書,可他的目光卻不時瞟向正端坐練字的長孫,女兒再過十日就要出嫁,以後的日子就是由孫子來陪伴自己了,他心中泛起一陣舐犢之情,便放下書慢慢走到孫子身旁,只見他的字又有了進步,筆鋒圓潤,筆力雖然稚嫩,但也隱隱透出幾分剛勁,他寫的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崔圓不覺微微一怔,「曜兒,你是想父母了嗎?」
崔曜見祖父在自己旁邊,他連忙放下筆,躬身施禮道:「曜兒是有些想弟弟了,也不知道他學業是否順利?」
崔圓輕輕捋鬚點了點頭。孫兒說得很含蓄,他其實是在想父母了,確實,自己的兒子本來在去年應任太常卿,自己總覺得他缺乏大度,還是不讓他進京,但裴俊的長子裴明凱已經任戶部度支郎中了,而自己的兒子在外為地方官已經十年,這對他確實有點不太公平。
崔圓歎了口氣。也罷,看看今年朝中有沒有什麼好的職位,把兒子調到自己身邊來,也該準備接受崔家家主之位了。
忽然,門外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彷彿有人飛奔而來。崔圓眉頭一皺,自己已經說過不准任何人打擾,怎麼還有人不知趣?
「老爺。京兆尹和禮部元郎中有急事求見!」
崔圓一愣,「難道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他立刻吩咐道:「快請進來。」
不等他說話,他的孫子崔曜已經迅速收拾好了物品,乖巧地道:「孫兒回房繼續練字,不打擾祖父。」
崔圓輕輕撫摸他地頭,欣慰地笑道:「去吧!寫完字去找姑姑幫你看一看。」
孫兒離開後沒多久,京兆尹蘇震和禮部郎中元載便匆匆趕來。
「相國,出大事了。」蘇震人還沒有進門,他驚惶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禮部侍郎蔣渙在府門前被人刺殺。」
崔圓一下子便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克制住心中的狂喜,沉聲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兇手是誰?可否抓住?」
「這在半個時辰之前。我們去晚了,兇手未曾抓到。」蘇震見崔圓臉色陰沉,心中不由一陣膽怯,他瞥了一眼身後的禮部郎中元載道:「當時元郎中正好在蔣侍郎的府邸,相國不妨問問他。」
崔圓頭一轉。目光嚴厲地盯向元載。元載年紀約四十餘歲,身材高胖。頗有點像崔圓,他是個敏捷、風雅而積極的人,雖然知道蘇震拉他來是有推卸責任的意思,但他並不在意,上司被刺身亡,他理當擔起大梁。
見相國看他,元載立刻上前行一禮,「啟稟相國,屬下今天是為了科舉場所之地去和蔣侍郎商量,正在他府中等候時,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叫喊,屬下趕出去,只見有二十幾人向坊外跑去,都騎著馬,動作極為迅速,屬下當即讓一些蔣侍郎的家人去報官,另一些人保護現場,不准閒人上前,屬下也不知道那些兇手是誰派來地崔圓忽然想起在勸農居張煥對自己說的一席話,他心中會意一笑,便立刻吩咐道:「備車!去光德坊。」
片刻,幾輛馬車便在數百名騎兵的護衛下,迅速向光德坊駛去,崔圓坐在馬車內,腦海裡在急速思考這件事的影響。
顯然,這件事的時機捏拿得非常巧妙,就在新年大朝的前兩天發生,蔣渙這一死,也就意味著剛剛平衡下來地權力格局又發生了動盪,首先遭到巨大損失的是韋諤,他好容易才把禮部拿到手,三天前剛剛公開宣佈,他的嫡長子將在本月二十日娶蔣渙之女為妻,這樣一來,禮部丟掉了,而他也無法再悔這門婚事。
崔圓地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他可以想像韋諤的暴怒和後悔,這件事也從一個側面提醒了他,女兒崔寧的婚事倒不能那麼著急宣佈,防止再出什麼意外,張煥這小子既然這麼手狠,也難保他不會對自己女兒再次下手。
雖然他對蔣渙之死十分滿意,不過他並不會因此感謝張煥,張煥之所以選中今天自己稱病在家而下手,明顯是要嫁禍於自己,確實,蔣渙一死,最大得益者之一就是自己,與他張煥毫無關係,韋諤無論如何都會認為是自己所為。
韋諤怎麼想崔圓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這禮部侍郎之位,既然蔣渙死了,那如何填補他留下的空白,這才是需要他考量之事,當然他也知道,這個機會裴俊也不會放過。
崔圓閉著眼在馬車裡輕輕搖晃,自己兒子任這個禮部侍郎倒是非常適合,資歷也符合,這一刻。崔圓下定了決心,今回無論如何要把這個禮部尚書之位拿到手。
馬車駛進光德坊,近千名千牛衛的士兵已經將光德坊內戒備森嚴,崔圓老遠便看見韋諤的馬車停在蔣府門前,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來得倒挺快!」
在案發現場,來自長安縣、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的數十名官吏在緊張地忙碌著,蔣渙的屍體已經被其家人抬回府內,只留下傾翻地馬車和凝成了冰地血塊。
