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破天問話被一波波向大殿外傳遞,幾乎每一個人都忍俊不禁,但臉上卻偏偏擺出副肅然的表情,惟恐被相國看到,當張破天最後一句話問出後,含元殿上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就彷彿被膠凝住了一般。
崔圓一直微合的眼慢慢睜開了,應該說現在的局面並沒有失控,還在他的意料之中,自從張破天出來,他便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崔雄冒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把崔慶功捲進去。
所以他還留有最後一手:將責任推給記功的行軍司馬。
他正要開口,崔慶功卻先一步站出來,逼視著張破天道:「那你又怎麼解釋我舉出的證據?」
「證據!就是那把破劍和所謂的口供嗎?」張破天不屑地搖了搖頭,「我的劍燒兩個時辰也會變得那個樣子,是不是我就可以說燒回紇軍糧的人就是我呢?至於口供,那就更可笑了,小將軍不是說他趁夜摸進去的嗎?而且還沒有被發現,那錄口供的回紇人怎麼知道燒糧的就是小將軍?難道他們還會掐指神算不成?」
「你!」崔慶功終於惱羞成怒,他怒喝一聲,「張破天,你的意思是說我弄假不成?」
「夠了!不要再吵了。」崔圓手一擺攔住他們的話頭。
他一直就在觀察裴俊和楚行水的動靜,見兩人自始自終皆是一樣的表情,就彷彿站在雲端上悠悠看下方的廝殺一般。
由此可以看出,這兩人都是各自為己,尤其是楚行水,他還有把柄在自己手上,既然他不肯接受自己聯姻的建議,那索性就將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浙西觀察使一職還給他,還有兩淮漕運使也可以給他,相信他的立場會有所鬆動。
這樣一來,就算張若鎬回來,最後的對陣形勢還是四比三,他崔圓穩操勝券,既如此,那今天就先退一步,把崔慶功入閣的時間再向後推一推。
想到此,他立刻回身向李系施了一禮,誠懇地說道:「陛下,老臣以為新年大朝為這等小事爭執,傷了同僚的和氣,實在是沒必要,此事待大朝後再容臣慢慢調查,如果真是崔雄冒功,臣絕不姑息,一定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只是現在已近午,新年伊始萬機待理,那今天大朝就到此結束,陛下以為如何?」
裴俊和楚行水對望一眼,均點了點頭,崔圓肯退一步,那就有商量的餘地,若大家撕破臉,也未必是好事。
事情似乎就要這樣不了了之,就當大殿中的群臣都微微鬆一口氣時,一個意外卻發生了,只見李系淡淡一笑,向張煥招了招手道:「張煥,剛才你說你是潛水進入糧庫,後面就被王尚書打斷了,一直吊著朕的胃口,不如你再接著說下去,你是怎麼進的大營?又是怎麼避開回紇人的巡哨?最後是怎麼逃生,這些朕都很想知道。」
崔圓臉上的笑容在這一瞬間僵住了,正如他本人所說,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不能憑想像來度量,而朝堂又何嘗不是一個戰場,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可就是忽視了眼前這個局外人,大唐皇帝李系。
他立刻意識到,事情變得複雜了......
