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們常說: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生離死別。
可是,在她走過來的道路,所經歷的事情都遠遠比這更為痛苦……
她是一個異常聰敏可愛的少女。
她歷盡艱辛,剛剛認清了一個男友,正准備把她滿腔的癡情,心裡的話兒向他傾吐的時候,他卻長眠在祖國的大地上了!而且,他是那樣地不理解她,甚至把她當做殺害她的凶手看,這在她潔淨美好的心靈上,終究造成了千古遺恨。
他竟然不能接受,生前也沒有得到這個少女初戀的吻……
遺恨,會使人喪失事業心和挫敗革命斗志;遺恨,同樣也能夠使人痛定思痛奮起抗爭挺胸戰斗,去迎接光明,去創造未來……
初戀的吻,是純潔的,是銘心刻骨的!
一
朱小莉今年算是中學畢業了……
她畢業的這年,正好是文化大革命進行的第三個年頭。這時候,所處的縣城正在進行一場清理階級隊伍的人民戰爭。她由於年齡小,加*在運動中介入的是革命左派組織,沒有上山下鄉到農村接受再教育,反倒被作為特殊的照顧對象,被留下來參加這史無前例的頗有點搞得人人自危的階級斗爭。
她像所有幼稚單純的青年人一樣,在運動中敢作敢說敢沖,不論是在小組同敵人的小交鋒中,還是在大會斗爭台上同專政對象進行面對面的揭發批判,我們時時看到她激動的談吐,仇恨的目光。總之一句話,她是一個恨多於愛的姑娘。在激烈的路線斗爭風雲中做到了——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隨著她年紀的增長和歲月的流逝,她似乎漸漸沉默了些,也好象領悟到了什麼東西。其具體原因是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過程中,她發覺了除“叛徒、特務、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等二十二種人外,還有什麼特嫌分子、階級異己分子、來歷不明者、保守組織的壞頭頭,更普遍的是那“堅持反動立場”的家屬……這些人越清越多,越理越復雜,不僅觸動了整個社會,鬧得滿城風雨,而且還波及到了她的同學和老師……
她不得不開始認真思索了:
“世上哪有這麼多壞人?運動到哪一天才能結束?”
起初,她在縣“清辦”,做材料員工作,使她有機會對這些被清理的人的證據有所了解;後來,不知何因又被調去專案組地協助做記錄,便使她有機會對這些清理對象的原由進一步了解。今天,她突然接到通知,要她到群眾專政指揮部接受一個特殊的任務。
“小莉,您好……”
還沒有走進群專部的大門,一個滿面紅光,精神煥發,生得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已向她走了上來,像親人久別重逢一樣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使她感到親切,更使她感到溫暖。
這人名叫孟大彪,顧名思義虎氣的意思,外號人稱:“專政大王”。
孟大彪在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是縣城造反派組織的發起人之一,和一個姓賈的人最相好。由於觀點一致,在紅衛兵運動從學校殺向社會“破舊立新”的時候,孟主動接近了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他成了她的戰友。縣革命委員會成立時,他當上縣革委委員,兼任縣群眾專政指揮部的負責人,他的朋友賈X則當上了縣委委副主任。在她被留用的問題上,他是幫了她的大忙,他同她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系,頗有好感。
“幾個月不見,你曬黃了!”孟大彪像自己的兄長似地拉了她的手,把她看了又看:“看見您現在這個樣子,又使我回想起我們在運動初期並肩戰斗的*夜夜……”
“老孟”,她抽回了雙手,信任地注視著她:“我喜歡直率,聽說又要讓我接受新的任務了,是吧?”
“這個……”孟大彪用手抓了抓後腦,然後有些難為情地頓了一下:“這叫我怎麼說呢……”
“你這個‘響,**’的左派怎麼也學起虛偽來了?”她像小妹妹對大哥哥那樣在他背上捅一拳:“老實點!是不是又聽到我的什麼閒言風語了?”
他沒有及時回答,他讓她走進辦公室坐下,他又給她挑來了二個鮮艷的蘋果,泡上一盅茶,這才不慌不忙向她解釋道:“你猜誰了!不過,我以為這是謠言。”
“啥子謠言?”
“說您這次參加周明案件的調查時,態度曖昧。”
“啊”,小莉心中動了一下:“原來是因這件事,你有啥看法?”
“我的看法嗎?”孟大彪哈哈大笑一陣:“當然還是相信你!盡管,我們曉得周明這個家伙從前做過你的老師。”
“你們打算……”小莉有些焦急。
“我和主持縣革委常委工作的賈主任已經定下來,把你抽到第一線來!”孟大彪邊說邊留意觀察小莉的反應:“去審訊室負責,跟周明做面對面的斗爭。”
“老孟,這……”小莉顯然是感到了壓力。
“這是領導的決定。”孟大彪的態度變得格外嚴肅起來:“我們希望你能夠用事實來回答領導和同志們對你的信任。”
“可是……”小莉還想分辯什麼。
“小莉,甭推了吧!我們相信你!”孟大彪又哈哈大笑起來:“古人講,好鋼放在刀口上用囉!做為一個老造反,自然要站在階級斗爭和風尖浪口上!再說,周明一案影響很壞,他反對新生的紅色*,干了不少壞事,至今黨內黨外阻力不小,弄得我們遲遲不能將他的矛盾上交。其實,這些你都了解,確實應該對他嚴肅審理啊!”
