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 卷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棋高一籌
    寶縣狹小,杜掌櫃跟隨著賀婁無忌很快便來到縣城外上杜掌櫃一邊寒暄,給大家講些各地見聞,可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卻將所有的細節一一納入眼中,壕溝已被積雪填滿,並凝成了冰,失去防禦作用;軍營門前很髒,一些碎木頭隨意堆放,已經影響到了進出,而軍士們卻熟視無睹;遠遠地,看守軍營大門的士兵都懶懶洋洋的,一人斜靠在門上,另幾人卻蹲在地上打盹,見到有軍官來了才裝模裝樣站直,杜掌櫃還看見其中一人的刀好像卡住了,刀刃一半露在鞘外。

    杜掌櫃笑了笑,隨賀婁無忌走進了軍營,營帳扎得還算整齊,現在是下午,也不見有人訓練,士兵們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大聲叫罵,幾個人從眼前奔過,杜掌櫃瞥了一眼賀婁無忌,見他臉色陰沉,顯然也是有些不滿,一行人走過一座帳篷,忽然見三四個士兵向帳篷後跑去,行動頗為詭秘。

    這時賀婁無忌再也忍不住,他歉然地對杜掌櫃道:「請掌櫃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完,他怒氣沖沖向營帳後面走去,杜掌櫃也慢慢跟了過去,他老遠便看見一群士兵聚成一堆,約五六十人,興奮地低聲叫嚷著。

    『是在聚賭!』杜掌櫃忽然明白過來,賭一直是軍中大忌,極易蔓延,也極難控制,完全沒有是不可能,關鍵是要把賭風控制在一定範圍內,使它不至於影響軍心和士氣,杜掌櫃背著手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想看看張煥的第一心腹愛將是怎麼處理這件聚賭之事。

    只見賀婁無忌又等了一會兒,等他們開始下注,這才低吼一聲,衝上去拳打腳踢,士兵們都嚇得一哄而逃,賀婁無忌抓住其中一人大罵道:「九寒。你身為校尉還以身聚賭,敗壞軍紀,看都督不殺你!」

    那名叫九寒的大漢一甩胳膊丟開了賀婁無忌的揪扯。他也大聲吼道:「弟兄們飯都吃不飽,上面還有人玩女人,你怎麼不管,當弟兄們是傻子嗎?還要養什麼狗屁工匠,撈取什麼民心,那我們算什麼!不是人嗎?」

    賀婁無忌眼中射出陰冷的寒意,一拳將這個口不擇言的校尉打倒,喝道:「給我綁起來!」立刻衝上來五六個士兵,將他摁倒在地。杜掌櫃眼一瞥,見自己腳邊散落幾張賭博的籌碼,都是折好的小紙條。他不露聲色地將它們踩在腳下,趁人不備迅速將它們拾起揣進了懷中。

    這時那名校尉已經被人拖了下去。賀婁無忌餘怒未消,他對幾名親兵道:「你們立刻去巡視各營,若還有聚眾賭博的。都給我一一記下。事後再和他們算帳。」

    幾名親兵領令跑下去了。賀婁無忌慢慢走到杜掌櫃面前,歎了口氣道:「軍紀不整。讓杜掌櫃見笑了。」

    杜掌櫃拱拱手笑道:「這也難怪,這些士兵都是中原人,時至年關,他們都思鄉了。」

    賀婁無忌苦笑一下,帶著杜掌櫃快速來到帥帳,等了片刻,賀婁無忌出來低聲道:「我家都督這幾日心情不好,杜掌櫃要忍讓一些。」

    杜掌櫃剛走到帳門口,卻忽然聽見裡面有小聲傳來,「.|:.

    「是!」一將匆匆走出,卻險些和杜掌櫃撞在一起,他驚異地看了一眼,隨即低頭出去了.