含元殿上十分安靜,安靜得連外面的風嘯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大殿上千餘名朝官就彷彿泥塑一般,連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張煥慢慢走上玉階,就站在崔圓的旁邊,他先向崔圓友善地笑了笑,躬身向李系施一禮,徐徐道:「陛下,我們其實是從馬鞍嶺後山沿著懸崖爬下去的,當時我們一共是六人,包括韋尚書的兒子韋清,我們先摸進最靠近山崖的一個營帳,一起動手殺死了睡夢中的回紇兵,換上他們軍服前往糧寨,但回紇的戒備異常嚴密,根本就進不去,後來我五個同伴又爬回山崖,只留我一人從水裡潛進了糧寨點火,事後我也是從水裡逃走。」
「陛下!張煥說得一點也不錯。」張破天指了指地圖笑道:「臣和回紇人打過多年交道,深知他們對糧食的護衛之嚴,從地圖上也看得出,要想燒燬軍糧,必須得進去點火,而且只能從水路進去。」
李系輕輕點了點頭,他看了一眼崔雄道:「崔小將軍,你現在還堅持你是用火箭點的火嗎?」
崔雄低下頭,一聲不語,這時崔慶功卻發作了,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橫蠻地道:「我兒是老實人,從來都被人欺侮,明明是他立的功勞,卻被那些只會說不會做之人奪去,老子就是不服!」
張破天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說道:「崔慶功,道理是擺在大家眼前,如果你非要說回紇人的軍糧是你兒用火箭所燒,那你給我解釋,他是怎樣用百十斤的弓射出兩百步遠,而且還是射在第二排的草料垛上?」
崔慶功眼中露出凶光,他上前一步,陰森森地盯著張破天道:「我兒又沒說他是在外面射的,他也是潛水進裡面去射,難道不行嗎?」
........
大明宮春明河邊,數百名大唐重臣簇擁著天子李系齊聚岸邊,默默地等待著一場即將開始的龍爭虎鬥,他們要用事實來辨別到底誰是英雄,誰是冒功者.
春明河由東蜿蜒流來,因與春明大街平行而得名,它是一條人工挖掘的小河,將護城河的水引到大明宮的太液池內,一路垂柳依依,數十座各式精巧的橋樑橫跨其上。
在距大臣們約三百步外,第一座圓拱形的丹鳳橋上,張煥與崔雄精赤著上身,等待著下河的命令,在他們腳下,厚厚的冰面上已經鑿開了一個丈許寬的大洞,他們將從這裡入水,一直到八百步外的金雀橋為止。
這是一場完全模仿當時場景的一場拚鬥,每隔數十步就有幾名侍衛在岸上巡邏,儼如那天夜裡的回紇巡哨,河面上也沒有什麼冰窟窿以供換氣,他們必須要一口氣潛到金雀橋。
時間到了,李系冷冷地瞥了一眼崔慶功,低聲令道:「開始吧!」
「陛下有令,開始!」
張煥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腳,用眼角餘光向崔雄掃去,只見他緊咬雙唇,臉上已凍成了青紫色,身子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張煥微微一笑道:「崔小將軍,你是不行的,還是穿上衣服暖一暖,讓我先來吧!」
崔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一閉飛身從橋上躍下,『撲通!』像一只巨大的秤砣落水,激起了兩丈高的水花。
「真是有頭無腦的傢伙!」
崔雄入水的剎那,他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張煥淡淡的笑聲,「如果我先潛不過,你不就不戰而勝了嗎?」
..........
「有人跳下去了!」
「好像是崔小將軍.....」
岸上的百官騷動起來,原本井然有序的隊列開始亂了,不少人沿著河岸奔跑,企圖要透過厚厚的冰蓋尋到崔雄的蹤跡,但除了白花花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崔圓就站在李系旁邊,他面無表情,彷彿跳下河之人和他毫無關係,是的,今天一場朝會帶給他太多的意外:兩張的破冰和解、裴俊的暗施冷箭、李系的坐收漁利,以上種種都需要他靜下心來細細推敲,稍一疏忽,他十年的心血就會赴之東流。
與崔圓的冷漠恰恰相反,崔慶功則像一隻被剁了尾巴的猴子,急得在河岸上亂吼亂叫,他命令所有的侍衛都到冰面上去尋找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崔雄莫說八百步,恐怕連一百步都潛不下去。
果然,在距丹鳳橋約百步處,一名侍衛聽到了冰層下傳來的微弱的敲擊聲,「大將軍,在這裡!他好像不行了。」
崔慶功一愣,他忽然發瘋般地奪過侍衛手中的長戟,向冰面猛砸下去,但冰層實在太厚,只砍出了一道道白印子,他急得回頭大罵,「混蛋!你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眾侍衛見勢不妙,一起動手開鑿冰面,很快便鑿開了一個大洞。
一名侍衛跳了下去,片刻之後,他從冰下救上了奄奄一息的崔雄。
「快!快送他去找太醫!」崔慶功心急火燎,他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緊緊地裹在兒子身上。
「崔帥,那張煥還要不要繼續?」侍衛首領遲疑一下問道,事情已經很明顯,還需要再比下去嗎?