“嚴肅地進行審理……”
小莉喃喃地自問了一句之後,獨自沉思一會,緩緩地走出了辦公室的大門,心情沉重,若有所失,心事重重地向關押周明的方向走去……
二
審訊立即開始進行了。
小莉由兩位同事陪同,跑馬觀花地看了看周明上幾次的訊問記錄,眉宇間出現了明顯的不快和煩亂。她暗暗地埋怨起來:“這樣的審訊究竟有多大的好處?為什麼偏偏要輪到我來處理這樣的‘一個令有頭痛的案子’”?
說周明的案子是頭痛的,小莉是有一定依據的:他之所以被抓進群專部,罪名有三,一是因為他在召開三忠於大會時,主席台上有領呼“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時他低頭看報,沒有舉手。二是因為他在由賈X主持的批判會上,有人指責那些走資派一慣“只抓生產,不問政治”,是反動透頂的壞人時,他即在台下譏諷了兩句,“下這樣定論的人未畢就是渾身發亮的馬克思主義革命家”。三是因為他知道那個賈X在*初期曾利用武斗的混亂,親自將一個老干部(當然也是掛了走資派名的)以關懷為名,投毒致死,而他又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違,在縣革委成立前夕,以寫信的形式向上控告,不料這封信落到了賈X的頂頭上司手中,於是一項“誣告革命造反派,為服毒自殺、自絕於黨和人民的走資派翻案”的罪名落到了他頭上。三者合一,將他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對他實行了群眾專政。盡管有人對此案反對提出異議,但他還是成為全縣在押審查的重點人犯。可是從調查的結果來看,他自幼出生在一個家境貧窮的人民教師家裡,*前是一個優秀的共青團員,對待教育事業忠心耿耿,從未犯過任何政治思想性的錯誤。只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他對許多新鮮事情看不慣,特別是對賈X所*縱的那個群眾組織的作為很反感,加上他對賈X的繼續揭發,於是便接二連三地惹來了橫禍。單憑以上的問題來講,根據中央有關指示來看,似乎一時還難在定罪,更何況縣革委內部,還有分歧看法,所以要長期關押或移交給縣公檢法軍管會立案就更困難。更可惱和不幸的是,事情如今已成僵局,竟有人又說她對周明的案子態度曖昧,再加之有人竟然講這是領導和同志們對她進行考驗,這叫她如何回避這矛盾才好啊……
“周明不是罪犯,至少也算有嚴重錯誤,對他進行審理大方向不會錯!”這是她內心的結論。
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她和兩位同事交換了一個眼色後,立即向站在門口執勤的四個管理人員下達了命令:
“提周明!”
少頃,周明出現在門口了。
按實際年齡講,他今年最多不過二十五歲,但是由於精神的折磨的近一年的關押,他顯然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得可怕。他穿的灰布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跡,頭發老長老長,如果不是那一抹明顯的黑胡須擺在鼻唇之間,人們倒真要懷疑他是不是一個男人了。要談唯一未變的倒是他那對明亮好看的大眼睛,它依舊那麼有神,那麼自信,那麼放光,似乎是兩顆嵌在夜空中晶亮的星星……
以上,這是朱小莉離別老師三年來獲得的第一次形象。
看見他,她怔住了,心裡不由一陣辛酸,不知是由於是同情,或者還是念師生舊情,她竟停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開始審訊。
審訊頗有點反常,是這樣開頭的:
“周明,你知道今天是誰來審問你嗎?”
“新的……”周明剛一張口,卻又將雙唇閉了起來,在以往,他往往挺胸昂首,據理申辯,使那些老的和少的審訊人員成了他的手下敗將。然而今天他感到奇怪了,初進屋時將頭偏向一邊,等待著那打官腔(訊問姓名、年齡、出身、籍貫、犯罪的主要事實)常規訊問,但此刻不同往常,近乎奇怪,而且主審人的聲音他好熟悉啊——她清脆、稚嫩、動聽,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來講聽起來還頗為憤怒的,但略一思索,也不難覺察這之中有隱衷之情。
“周明,回過頭來!你聽見了我的問話了嗎?”
“你……”周明猛地回過頭來,目視著他的主審人一眼,好像從根本上懷疑她似的,便不更說話了。
“不認識了?”朱小莉的態度是冷冰冰的:“我過去是你的學生,現在是你的主審人,你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了嗎?”
周明渾身震動一下,開始他真有點相信這不是事實,然而眼前的一切是這樣的明明白白:她是朱小莉,他再也不能沉靜下來,他仔細地咀嚼著她的措詞來……
她確是他的學生,而且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平常。
三年前的夏天,那是一個多麼令人難忘的季節啊!