    杜掌櫃淡淡一笑,進了帥帳,只見一名黑瘦地年輕將領站在河西地圖前,默默地盯著地圖出神,杜掌櫃上前一步,雙膝跪下道:「草民杜懷水叩見都督大人。」

    「起來吧!」張煥轉過身坐了下來,擺了擺手道:「請坐!」

    他看著杜掌櫃戰戰兢兢坐下,便微微一笑道:「杜掌櫃送來兩百石米,雖然量不多,但也可解我燃眉之急,本都督這裡謝了。」

    杜掌櫃連忙站起躬身道:「都督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

    張煥又笑著讓他坐下,語氣溫和地道:「你放心,我也不會佔你便宜,你在外賣什麼價,我這裡也一樣給你什麼價。」

    「多謝都督!」

    這時親兵送來兩杯茶,張煥淺淺地喝一口,又笑道:「杜掌櫃是從金城郡過來?」

    「是!」

    「那我有些奇怪,武威郡已經完全封鎖了天寶縣的物資運送,你是怎麼過來的?」張煥說到這,目光陡然變得凌厲起來,盯著他一眨不眨。

    「這裡面是有些名堂。」杜掌櫃依然保持一種謙卑地姿態,他不想說,但在張煥不信任目光的壓力下,猶豫半天,他還是喃喃說出了理由。

    「金城郡的米價賣百文一鬥,到這裡是五百文一鬥,其實並非我們心黑,實在是因為有二百文要被守軍抽走,這是素來的規矩,上面之人並不清楚,只是從前辛雲京時是抽一百,而現在抽二百文。」

    張煥背著手走了幾步,他忽然又冷冷一笑道:「聽似有道理,可你對我的手下說,十天之內可以搞來五百石,一個月內可以搞到三千石,這是多大的規模,難道這也可以抽頭而路嗣

    嗎?」

    杜掌櫃的額頭上的汗已經密密排出,籌躇良久,他終於長歎一聲,站起來向張煥跪下道:「我願說實話,請將軍饒我一命。」

    「講!」

    「今年早些時候,朝廷嚴禁對邊戎運輸鐵器,卻放開了糧食貿易,事實上我們早在幾年前就和西域進行糧食貿易了,在敦煌、在安西那邊都有很大的糧倉,若將軍要糧,我們可以從安西調糧,而並非是走隴右,所以我才敢誇海口。」杜掌櫃說完,連連磕頭不止。

    張煥冷冷地看著他,半晌他才淡淡一笑道:「我張某喜歡敢於冒險之人,若你所言屬實,我可以和你合作。」

    杜掌櫃擦了一下額頭上地汗珠,心有餘悸道:「小人縱是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和官府作對。」

    「說得不錯,我就是諒你不敢欺騙本都督。」張煥又坐下來,他沉吟一下道:「我要三千石糧食,但十天之內要一千石。你可能辦到?」

    杜掌櫃面露難色,他盤算了半天方道:「五百石我可從張掖調米,可一千石就得從敦煌調一部分。至少要二十天,而且還需要將軍給一點定金。」

    「你要多少定金?」

    杜掌櫃猶豫一下,伸出一個指頭,徐徐道:「一千貫。」

    張煥回頭給親兵使了個眼色,親兵很快端一個盤子出來,上面是黃澄澄的八錠黃金,張煥笑了笑道:「這是兩百兩黃金,少府監所鑄,黑市價是一比十二。我按官價一比十算給你,二千貫,包括現在地二百石米價。」

    杜掌櫃大喜。他把黃金收好,立刻對張煥道:「請都督放心。十天內我從張掖先調五百石,二十天內另外五百石從敦煌運來,其餘二千石給我一點時間籌措。保證四十天之內送來。」

    張煥笑而不語。一直等杜掌櫃走遠了。他才對賀婁無忌微微笑道:「我的計策如何?」

    「將軍很重視細節,屬下十分敬佩。可是在用小斗和付定金上,屬下覺得略略有些破綻,可能會讓他懷疑將軍是在使計。」

    「可我地目的就是想讓他猜出我在使計。」

    張煥仰頭大笑,他背著手走到帳門前,望著北方如墨的烏雲滾滾而來,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他淡淡一笑,「能識破我會郡誘敵者,並非等閒之輩,所謂兵不厭詐,就看誰更計高一籌。」.

