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太原約三十里的官道上,從南疾奔而來的天騎營忽伐,原本五、六天的路程,因為避讓崔圓的山東軍而繞了個大彎,足足走了十天,大隊人馬駐紮在百里之外,張煥則率三百名親兵前往事先和李泌約好之處,苗家莊園。
在三百騎清一色彪悍的隊伍中,夾雜著一輛馬車,馬車裡自然就坐著裴四小姐了,不過這位一心投軍的千金小姐此刻並不在馬車裡,而是一身戎裝,嬌小的身軀騎在一匹十分高壯的大宛馬上,對比度顯得十分強烈。
「裴四小姐,你還是回去吧!等我拿下河西,你再過來。」一路上,張煥象和尚唸經似的重複著毫無營養的話。
裴瑩耳朵裡雖早已聽出了老繭,不過她卻不膩煩,依然笑吟吟道:「我不喜歡結局,我喜歡親歷過程,我要親眼看你怎麼拿下河西,說不定將來我還會寫兩首詩去長安廣為流傳。」
自從渡過黃河後,這位裴家的明珠一反從前羞澀含蓄的性子,變得英姿颯爽,行事果斷,絕不拖泥帶水,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她的歸去問題,按約定渡黃河前她應該在陝郡和張煥分手,返回長安,不料張煥一提到這個問題,她便粉臉一寒,絲毫不理會張煥,也不解釋什麼理由,一意孤行地隨他北去;另一個是對張煥的稱呼,過了黃河後,她便不再叫張煥將軍,自做主張稱他為去病兄,頗有一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架勢。
一路同行。張煥也漸漸瞭解到了這個美麗女子性格堅韌的一面,她雖是左相嫡女,卻能和男人一樣騎馬晝夜行軍,臉頰削瘦了,眼睛熬紅了,卻從不抱怨一聲苦,始終臉上掛著明媚地笑容,讓天騎營的將士們也對她刮目相看,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竟會有如此堅強的意志。
張煥忍住笑又道:「可是你這樣跟著我,長安恐有流言壞你名聲.將來某個大英雄想娶你,他一打聽。哦!原來裴小姐曾跟一個張某某跑過,這女子可要不得。如此,不是害了你麼?」
裴瑩秀美的柳眉一挑,「什麼流言。我是投軍報國,怕什麼流言,難道你心裡有鬼麼?」
「有一點點.
「你.她在自己背上捶上幾拳,惹得後面親兵們一陣哄笑,好不羨慕地望著他們的將軍。
既然已經隨行千里,張煥再無讓她返回去的道理,好在裴瑩十分聰明。從不讓張煥為難,當張煥處理軍務,斥責手下辦事不力之時。她會消失無蹤;可當張煥處理完軍務,或在漫漫黑夜中行軍之時。她又會悄然出現,用她女性特有的溫柔,慰平這個年輕男子孤獨的內心。
又走二里,裴瑩忽然遙指遠處地一處院牆高聳的莊園問道:「去病兄,那裡可是苗家莊園?」
「是!」張煥笑著點了點頭,才幾個月時間,苗家莊園的圍牆已加高加厚,周圍皆挖了深深地水溝,看來上一次的夜戰已經把他們嚇怕了。
這時,田莊地大門開了,十幾匹馬從大門裡衝了出來,裴瑩見了便笑道:「在馬上趕了一天的路,也著實累了,我先歇一會去。」說罷,她十分輕巧地翻身下馬,躲進了馬車中。
幾匹馬很快便奔至近前,為首之人正是給張煥整理文書的韓愈,近一個月前,他隨李泌先走一步來到太原,今天一早得到張煥斥候地通報,特地趕到苗家莊園等候。
「李先生呢?難道還沒回來嗎?」張煥見後面沒有跟著李泌,心中略略感到了一絲不安。
李泌先來河東的任務有兩個,一是收集情報,二便是去隴右商談借道之事,尤其是後者,將直接關係到張煥此行的成敗,當年李亨在靈武登基,多依仗關隴集團的,作為李亨的首席幕僚,李泌在關隴一帶有不少舊人。
「李先生已經去了朔方,這幾天應該有消息傳來。」韓愈靠近張煥,向他低聲道:「請將軍隨我進莊,我有要事稟報。」
張煥點了點頭,向後一揮手,「大家先進莊歇息!」
已經行軍了十天的士兵們早已勞頓不堪,聽到命令,眾人紛紛催動戰馬,迅速向田莊駛去。
進了田莊,張煥也顧不得休息,立刻召見了韓愈,此刻形勢危急,他只有趁崔、裴兩家對太原遲遲不能下手的時機,謀取自己的利益。
「我先來問你,最近張家可有向外轉移錢物的跡象?」這是張煥首先關心的事情,他知道在張家帳房地地下室裡有價值百萬貫的金銀和珠寶,與其便宜崔、裴兩家,不如自己拿走建立根基。