夏日炎炎,垂柳依依,池塘中那素麗多姿的荷蕾爭相綻放,碧波中一群又一群的紅色的、黃色的、蘭白相間的金魚甩尾暢游……
在校園中日益向上的青年學生們,又何尚不可比做這可愛的花兒和這暢游的魚兒?孩子們是祖國未來的希望呀!
朱小莉在學校裡是一個很用功的女孩子。她單純天真,心地干淨得像張白紙一樣。她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從舊社會的苦水中泡大的人,她和她父母一樣對黨對**都有著深厚的感恩深情和熱誠的愛。因此,當文化大革命運動爆發,從黨報上聞知有人要反黨、反**、*主義時,她就毫不遲疑地介入紅衛兵運動,僅管老師當時曾勸過她要慎重,可是,她像所有追求光明,崇尚真理,進取心極強的年青人一樣,她一旦被一種信仰所征服,任何人的規勸和阻擋都是無濟於事的。於是,她離開了學校離開了老師,撞進了社會的大門,接觸到了復雜的人生,在大革命的熔爐中鍛煉。
現在,面臨著她的追問,他應該怎樣措詞呢?他對她的態度該作何選擇呢……
周明有些茫然了。
“周明,你為啥不回答了?”
“我沒有什麼可談。”他的回答是平靜的:“依我看,也用不著你們如此勞神費力……”
“胡說!”在她身邊當記錄的一個男青年跳了起來:“你抵賴!你不只是問題嚴重,而且……”
“而且是繼續犯罪!”在她身邊當助手的女同伴也站了起來:“你只有坦白才能有出路,繼續犯罪……”
“犯罪?犯罪?”周明冷冷在笑了兩聲:“我沒有罪,真正犯罪的是那些拉虎皮作大衣,包著自己去嚇唬別人的陰謀家、野心家!我一個心直口快的教師,這有什麼不好?請問,現在有的人指驢為馬,掩耳盜鈴,把水攪混,把成千上萬的純真可愛的青年捆上戰車,相互殘殺……”
“住口!”聽到這裡,小莉也*然大怒:“周明,你估量過這些言行將會帶來的惡果嗎?”
“惡果?”周明理直氣壯地做了最後回答:“如果因我講真話和為悍衛真理而獻生,我不僅感到榮幸,而且感到是新生——今日逞豪傑,後笑是何人……”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兩位同伴驚呼起來。
“帶下去!把他帶下去!”小莉也拍案而起,激動非常。
周明放聲大笑起來……
三
審訊就算這樣結束了!
周明的呼聲和形象在小莉的心裡震響著、活動著,使她無法平靜下來。
幾天以後,她先後審理了許多群眾專攻的對象,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和回擊,他(她)們或者以沉默以冷笑來表示抗議,他(她)們或者以譏諷以怒斥來代替回答,一句話,工作進展很緩慢……
“如果因為我說真話和為悍衛真理而獻生,我不僅感到榮幸,而且感到是新生……”
朋友,當您回味這句話的時候,心裡會怎麼想呢?難道不會為這種大義凜然、寧碎不彎的囚徒之音而引起許多聯想嗎?
小莉,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了她的回憶的……
周明老師並不老,他更不固執和狂傲,他是一個中等師范學校的畢業生,他所教授的是語文課,他不僅才華橫溢,而且還是十分嚴肅的,是學校中有一定號召力的青年教師。
在小莉*中學學習的年頭中,她親眼看見了因為教學,老師窗裡的燈光常常徹夜不滅。為了學生,他常常侃侃而談,講得唇干舌燥;去展望未來。他平時還帶病工作,談古道今,循循善誘,同學生們打成一片,把同學們引往美好的明天……
小莉永遠忘不了那一次難忘的考試。
她拿著得了滿分的試卷,激動地走出教室,臉上不由又一次露出幾分得意的神色。這時,恰好周明走了過來。
“小莉,你今天好像很高興?”
“老師,這全歸於你的教導。”
“是嗎?如果僅僅因為我們懂得1/2+1/4=3/4就滿足,甚至還自誇,我們又何須再求學?我們的祖先假若僅僅因為有了三大發明就止步不前,那我們的祖國還能繼續發展嗎?”
小莉感動極了,嚴師的印象從此更深。
老師的這般愛,不只是體現在平素洞察秋毫的學習之中,而且還涉及到她和她的同學們的衣食住行方面……
可是,不幸的是,由於文化大革命的開始,師生終於分手了,而且還發展到如此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還有,更令人氣憤的是,前不久因為自己對老師的調查,在某種場合和個別人坦率地交換了自己的看法,就被人誤解甚至於遭到攻擊,以至使她今天弄到這個哭笑不得的境地……
“朱小莉同志”,突然,一位群專人員的報告把她從沉思中喚醒:“周明這個家伙最近以來,一直很不老實,反動氣焰囂張,這兩天表現得更為突出,你看怎麼辦?”
“走,陪我看看去!”