    武威郡,這是大唐在河西地最後一座堡壘,年年歲歲,朝廷都要撥下巨資進行城池修葺,高達十丈地城牆全部用巨石壘砌,城頭打磨得異常光滑,護城河寬四丈深達三丈,這是一座固若金湯地雄堡,在吐蕃人地歷次進攻中,始終沒有被攻破。

    武威郡全城人口約十萬人,而駐軍有一萬,駐紮在城外地兩處軍營裡,其中南大營有七千餘人,是河西軍的主力所在。

    這天傍晚,一場蓄勁已久的暴風雪開始席捲河西,風嗚嗚地吼著,一霎時,暗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一片,天地融為一體。

    南大營的中軍帥帳內卻異常暖和,絲毫不覺得外面的風雪,河西節度副使路嗣恭正低著頭慢慢踱步,他年紀約四十出頭,面色白皙,半尺長的青須使他顯得氣質儒雅,頗有幾分書卷之氣,他原本是朔方節度副使,今年五月在救援西受降城時中回紇軍埋伏而大敗,雖然那是韋諤消滅辛雲京部隊的手段,但也因為朔方軍損失過大而引起韋諤對他地不滿,隨後便將他調到河西。

    不料只過去半年,一支不速之客便闖入了他的地盤,在他的帥案上,擺著韋諤地一紙手令,命他春天之前攻克會郡,截斷段秀實南下的通道,但路嗣恭更擔心地卻是天寶縣的張煥。

    「你的意思是說,張煥急切要糧是在使計?」團,他始終不大相信張煥能帶進天寶縣足夠地糧食。

    在他下首,站著一個胖胖地商人模樣地男子,他正是剛從天寶縣返回的杜掌櫃,當然,他不是什麼賣糧食地掌櫃,也不叫杜懷水,他的真名叫杜梅,慶治六年進士,現是路嗣恭的首席幕僚。

    他是一個很細心,而且很有戰略眼光的謀士,張煥三渡黃河佔領會郡,想引路嗣恭出來參與圍剿,正是他的力勸,才使已經動心的路嗣恭始終按兵不動,最終讓張煥的計策失敗。

    這次他化裝成糧商去天寶縣仔細地調查了一番,他自信已經掌握了張煥的底細,只見他微微一笑道:「將軍,張煥此人確實是個厲害的角色,只看他在細微處的佈置,便讓人佩服他的用心良苦,先是一個氣勢洶洶的痞子軍官來搶糧,旁邊百姓的神色都十分驚異,顯然他平時並不是這樣,後來我偷偷問一士兵,才得知此人就是張煥的牙將李雙魚,能成張煥的親衛首領,不該是這副德行,這是其一。」

    杜梅見路嗣恭聽得出神,眼中露出歎服的神色,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效果。他心中著實有些得意,便輕輕咳了一下又繼續道:「然後就是軍營和軍紀,張煥佈置很真實。

    明,凌亂的軍營大門,懈怠的哨兵,亂糟糟的營盤,下級為糧食而辱罵長官,這些都無懈可擊,若放在隴右軍地身上,我一定會相信,可這是天騎營。原來河東軍最精銳的軍隊,擊敗過回紇人,又能數千里迂迴殺進河西。這需要何等的忠誠和勇敢才可能辦得到,這樣地軍隊會是這樣的軍紀嗎?」

    說到這裡杜梅的情緒有些激動。他確實很欣賞張煥這個對手,並不是因為他有過什麼驕人的戰績,而是欣賞他的堅韌和執著。為了自己的夢想而拒絕崔、裴兩家的拉攏。放棄繁華的京師。甘願到最邊荒的地方來建立屬於自己根基,就是這份執著使杜梅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王者地氣質。

