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圓今年已近六十歲,他體格胖大,臉頰鏤刻著深深的法令紋,一隻碩大的鼻子分外招眼,但他待人接物溫文而雅,從沒有人見他發過怒,總是掛著一種溫和笑容,尤其受中低品階的小官員敬愛。
這幾日,隴右的戰事頗耗他的心力,錢糧調撥、民夫徵用、軍械製造,乃至於穩定關中民心,抑制米價,每一件小事都需他親力親為,不過這些比起維護崔家的地位來,又算不了什麼。
從慶治六年起他接任裴遵慶的相位至今已愈十年,按當年七大世家的約定,慶治六年應是張若鎬接任相位,但張家嫡庶之爭使他們家族分裂,張破天繼相位不到一月,八萬河東軍便成了崔家囊中之物,崔圓也將張破天趕下台,一步踏上了權力的頂峰。
明年便是慶治十六年,按約定將由韋諤接任相位,他崔圓退為左相,而現任左相裴俊只任戶部尚書,週而復始,七大世家輪流執政,至於大唐皇帝不過是個名義上的君主,並沒有任何實權。
但權力也是一種甜蜜的毒藥,讓他欲罷不能,無論如何,這個右相之位他不能失去,就在崔圓殫精竭慮準備對付韋氏之時,回紇人卻意外地幫了他的忙,他抓住了時機,借回紇人之刀,使韋家本宗在一夜之間消亡殆盡。
事情開始有了轉機,明年韋氏能否執政已經變得模糊,現在需要做的事,是再一次削弱韋家,徹底斷了他繼任相國的希望。
崔圓盤腿坐在幾前沉思不語,要想再一次削弱韋家不是那麼容易,回紇人已經退兵,至少撤到賀蘭山以北去了,沒有外力可借,那只能從內部來想辦法,最好是能接成強有力的同盟。劍南節度史楊錡年老多病,又是他的親家,可不用考慮;山南王昂最近因為和張若鎬交惡,從以前暗地倚靠他,變成明目正大地投靠於他,這也可以不用費神。
淮南楚行水勢力微弱,又有王家這個天敵,況且他的嫡長子一直在追求寧兒,這倒是個機會,不過此人頗為圓滑,也不能太樂觀。
剩下的就是韋諤、張若鎬和裴俊三人,韋諤就不提了,他將是反對自己的急先鋒,張若鎬和他崔圓是世仇,他必然和韋諤站在一起,這也不容質疑。
崔圓最後便想到了裴家,若韋諤接任相位,他裴俊也將丟掉左相,在這一點上,崔、裴兩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有結盟的可能性,只是結盟需要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契機,沉思中,崔圓的筆不知不覺便在眼前的素箋上寫下了兩個字:裴瑩。
這時,門外傳來管家急促的腳步聲,崔圓立刻將眼前的素箋撕得粉碎,算時間,應是二弟崔慶功來見他了。
「老爺!京兆尹蘇震在外求見,說有緊急情況要稟報。」
「蘇震?」崔圓微微一怔,今天是休朝之日,他來做什麼?難道是入城的崔雄出了什麼問題嗎?他隨即對管家道:「帶他到我外書房去。」
崔圓很快便來到外書房,走到門口,只見蘇震在房內走來走去,顯得十分急促不安,他呵呵一笑道:「讓蘇使君久等了!」
蘇震見崔圓進來,趕緊上前長施一禮,「本不該打擾相國休息,但實在是有重要之事要稟報!」
「不急!坐下慢慢說。」
二人盤腿坐下,使女上了兩杯茶,崔圓端起茶杯這才不急不緩道:「說吧!什麼事?」
蘇震當即將鄭清明的供詞遞了上去,他心裡也明白,崔雄恐怕真是冒功,他見崔圓看得仔細,便揣揣不安地補充道:「雖然這兩個士子都沒什麼後台,可屬下擔心消息一但傳開,極可能會引發長安十萬士子鬧事,所以屬下建議立即封鎖消息,將那兩人移到大理寺去」
崔圓看著供詞一言不發,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消失了,臉色越來越陰沉,此事他並不知曉內情,他一直以為二弟不過是將其他軍官的功勞安在其子身上,這倒也無妨,不料竟是奪了一群士子的功勞,太原張煥、金城辛朗,這麼多敏感的名字,難道二弟竟無動於衷嗎?
崔圓心中異常惱怒,現在正是扳倒韋諤最關鍵的時候,二弟竟惹出這種事,這個把柄若被韋諤抓住,他豈不是前功盡棄?
雖然崔圓心中惱怒,但他臉上卻絲毫沒有顯示出來,他沉吟一下,便對蘇震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興師動眾,那兩人就暫時留在萬年縣衙,待我查明情況,若真是崔雄冒功,我便要親自向他們道歉!」
蘇震見相國並不在意,只得尷尬地站起來告辭,「是屬下小題大做了,打擾相國休息,屬下這就告辭!」
「去吧!此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崔圓一直目睹蘇震背影消失,他臉色忽然一變,立刻低聲喝道:「來人!」
幾名家將當即在門前出現,「卑下在!」
「去!立即將二老爺給我叫來!」
一名家將領命而去,崔圓背著手走了兩步,他想了想又回頭道:「再派人去平康坊高昇第六客棧,將住在那裡面的每一個士子都給我監視起來,尤其是要盯住那個叫張煥的,記住!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得打草驚蛇!」
約半個時辰後,崔慶功匆匆趕來,他是今天上午才回到長安,和崔圓不同,他根本就沒有將張煥等人放在眼裡,所以劉元慶說路上遇到辛雲京派人來接兒子而無法下手,他也只是責怪幾句便算了,這也難怪,整個戰局都是他控制,十幾個讀書人沒有證據,還能將功勞搶去不成?
「看你做的好事!」
崔圓一見到他,劈頭便是一頓臭罵,「你若想讓雄兒要那功勞也就罷了,為何還留下後患,放他們進京!」
崔慶功從小就十分害怕崔圓,見兄長發怒,他趕緊解釋道:「我也曾想殺他們滅口,可裡面有辛雲京之子,我怕殺了反而會引起麻煩,至於雄兒之事,我的軍功簿上寫得明明白白,現場有他遺留的劍,還有不少回紇戰俘都能證明,而十幾個讀書人既然沒有半點證據,就不怕他們翻天去!」
崔慶功的解釋讓崔圓的怒氣略略平息一點,他坐了下來,望著兄弟語重心長道:「你長期在外領兵,很多朝中之事你尚不清楚,比如我為何命你遲遲不去救開陽郡,借刀殺人不假,可我的目的是什麼?明年我右相之職就要任期屆滿,如何才能連任下去?這才是我們崔家所面臨最緊迫之事,如果此事你能先和我商量,我會讓你把這個功勞給裴勇,這樣我就能借這個契機融解我與裴俊的僵局,同時也造成裴俊和張若鎬的不合,可謂一石二鳥之計,可惜你偏偏把這個功勞給了自己的兒子,哎!」
崔慶功慚愧地低下了頭,大哥說的這些,他確實想不到,不僅如此,他還因為裴勇是裴俊的侄兒,根本就不給他立功的機會。
「那這件事怎麼辦?」
崔慶功一咬牙道:「不如趁現在事態未擴大,早一點派兵去將他們抓起來!」
崔圓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事情瞞不過那幾隻老狐狸,現在派兵去便是欲蓋彌彰,反而讓人心疑。」
他站起身,背著手走了幾步,眼睛裡慢慢閃過一抹陰陰的笑意,「既然那張煥連回紇人軍糧也敢燒,那我就不妨和他賭上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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