於是,她到了這些關押“囚犯”的禁地。
這裡,由於不是正式的專政機關,牢房是由幾間長長的空房屋組成,屋子的窗口全釘上了結實的木條,個別地方還加上了鐵條。在押的囚徒有群居、有獨居。周明因為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住的屋子是最末一間。小莉無心去一一留神細看各個窗口的動靜,她徑直地走到最末那間小屋子前無聲地停了下來,從監視口(也叫觀察洞)想查看周明究竟在干什麼……
屋子裡靜悄悄的,它的主人此時正在做太極拳手勢,做罷,又開始在小天地中原地跑步。他跑後,輕輕地作一番舒緩動作,這才坐在地上稻草堆裡,掏出筆來,在手紙上默默地寫著,寫著什麼……
“小莉同志”,那個陪同她觀察的群專人員低低地說道:“該不是我騙你吧?你看他……”
他越寫越激動,他越寫越激奮,一會兒他眼裡淚光閃閃,一會他眼中光芒四射,他手中仿佛拿的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桿槍,他全神貫注,好象對他所寫的東西寄托了無限的希望……
小莉再也無法看下去了。
“這像一個罪人嗎?”她不禁暗自獨問:“這是一個怎樣的罪人啊!”
周明呀,周明,你到底准備怎麼樣?難道說你真的打算拿雞蛋碰石頭嗎?是什麼力量支持你如此行動,又是什麼原因變得你如此堅強,變得無畏、勇敢……
年輕的小莉在經過一番苦惱的思索和內心斗爭後,是多麼多麼地想了解這一切呀!
他的心胸究竟裝著何種秘密呢?
四
周明所寫的終於擺在了小莉的面前——
這是一封家信,也好像是寫給黨和人民的公開信:
親愛的爸爸,近來好嗎?當我提起筆寫信時,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封信還能不能送到你手裡?也許能,也許不能。姑且不談這點吧,反正我是往最壞的地方想的。也許,你根本不能看這封信,但是我確信,這封信是有人會看的,而且不止一個人看的……
假若看信人不是一個白癡,假若看信的人不是一個披著人皮的古怪動物,他們不是全部過早地離開人間,在你的兒子遇害後的幾年或幾十年後總會有人告訴你——在他生命臨近結束時,他仍在繼續戰斗,他不會氣餒,他的一生乃至他身上的每一個微細胞都已經激活起來,為真理而奮斗!
爸爸,你也許怪兒子太悲觀了吧?不!這是我三年來從生活中總結出來的一條有益的教訓:在急風驟雨來到之前,平靜是不會長久的,而我目前卻生活在這平靜中。恕我直言,只要我肯低下頭來向賈X們說一個“我錯了”,我的處境肯定會改變的。但是,人——是世界上最高級的動物,當他一生所作所為都問心無愧,光明磊落,又怎麼能夠低下高貴的頭來呢!?
眼前,我看到了一批年輕的生命正在被毒害,遭摧殘,我很痛心!他(她)們是無辜的,這中間也有我從前最器重的學生。他(她)們被緊緊地捆上了戰車,他(她)們正在狂熱地干著他(她)們看來是無比崇高、無比革命的壯麗事業!所以,我無論如何不能再抱著什麼幻想了!也許我活在今日,走在明天……
爸爸,人生當然是值得留戀的,特別是一個新青年的黃金時代!這是一個充滿幻想,充滿詩意,充滿愛戀的美好年月啊!但是,身為教師,被人民譽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人,當他看到無數可愛的年輕生命被蠶食,自由與*遭到粗暴的踐踏,他怎能袖手旁觀,放棄自己堅定的信念,去找一個“世外桃源”的小天地談情說愛,違心地抽象講道理、談理想、論未來呢……
為此,我當前是多麼多麼地顧惜自己的愛了!這種顧惜是為了正視將要付出的犧牲,而對於這種犧牲,我是義無反顧的,決不後悔的!
我所感到後悔,不!不是後悔,這僅僅是遺憾——
現在,我還來不及戀愛,更談不上結婚和有小孩。
如果我能戀愛我能結婚,我肯定是好男兒好丈夫,我將以無比熱誠無比熾熱的愛去融化我妻子的心……如果我能當上父親,我更會像你一樣,不應該說比你更對我心疼和更負責任,去培養和教育中華民族的未來一代,讓愛人同兒女都能分享我的這種快樂與幸福……
爸爸,談到這裡,你會責備兒子太荒唐了吧?
但是,我相信當你耐心讀完這封信會改變這種觀點的!
我長在紅旗下,自幼便得到黨和人民的*的哺育,我的思想的形成直至我全身的每一滴血都是新鮮的,我怎麼能夠安守本份呢?
追求真理無所懼,只願明日紅萬裡,何畏今朝拋頭顱?
我曾准備三十歲戀愛,三十五歲結婚,親眼看一看祖國三十周年的大慶,並在這一天舉行隆重的婚禮,可是這一切是不能夠了,永遠也不能夠了……
要是我這些心裡話讓我未來的妻子和後人知道該有多好!不,不,不,我太癡情了!我怎麼能夠在這不到六平方米的囚籠裡異想天開呢?
爸爸,原諒你的兒子吧,我只求你在那光明的未來,把我的這封書信公諸於世,讓黨和人民知道我的希望,我希望千千萬萬的戰士起來為真理而戰斗!