「相國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所有的人地站了起來,自覺地閃到一邊,崔圓大步上前,他看了看現場,便問大理寺少卿王子棟道:「可查出什麼端倪?」
王子棟一揮手,立刻有一名差役端上來一隻托盤。盤子裡放著一柄藍汪汪的短劍和幾支狼牙箭,他在崔圓面前半跪下來,將盤子高高舉起。
王子棟指了指短劍道:「回稟相國。正是這柄淬了毒的短劍殺死了蔣侍郎,屬下特地派人查過,短劍是尋常兵器鋪都有賣的普通貨色,劍上的毒也是很普通,沒有線索,倒是下手之人武藝十分高強,可以追查,相國請跟我來。」
說到這裡,他走到馬車和一戶院牆之間,指著院牆旁地樹道:「下手之人就是從這棵樹上借助樹枝彈力躍上了三丈外地馬車。還居然能站得住,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他又來到傾翻地馬車旁邊,指著車頂上一個一尺徑寬地圓洞對崔圓道:「相國請看。此人竟然用利刃在鐵皮上旋出這麼一個大洞,且不說這利刃的鋒利,就是這份臂力也委實可怕,屬下以為這就是唯一的線索,屬下準備在官府中備案的那些武人中查找這麼一個武藝高強之人。或許能有收穫。」
崔圓笑了笑。天下沒有在官府備案的武人多如牛毛,照他這樣查。無異於大海撈針,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麼,他掃了一眼現場,見所來地最高級別之人只是次官,他頓時惱怒道:「傳本相的命令,此案立為今年第一大案,著令刑部牽頭,由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進行大三司會審,命他們三人給我立刻趕到現場來!」
這是一個態度問題,就算查不出什麼結果,但也要顯示出他崔圓對此案的重視,給活著地人一個交代。
「裴相國來了!」旁邊有人低喊一聲,一些剛剛圍上來的官吏又立刻閃到一邊讓路,只見一輛馬車在近百名侍衛的嚴密保護下緩緩行來,正是裴俊的馬車。
裴俊正在家裡準備晚上歡迎女兒女婿的家宴,忽然得到蔣渙被刺的消息,他立刻意識到了事情的重大,和崔圓一樣,他第一個反應便是拿回禮部的機會來了。
在尚書省六部中,崔圓已經佔了三個,而他裴俊只得了戶部和工部,這禮部應該歸他裴俊,甚至他連新任禮部侍郎的人選都想好了,原吏部尚書房之子房修,他曾做過禮部下的膳部司郎中,現任都水監令,最合適不過。
不過權力分配不是小孩分糖果,你一個我一個那麼簡單,它要地是實力對比和彼此之間的權謀鬥爭,甚至需要以利益對換利益。
裴俊下了馬車,崔圓便立刻迎了上去,「裴相國,此案我已著令大三司會審,希望不要影響到後日的大朝。」
裴俊看了一眼馬車地慘狀,不由眉頭一皺道:「崔相國想得周全,裴俊十分佩服,不過我還有一個提議,希望崔相國能同意。」
正如國家之間地文書往來需要逐字推敲一樣,高層人士之間的對話也需要慎之又慎,這不僅僅是水平的問題,更主要是不能產生歧義,讓對方為難或被對方抓住把柄,所以崔圓聽裴俊說的是提議,而不是提案,那也就是說他要講的事情和禮部侍郎地繼任無關,於是他便欣然道:「裴相國但說無妨!」
裴俊歎了口氣道:「上次崔相國被刺之事不了了之,現在禮部侍郎又被刺了,看來我大唐地官員已經面臨人身威脅,所以我提議五品以上的職官都允許有侍衛護送,按品階大小確定護衛人數地編製,這筆費用就作為朝廷的特別開支,以月俸形式支付,崔相國看如何?」
崔圓點了點頭,「裴相提議和我不謀而合,我也正有此想法,刺殺之風決不能助長!」
兩人一邊說,一邊向蔣渙府走去,走到門口時,蔣渙夫人已經聞訊帶著幾個兒子出府門來迎,在後面則跟著先到一步的韋諤,他勉強向裴俊點了點,算是打了招呼,可看見崔圓,他的臉立刻陰沉下來,重重地哼了一聲,頭扭向一旁。
「兩位相國,要給我家老爺做主啊!」蔣夫人跪在崔裴二人面前放聲大哭,她後面的幾個兒子,也跟著跪下擦淚不止。
崔圓歎了口氣,連忙將她扶起,「此案本相已作為今年第一大案督辦,一定會給夫人一個說法,不過人既然已經死了,請夫人節哀。」
蔣夫人繼續大哭,「可憐我家老爺為國效忠一生,卻是兩袖清風,家無餘財,以後叫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下去啊!」
崔圓和裴俊對望一眼,蔣渙的永業田、職分田加起來少說也有一、二百頃,他又在富庶的河東郡做了多年長史,俸祿豐厚,怎麼可能家無餘財,這明顯是在為兒子要蔭官呢!
兩人對視著點了點頭,崔圓便沉聲道:「蔣侍郎為國而亡,朝廷自然不會虧待他的後人,老夫今天就擅自作主,答應破例蔭其兩子,按尚書之子的規格來辦,夫人看這樣可好?」
蔣夫人的哭聲漸漸小了,她連忙回頭拉過兩個兒子,命他們磕頭,「你們要好好為國效忠,要記住今天兩位相國的恩德。」
兩個兒子皆二十出頭,十分乖巧,連忙向兩個相國磕頭感謝,裴俊把他們拉起來,略略瞥了一眼韋諤,便吩咐他們道:「好好給你父親辦完後事,還有你們妹妹的婚事也不要耽誤,要隆重地辦好,這樣你們父親才能含笑九泉。」
說著,他又望向韋諤,異常誠懇地說道:「韋兄,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