「沒有!我們一直在嚴密監視,張家沒有從地下室向外搬運物資,只有張家人樹倒猢猻散一般逃亡。」
張煥點了點頭,「那你說吧!你有什麼要事要稟報於我?」
韓愈精神一振,立刻壓低聲音道:「張破天的長子昨天晚上趕到了太原,將軍沒想到吧?」
「沒想到?」張煥哼了一聲,冷冷笑道:「我怎麼會沒想到,裴俊肯定不會讓張破天回河東,但他張破天會坐以待斃嗎?以他地性子,是絕對不會把河東軍交給張燦,他必然會讓自己的兒子來帶走軍隊。」
張煥背著手走了兩步,他仰頭喃喃自語道:「我就不相信,崔裴二人會沒有事先準備?」
停了一下,張煥又繼續問道:「來地張雲還是張毅?他現在在哪裡?」
「稟將軍,來的是張毅,他昨晚深夜剛到,直接去了張府,我走時他還未出來。」
「去張府?」張煥愣了一下。張毅為什麼不去軍營?但念頭一轉他立刻便反應過來,張毅是取兵符,張破天任禮部尚書後,為向張若鎬表示誠意,便將他調動河東軍的兵符一分為三,一塊在軍營,一塊在他手中,而另一塊則放在張府,除非他本人親來。否則,調動軍隊必須三塊兵符吻合方可。
想到此,張煥當機立斷。
他立刻命令道:「讓弟兄們立刻收拾上馬,隨我出兵。」
三百名騎兵風馳電掣地向位於太原東郊的東兵營馳去。戰馬衝過光禿禿地田野,趟過淺淺的水溝,濺出大片渾濁的泥水。轉眼間便將一簇簇枯黃的樹林遠遠地拋之腦後,很快,他們身影便消失在了一大片黑黝黝的松林裡.
張破天有五個兒子,其中長子雲和次子毅是正妻所生,或許是因為張破天是軍人出身的緣故,他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棄武從文,考中進士,從小便對長子張雲寄以厚望,請來名師教授學問,張雲也不負父親的期望。在慶治十年一舉考中進士,隨後放到地方為官,現已累官到了郡司馬一職。
而次子張毅年紀不到三十歲。天生卻不是讀書的料,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棒。長得也孔武有力,張破天便以為這是上天安排,也請來有名地武師教授其武藝,讓他長大後能繼承自己的事業,張毅在名師調教之下練得了一身高強的武藝。
在這次河東危機中,張破天也意識到張家大勢已去,可他卻出不了潼關,情急之下,便派次子張毅火速趕到太原,企圖帶走軍隊以保存自己地實力。
正如張煥所想,由於不是張破天親至,張毅必須拿到張府的那一塊兵符才能調動軍隊,但張煥有一點卻沒有想到,張毅除了要那塊兵符,他還要問張家要五十萬貫錢和百萬石糧食,作為河東軍地轉遷資本,爭吵聲一大早便從張家的主客堂裡傳來。
「既然你要北上抗擊河北軍,我自會籌措錢糧給你,會源源不斷供給軍隊,可你卻一張口便要大筆錢糧,讓我怎麼相信你是去北上作戰!」
聲音嚴厲的是張家新任家主張燦,他當家主繼承人不足兩個月便一步升為張家家主,無論資歷還是威望,皆不足以服眾,更關鍵是他年紀尚輕,又沒有當官地經歷,首先宗人堂的一幫老人便不把他放在眼裡,事事越權擅自處置;其次,原來張若錦的一批人,在張若鎬死後又開始活躍起來,他們抓住張燦的一點點失誤便大做文章,極大地削弱了張燦作為家主的威望。
事實上,除了財權仍被張燦掌握之外,張家已是一盤散沙,每個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盤,最大限度地謀取個人利益。
房漏偏遭連夜雨,就在張燦被家族內部的紛爭折磨得心力憔悴之時,皇上駕崩的消息傳來,隨即崔裴兩家大舉進攻河東,在各地為官的張氏族人紛紛逃回太原,形勢危急,張燦三次去兵營求救,卻被盧千里和楊烈二人以沒有兵符為由,冷冷地拒絕了。
聽說張燦要不到兵,張家長輩們便將所有的火力對準了他,對他地無能嚴加痛斥,張燦也氣灰了心,索性什麼也不管了,但張氏族人卻並不因此放過他,他們晝夜不停地逼迫他分割家產、索要地契,隨著崔裴兩軍攻城略寨的消息不斷傳來,有些張家人按奈不住,紛紛收拾細軟帶著家人逃亡了。
就在張家亂成一團時,張燦千等萬盼的張破天終於派人來了,並寫了一封慷慨激昂地信,在信中他誓與河東共存亡,於是,已經走投無路的張燦便毫不猶豫地將兵符交給張毅,可是張毅拿到兵符卻又獅子大開口,索要巨額錢糧,終於引起了張燦地