不!不!我的眼光太窄小了,事實上從遙遠的古代到階級斗爭激烈的今天,在中華民族這塊古老遼闊的土地上何止有千千萬萬的同志在戰斗?想到這裡,能讓我心中的愛情和整個中華民族的未來融合在一起,我便感到由衷的幸福和快樂了!
到明天,英特納雄爾林一定能實現!
親人,再見了!我還要繼續去戰斗,向生命討還我的一刻、一分、一秒……
您的兒子敬上
淚水撒落在信紙上,信紙很快將淚水吸收到紙層裡,信紙上的言語也象淚水被吸收,被默默地吸入到少女的心坎裡。
小莉哭了,也許是生平第一次,背著人傷傷心心地埋頭哭了。
“他,他原來比我預想的還要好……”
一個人心理上的變化,往往導致思想深刻的變化。而思想深處的變化又往往促進言行上的變化。這種變化是任何力量,任何高壓都不可阻擋的,更改的,動搖的……
說來也怪,幾天以後,周明居然收到了父親的回信。
信很簡練,行文是這樣的:
明兒,來信收到了!
為什麼首先想到死呢?一個真正的人應該更多地想到活,活著是為了更好地戰斗,唯有戰斗才能獲得由衷的幸福。
人之所異於牲畜,是因為人有思想啊!
請你相信,你絕不是孤立的。如果這封信也像你寫的信一樣很快地轉交到你的手中,那就更證明了這點真理,中國人民不僅能夠繼續前進,而且也必定贏得勝利,迎來未來。
你的父親X年X月
送信的人是誰呢?
周明看過這封回信後,真有點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奮,差一點放聲大吼起來。
“這是為什麼?這,這難道是敵人的花招嗎?”
他竭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一次又一次端詳著,回想著父親那熟悉的筆跡,特別是那更為熟悉的話語。
他清楚地記得這封信,是用一個重重的石子包著從窗口給他扔進屋裡的。可以預想,送信人是冒著很大危險才這樣作呀!這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也是毫無辦法做到的。
“難道是她……”
朱小莉的笑顏匆匆閃過。
他心裡驀地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但是他又很快地打消了這樣一個念頭。
“她身居要職,中毒不淺呀?”
盡管周明這樣認為,但是過了幾天後,這個問題得到了完全的證實。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天上落著毛毛細雨,地上的狗隱隱狂吠,群專部整個牢房顯得分外的靜,靜得出奇……
周明被突然提審。不過,這次提審與往常不同,沒有任何陪審,是她,也只有小莉一個人坐在主審席上。
“周明!”少女猛然在桌上狠擊一拳:“近來交待得怎麼樣?”
“我沒有什麼可交待的!”
“不許狡賴!”少女雙眼閃動了一下,疾聲怒吼:“你挺胸偏頭干啥?你回過頭來!我命令你回過頭來!”
“回過頭來你能把我吞掉!”周明心裡是這樣想的,嘴裡卻沒有罵出聲來,他毫無懼色地把頭猛地轉向小莉,真想罵上一句:“妖……”
小莉雙眼淚光閃閃,一動不動,霎時間她竟變成了一座美麗的塑像。
周明張口結舌了。
“果然是她!”
“好了!我了解你!我了解你!”突然,少女高聲吶喊:“來人,趕快把他給我押下去寫交待!”
周明回牢房後,交待沒有寫,整夜失了眠。天剛微明的時候,倒是另一封奇特的“交待”同上次一樣用石子包著從窗口飛了進來,展紙一看,信中還包著一朵玉蘭花兒。
老師,我了解你。
這種了解,比我們共同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深刻得多,深刻得多。
你寫給親人的信我看過了,也可以講是審閱罷了吧!
當我讀到:“人生是值得留戀的……但是,他怎麼能夠放棄自己堅定的信念,找一個‘世外桃源’的小天地裡去談情說愛”時,我的心漸漸再也無法平靜,我流淚了!
這不是懦弱,這是覺醒,是一種坦言的自白。
你講得過分悲觀了一點,雖然你的處境不佳,但是談到此,我認為你未免估計得太嚴重了一些。希望你堅強,她做為你的學生,將願為你早日獲得自由奔走,願在任何艱難曲折中陪你等待到天明……
我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我曾經被許多革命的口號迷惑,也曾為一種高尚的信仰而奮進,真正的高尚信仰不能只憑一個人的嘴巴去叫喊,而應該讓千百人的實踐去證明,更應該檢驗它是為個人的權利去爭奪,還是為了大多數人的解放去戰斗……
你想得真美,講得太好!
學生此時此地想得很多,很多,我是多麼想把我滿腹的話兒向您傾吐,但我又覺得在你未能完全了解我以前,此時此刻,是不是太早一點了呢……
老師,讓時間來為我們真正的互相了解而增進這……
春天來了,你身居囚籠,不能同我分享春光的明媚,這裡給你捎來一朵潔白的玉蘭花兒相伴……
你看,她開得多美,多可愛!那髒塵污垢總想讓她蓬頭垢面,玷污她芬芳的蕊心,又怎奈雨露陽光給了她滋潤,讓她綻放,使她開得更鮮,長得更美……
老師,振作起來吧!