    路嗣恭見自己的首席幕僚有些失態。甚至還貶低隴右軍,他心中很是不滿,便重重地咳嗽一聲,拉長了聲調提醒道:「杜先生!」

    杜梅一下子醒來,他歉然地笑了笑道:「抱歉,我有些失態了。」

    「先生說的話雖有道理,但都是出於主觀臆斷,如果張煥之軍真是因為缺糧而到了強櫓之末呢?」得頭頭是道,但沒有證據,而且路嗣恭也很清楚,士兵缺糧的話,再高地士氣也會急劇下降,他冷笑一聲又道:「既然先生把張煥吹得這麼厲害,那可有什麼證據?不要說什麼小斗換大鬥,那是古之已有的辦法,很正常,至於買糧先給定金,若是本帥也會那樣做,這些都不是破綻,我只希望將軍拿出證據來。」

    杜梅也聽出了路嗣恭語氣中的不滿,他淡淡一笑道:「證據當然是有,而且還有兩個,我先到天寶縣城,就發現城中幾乎沒有男子,都是婦女和小孩,我連問幾個人,都說她們地丈夫到軍營幹活去了,去伐木鏟雪,每天管一頓飯,還給錢,我就覺得奇怪,軍營已經紮好,糧食又那麼緊張,要伐木鏟雪幹什麼?我便派一個手下去察看情況,後來手下告訴我,他發現那些當地人都在操演軍隊,將軍,你明白嗎?是操演軍隊,就是擴軍,如果他缺糧,他可能會這樣做嗎?」

    路嗣恭吸了一口冷氣,他地信心開始有點動搖了,或許杜梅說得對,他想了想,又沉聲問道:「你說有兩個證據,那第二個是什麼?」

    杜梅微微一笑,他從懷裡取出幾張疊得形狀一樣地紙條,遞給路嗣恭道:「這是他們士兵聚賭時下的注,我趁亂偷偷拾了幾張,將軍請看!」

    路嗣恭接過,把它們攤開放在案桌上,只見第一張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劉三毛下注二十一日午飯。

    再看第二張,字跡工整,寫著:王平賭二十二日晚飯。

    其餘幾張地字跡或潦草或笨拙,都不一樣。

    「這是他們在用飯來下注,正好說明他們缺糧啊!」得其解,這怎麼會反而證明不缺糧呢?他疑惑地向杜梅望去。

    杜梅輕捋鬍須得意一笑,「張煥想得是很細緻,也很周全,可惜他手下執行這個計策的人卻疏忽一個最關鍵的地方。」

    「什麼地方?」

    杜梅用食指關節輕輕叩了叩那幾張紙條,「將軍你看見沒有,這幾張紙條的四邊都裁得整齊光滑,用的紙質相同而且大小一致,居然疊的形狀也一樣,而且我看得很清楚,他們都是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並非當場製作,將軍請想一下,只有在什麼情況下才會這麼巧合?」

    路嗣恭沉思一下,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說這些賭注是成批製作?」

    「正是!」杜梅淡淡一笑,「這就是張煥事先佈置的最確切證據!」

    路嗣恭終於相信了杜梅的判斷,張煥確實是不缺糧,所謂缺糧只是裝出來的一個幌子,他眉頭一皺,「那他這樣做的真實用意是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為了會郡!」杜梅大步走到地圖前,指著會郡道:「段秀實佔據靈武郡,和會郡遙相呼應,威脅到了整個隴右的安全,所以韋大帥才命你趁他們立足未穩,先奪下會郡,張煥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裝出缺糧的樣子,讓將軍以為他隨時會來攻打武威郡,從而把將軍牽制住,給會郡的軍隊爭取時間。」

    「先生的意思是他不會來攻打武威郡?」

    「不!」杜梅輕輕地搖了搖頭,「他肯定會來攻打武威郡,不過不是現在,若我沒猜錯的話,應是開春過後,那是他的新軍也訓練得差不多了。」

    杜梅走到帳門,望著帳外呼嘯的北風和漫天的大雪,無比自信地說道:「再者,這麼大的暴風雪,他就是想來也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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