對於張燦的懷疑,張毅卻不屑一顧,兵符已經到手,既然他不肯,那就有必要來狠的,張燦的話音剛落,『啪!』地一聲,張毅一巴掌便家主打翻在地,他上前踩住張燦的腰,手揪住他的頭髮,惡狠狠道:「老子實話告訴你,軍隊我要帶走,張家的錢糧我也要帶走,你現在不拿,晚上老子帶軍隊來搶,把你的女人一起搶走,你信不信!」
血從張燦的嘴角緩緩流出。惡人地威脅反而激起了他原本懦弱的勇氣,他硬著脖子道:「有本事你就把我殺了,否則你一文錢一顆米也得不到。」
「你當我不敢殺你嗎?」張毅目露凶光,抽出短刀便要切斷他的喉嚨,但最後卻猶豫了一下,反手抓住他的頭髮,大步向外拖去,「來人!給我帶走他,老子倒要看看今晚上他給不給!」
幾個張毅的隨從將他塞進一個袋子裡。橫在馬上,數十人狂風般地向東城馳去,就在他們剛剛衝過張府的吊橋。張府對面的巷子裡立刻飛起了三隻鴿子,隨即遠方兩里之外也飛起了三隻鴿子。消息迅速傳向遠方。
就在距離東門約五里外是大片密集的松林,松林中有一座低矮的土崗,延綿數里。
這裡原是太原城地一處關隘,安史之亂中關隘被史思明夷為平地,漸漸地便形成這座土崗,官道就從土崗正中穿過。
此刻,就在土崗兩邊的松林裡,兩百名天騎營士兵已經嚴陣以待,適才,前方兩里外,幾隻鴿子飛上了天空,這就意味著目標正向這邊奔來。
官道上十分安靜。偶然有馬車飛馳而過,或者挑著貨的小貨郎敲著撥浪鼓,在土崗上歇一下腳。又慢悠悠地挑擔下了土崗。
約莫過了一刻鐘,遠方已隱隱有密集地馬蹄聲傳來。張煥輕輕一擺手,士兵紛紛搭弓上箭,十幾根埋在土裡的絆馬索也蓄勢待發。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衝到了土崗之下,從樹林地縫隙中,張煥已經看見了來人,皆身著黑衣,約有四十餘騎,他慢慢地從背上取出一支箭,箭尖呈菱形,異常鋒利,在昏暗的樹林裡閃著淡淡的青光。
他將箭搭上弦,隨著黑衣人地越來越近,他的弓漸漸地拉滿,眼睛瞇起,箭尖瞄準了為首的張毅。
馬蹄聲轟然響起,一氣衝上了土崗,就在他們剛剛要接著衝下土崗的剎那,塵土飛揚,十幾根絆馬索同時從土裡橫出,馬匹慘嘶,前面的七八匹馬紛紛被絆倒,甚至還有兩匹飛出前空翻,滾下土崗,張毅也被絆倒在地,不等他爬起,張煥拉滿的弦驀地鬆了,一支鋒利的箭閃電般向張毅射去,一箭正中他的後背,他慘叫一聲,滾倒在路旁的溝裡。
與此同時,松林裡亂箭齊發,箭勢強勁而準確,將官道上的幾十名隨從射得人仰馬翻,慘叫聲四起,只片刻功夫,除了幾匹空馬跑下土崗外,官道上再無一人一馬站立。
忽然,背上中箭地張毅從溝裡爬了出來,他摁住一隻在地上蠕動的袋子,並拔出短刀抵住袋子,大聲喊道:「張煥,你不想要你們家主的命嗎?」
他已經猜到,這極可能是先他出潼關地張煥趕來了,聽到家主兩個字,所有的士兵都停箭不發,等待著將軍地命令,這時,張毅感覺到士兵們停箭,他心中一陣狂喜,又繼續喊道:「張煥,我把兵符和軍令都給你,你放我一命,否則我和張燦同歸於盡!」
張煥卻冷冷一笑,他又將弓拉滿了,箭尖再次對準那張醜陋的臉,他手一鬆,箭略略向右偏了一毫,迅疾無比地射出,張毅忽見一箭迎面射來,一眨眼便到面前,此時他的力氣都用右手之上,他本能地用力一推,身子向左偏去,不料這一偏,箭卻不偏不倚地射入他的口中,穿出他的後腦,張毅眼珠突出,不可思議地望著前方,慢慢地仰面倒地。
士兵們從兩邊衝出,迅速收拾戰場,幾名士兵跳上前,用刀挑開袋子,將張燦拖出來,抬進了松林,張燦身上也中了兩箭,皆不在要害。
他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對張煥苦笑道:「我以為你要趁機殺我?」
張煥蹲下來,握著他的手微微笑道:「你好歹也是我推上台的家主,我怎麼會殺你。」
「那你是回來挽救張家嗎?」
張煥卻搖了搖頭,淡淡道:「張家已經保不住了,你隨我去河西,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重返河東,重建我們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