你應該堅信,病樹前頭萬木春,殘冬已盡,春天即來,那繁花似錦,小鳥比翼雙飛的自由日子還會長久?
親愛的老師啊,您想過麼一天嗎……
您的學生X月X日
“小莉變了!”這是周明看完信後的結論。
為此,他留下了這朵不平常的迎春花兒。
他很快撕碎那封信,雖然他很不願意撕毀,很想將它長期保留下來做為紀念。但是,這是什麼地方啊!更何況他對這個激情洋溢的女孩子,還不能從根本上給以完全信任。
他清醒地知道,他的主要對手是縣革委會副主任,以及在暗地裡為這個賈XX撐腰的幾個人間丑類,他更清楚地明白,他所反對的那個頭發脫落的光頭人物,而這個非凡的人到目前為止正紅得發紫!這一切怎麼能夠使他過伸展日子呢?更何況這個小莉,幾年來一直和那些“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人長期共處。誰能斷定她會不會對他懷有另外的企圖和目的呢?
為此,周明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了。
六
俗話講:沒有不透風的牆。
小莉雖然做得小心謹慎,但是在那人妖巔倒、群魔亂舞的年代,由於層層監視,終究露出了破綻——在一次審訊中,因為周明“不老實”,陪審人要叫打手動手,她卻一再制止,而且是嚴厲的制止,這就引起人們對她的更進一步的注視了,或者說是警覺了。
嚴酷的事實證明:情況並不像她所預想的那麼“殘冬已盡”,她雖然在力所能及范圍內給了周明某種特殊優待,然而周明身上的傷痕依然悄悄在激增,她雖然在她力所能及的極限裡給過周明一些自由,可是越是這樣周明越緊緊地被控制在嚴密的囚禁之中,願與人違,少女的心啊,漸漸被刺激得麻木了,也隨之陣陣痛楚,變得一陣陣憂郁,希望啊,你在哪裡?!
“我有何錯?為什麼想救我正直的老師,連自己也快要遭到*?茫茫中國,難道說這樣的悲劇就只能無休止上演下去了嗎?”
不!歷史的車輪決不會倒轉,人民的意向不能強改,一切逆歷史潮流,違人*向的跳梁小丑到頭來只能落個粉身碎骨的無恥下場。
“九·一三”事件後,中國的大地上開始出現了曙光……
那麼,“春天即近”了吧?
“怎麼樣……”
正當少女的心情從沉悶中剛剛有所好轉的時候,久不露面的孟大彪笑哈哈地走進了她住的屋子,關切地問道:“這些日子的工作還算順昨吧?”
小莉回身怔了一下,不太自然地笑笑:“老孟,為啥很長時間沒有看見你了?我以前托人轉給你的材料,你仔細看過了嗎?”
孟大彪沒有回答前文,卻很注意後文:“甚麼材料?”
“有關周明一案的審理報告。”
“當然看了!當然看了!”孟大彪哈哈大笑一陣:“我今天正是為這件事來的。”
“當真?”小莉心裡一動:“你有啥看法?”
“我們是戰友,彼此了解,當然和你的看法基本一致羅!”孟大彪談得很懇切很真誠:“前一段時間我的處境也難呀!為這個案子,我曾專門找到縣革委的賈付主任匯報……”
“他怎樣講?”小莉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
“他那個人還不就是這麼一個樣兒,愛理不理。”孟大彪低下頭來,歎了口氣,頗有怨言地說:“這人雖然是我們造反派的領袖人物,但我總覺得他有私心雜念不少。他明明可以表態處理,可他卻再三推說要研究研究,叫我們這些做下事腳的不好當啊……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他開始親自理料這起案子來……”
“是嗎?”小莉輕輕問了一句。孟大彪又一陣哈哈大笑,仿佛他有十分把握,能扭轉乾坤似的:“還是讓我去!我是這裡的總頭頭,我說比你說強十倍。再說,有人公開議論你和周明的師生關系有些曖昧,對吧?”
小莉低頭沉默了,專政大王講的是實話呀!
“怎麼辦?怎麼辦?”
小莉暗暗自問了兩句以後,抬起頭來,目視著窗外的蒼空,耐心地等待起來。
三天以後,孟大彪又來到了她住的小屋子裡,這次他顯得特別高興。
“小莉,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
“快說”,小莉的心兒激動地奔跳起來:“是什麼樣的好消息?”
“隨著**集團的徹底完蛋”,孟大彪手舞足蹈:“周明的案子,已列入了縣革委會討論的議事日程,看樣子,很快就要澄清了。通過三天的努力,我覺得這回嘛,老賈的姿態還算比較高……”
小莉激動得熱淚盈眶了……
“她對他很有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已經比師生關系更進一步了!”
“看一個人的眼睛,往往能解剖她的內心。”
這是孟大彪觀察的結論。至此,他的任務似乎已經出色地告一個段落,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偷偷地掛上了他的嘴角,他竟邁開大步走去了……
“老孟,你……”
“還有啥事嗎?”孟大彪回過頭來。
“你,你今天為啥不多坐一會兒?”