「繼續!誰准許他可以不跳?」崔慶功臉一沉,他指著剛剛鑿開的冰洞,咬牙切齒道:「把這裡給我蓋上,你們都統統給我上岸!」
這時,百官的交頭接耳都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張煥的身上,八百步的距離,這簡直不可思議,他行嗎?
一直沉默不語的楚行水忽然想起了崔圓說的話,這個張煥似乎和自己有點什麼關係,不知不覺,他也擠到了河邊,擔憂地向張煥望去。
「陛下,不如停止吧!老臣實在替張煥擔心。」崔圓低聲對李系建議道。
李系回頭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若現在停止,是否對崔小將軍不公,若他也游不過,那回紇軍糧被燒,只能是天意了。」
說罷,他一揮手,冷冷地下令道:「命他開始!」
「陛下命張煥開始!」
張煥深深地吸了口氣,在百官的驚呼聲中,他高高躍起,彷彿穿林乳燕,身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極優美的弧線,無聲無息地穿入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這時,幾名侍衛找來了一塊厚厚的木板,準備將救崔雄的冰洞蓋上,但他們剛跑到冰洞旁,正好看見一條黑影迅疾無比地從水下游過,儼如一條覓食鯊魚,刷地不見了蹤影,幾個侍衛驚得目瞪口呆,片刻,他們指著冰洞一齊大叫起來。
聽說張煥已經游出百步,岸上的官員們再一次激動起來,他們沿著河邊奔跑,企圖發現張煥的影子,但誰也找不到了。
時間一點點過,半柱香已燃過,張煥依然沒有半點動靜,等候在金雀橋邊的張破天也開始有些著急起來,按理張煥應該到了,難道他真的出了什麼事不成?
這時,崔圓偷偷看了一眼李系,見他臉上也出現了掩飾不住的失望,他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得意,崔雄過不了,張煥也過不了,那冒功一說也就不成立了,
忽然,在遠處滴水橋邊傳來一片大喊聲,「張煥出水了、出水了!」
崔圓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滴水橋,那是比終點金雀橋還要遠兩百步的地方,也就是說,張煥這一口氣,竟潛游了千步遠。
隨著張煥高舉手臂從水中躍起,百官們終於忍不住歡呼起來,這歡呼聲裡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這歡呼聲也昭示了真相終於浮出水面,任何解釋在此刻都變得蒼白無比,鐵的事實就是對真相最好的註腳。
崔圓忽然冷笑一聲,指著崔慶功怒喝道:「看你們鳳翔軍幹的好事,竟然膽敢冒充別人的功勞,實在是罪不可恕,傳本相之命,免去崔雄一切軍職,終身不得再用;鳳翔軍行軍司馬王漢擅自為崔雄表功,應記首罪,判杖斃;崔慶功教子不嚴,免去其招遠縣公之爵,罰俸一年。」
這時,李系背著手慢慢走到眾人面前,他對崔圓微微笑道:「相國,朕也有一個賞罰,不知可作數?」
崔圓急忙惶恐地說道:「陛下是一國之君,說的話怎麼能不做數?」
「那好,朕就下旨了。」李系一昂首,高聲道:「張煥燒燬回紇軍糧,致使回紇退兵,有功於社稷,特封為羽林軍果毅都尉、昭武校尉,賞錢五百萬、絹五百匹;其餘五名從人皆賜雲騎尉,各賞錢一百萬。」
張煥已穿了衣服,他聞旨拜謝道:「臣謝陛下隆恩!」
李系向他微微點頭,又瞥了一眼崔慶功,冷冷道:「身為鳳翔軍主帥,卻縱子冒功,罪不可恕,傳朕的旨意,免去崔慶功鳳翔節度使一職,由河東節度使段秀實接任鳳翔節度使,張破天任河東節度使,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