小莉上前追了一步,不知為什麼。此時,竟對這個戰友吐出了這樣一句平素從來未曾想到的話兒。
“不用了”,孟大彪不無矛盾地一笑,理解地點點頭:“謝謝你的好意。”繼後,認真地叮嚀道:“不過,從今天起,你對周老師的態度上應該大改變了,在你認為適當的時候,也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小莉癡癡地聽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默默地目視著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角落裡……
“……在適當的時候,也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不,我應該想法盡快地告訴給他!”
小莉想到這裡,心兒禁不住地一陣猛烈的狂跳,她如花似玉的臉面也燙得烤人。她像所有天真爛漫的女學生一樣誠實、幼稚、純潔、無邪——在她看來,自己的老師從此可以獲得自由了!將來也能獲得幸福,他那悲哀的“我還不及戀愛,更談不上結婚和有小孩”怪論,從此可以見鬼去了!
“天無絕人之路,生活的大門是永向勇士而開!”
小莉笑了,笑得這麼坦然,如此嫵媚,她笑著笑著,雙手慢慢合在心窩上,此時,他竟然如一個虔誠的*教徒祈禱一樣,相信這些頗帶迷信色彩,自編自造的口頭禪來……
七
在一個暮色茫茫的黃昏,師生終於在牢房裡單獨相見。
“周老師!”少女激動得幾乎要撲上去。
“小莉!你……”周明自然感到意外和突然,他雖然已經好久未見到她,但是仍然很警覺,“你怎麼能在這種復雜不明的情況下,這種時候一個人來了?並且,還叫……”
“周老師……”少女真的激動得撲了上去,她緊緊地抓住了周明的雙手,好久未見一種難言的苦楚不斷地襲擊著她的心頭,她落淚了,她將發抖的右手抬了起來要去*老師臉上的傷口和肩上的鞭痕,但是被周明輕輕地推開了。
“朱小莉”,周明的態度是沉靜的:“你究竟來做啥?你這樣做那些人能饒過你嗎……”
“老師,**集團完蛋了……少女急切切地、簡單地把她得到的消息向周明做了一個交待,然後極度興奮地祝福:你快勝利了!快勝利了!”
“我快勝利了……”
周明自問了一句之後,突然變得沉默了。
此刻,周明是多麼地想把昨天孟大彪獨自審訊他的原話告訴給自己的學生,但是,他又將湧到喉頭的話吞了下去,雖然如此,孟大彪的話依然回響在他腦海中:“周明,你別高興太早了,**雖死,但你是在**生前犯的罪,你不可能比黨中央比**更英明,現在你照樣是反革命……”
“真的!真的!”小莉哪管,也不可能聯想到周明的心裡面所想到的。“老師,你為啥不講話兒?”
“我……”周明欲言又止,強裝自若。
“你不應該太難過。”少女幾乎是用一種歌唱似的低音在勸慰周明。隨即伸手在背包裡掏出了許多紙包:“這是我托人給你捎的雞蛋糕、三角酥、芝麻餅,這是媽媽給我送來的珍珠園子……”她一個勁地說這說那,不斷地從脹鼓鼓的背包裡洩負擔,到最後她才從背包的拉鏈夾層中掏出一塊方正的大紙封,托著遞給自己的老師,柔聲地說道:“還有,請你收下學生熬夜給你做一件黑毛線背心,好加冷熱……”
“好加冷熱……”周明的思緒被攪亂了,他完全被少女這種純貞的情誼所征服所感動了。他竟失意地癡癡地凝視著這位曾很熟悉的女學生,像初次相識一樣,或者說比初次相識更進一步。他發現了這位學生極美——她內心的美,更襯突了容顏的美,這種美是實在的不是抽象的,這是一種難得的高尚的美!這種美是征服的力量,是一種熱能的核擴散。
小莉在老師的直視下,羞了,低頭了……
她不敢抬頭正視老師的那種火熱的目光,她也不曾預見過老師會有這種火熱的目光,確切地說,她或許不曾理解,不曾經受過這種火熱的目光。在她看來,她年紀很輕,她發育剛剛才成熟,她雖然在某些沉悶的日子裡心頭也曾滾動過愛戀的轟轟春雷,但是,那只是一種隱隱的,飄緲的,一閃即逝的情感,而今天,這種感情幾乎是到了觸即發的地步……
“老師,我對你照顧很差,希你能原諒……”
“小莉,你真好!”
周明想這麼直說,更想坦率地贊美這女學生幾句,把她擁在懷中,但是,他克制自己不能這麼作,他只好把美好的言語留給自己長久去回味罷了,他捧著這些東西如捧著千斤重壓,淚水像雨般長河一樣在面頰上奔流起來……
他完凝住了,久久地一動不動。
“周老師”,少女猛然發現了這一情況,心裡不由得十分焦急起來:“你哭了?你怎麼哭了?你應該為你不久就會重見光明高興呀!”
“是的,應該高興!”周明此時心裡極為矛盾,他一方面清楚地知道他的問題決不會這樣就會完結,更不會怎樣“勝利”,因為還有活著的賈X們在繼續作崇。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體諒和滿足少女在情理中的合理要求而強顏歡笑:“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和幫助,我願在我有限的余生,永遠永遠地記住你對我的真正的感情。”
“老師,老師,你怎麼這樣說話?”少女不解地瞪大了雙眼:“你為啥把前途估計得這樣暗淡,告訴我吧,給我講吧!你為什麼還要哭呀?”
周明破涕為笑了,而且這次笑,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自然,都親切,都美好。雖然,這是在悲苦中發出的矛盾的笑,但是,他認為笑著總比哭著強,也只有這樣才能撫慰撫慰那顆熱誠的心……
單純的少女滿足了,她也由衷地笑了。在她看來,老師之所以剛才落淚,這應該解釋為樂極生悲!在她的心靈中她也許能夠懂得人世間的笑會有許多含義,許多種。在短暫的變化中,她也曾意識到老師的笑似乎在太突然,然而在她看來這笑是真誠,是一種無言的安慰和體貼,她此時感情已好像狂奔的駿馬,再也收不住韁索,她毫無顧忌地上前用雙手為老師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喜盈盈地說了一句:
“老師,看見你笑我心裡真高興極了!”
少女的情懷突然敞開了,她感到了陣陣緊張,又同時感到一陣陣惶亂,她想靠上去,緊緊依托在老師心上,想再進一步傾吐她胸海中隱秘的情感,她的雙唇濕潤了,一種阻止不住的好奇,鼓舞著大膽地迎上去欲品味生活,去體驗這早到的愛戀……
周明驚異地凝望著步步走近的少女欲上又下,欲進又退,他驚奇,他又不驚奇,他理解,又不能理解,他癡癡地呆站著。
少女的情濃了,一股非凡的*,讓他渾身發燙,三角帶猛然一震,那奇妙的,濕潤的沾液砰然噴出,使她感到情竇初開的渴望,她需要呵護,她需要欣慰,她需要力量,需要那種飄灑的,飛來的沖擊;那種微妙的,直逼而下的吻,這種吻是熱烈的,也是純貞的,也是可以擊倒她,是可以征服她,那怕這種初戀的吻是粗野的,是致命的,但是,在她看來,卻又是回避不了的……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周明茫然了,雙眼裡閃露迷茫,也透露著慌忙,他只要去*,去摻扶,去觸摸,少女的芳心必然非他勿屬,非他不給,她自然會成為懷裡溫香玉軟的羊羔兒,她的意志會突破困禁,沖越障礙而讓男兒和女兒死去活來地糾纏一起,直接*紛亂癡醉的情感世界……
但是,小莉卻突然止住了,此刻退步了,她沒有送出少女火熱的吻,這是甜蜜的吻。周明也猛然醒悟了,駕穩住了方向盤的身軀而靜了下來,放棄、打消了去爭取,去記贏來這異乎尋常的少女初戀吻。
啊,初戀的吻,是神聖的,是無價的,誰能保證這初戀之吻是只有一次,又只能屬於一人。但是,這初戀之吻。又誰能言不出意外,讓人失足千古恨,釀成悲劇或注成喜劇而又以此為榮,甜甜蜜蜜,歡暢人生,因此又講她是無價的,是情歸大海的,是可怕的,卻又是可以接受的、獻上的,吸和吻,吻與吸,吸與吮是相互的,是彼此的,雖然她有無比的快樂,但同時不乏潛藏凶險和危機,關鍵是你如何去把握,怎樣去面對,去正確對待。一個人處理得好,二個人控制得恰當,自有*蓬蓽生輝的*,如果過早過直,她讓其擅自莽撞,放肆橫溢,必然會造成大禍臨頭,頃刻**,被暗藏的激流沖向孤島,被陰謀詭計所網住,流入荒漠,至於死地而落入災難的深淵。
使愛不成愛,愛也成恨,恨則後悔,悔則無邊,恨也綿綿……
好就好在周明和小莉最終還是緊緊地守住了這一關,在人生的旅途上向前邁開這一步。
周明激動地捏住了小莉的雙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他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他整個軀體也不停地顫抖起來。他此時此刻該有多少心裡話兒需要傾吐,需要陳述啊!但他拼命地壓抑著,控制著,約束著。盡管這種壓抑、控制、約束對他來講是一種極大的痛苦和折磨,但是為了不讓這個對未來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女學生心靈上蒙上一層陰影,他承受了一切痛楚,忍受了這種亂箭穿心的摧殘和折磨,他又一次認認真真地笑了……
“如果”,小莉的心波蕩漾,她是以這樣的語言來告慰老師的:“從今天起,你從心裡的深處把我重新當作你的學生相信,老師,你不認為這是一種難忘的幸福嗎?”
周明點頭默認了,但他心裡卻這樣結論:
“如果,因為斗爭的需要,我們為真理,為沒有內亂沒有屈辱,無限光明的前景而獻出一切,我們即使犧牲了這種難忘的幸福,不更是值得驕傲自豪麼?”
“周老師,周老師,我說得對嗎?”
“你幼稚……”周明突口而出。
“我幼稚……”少女不服氣地雄辯道:“不,我今年都快滿十九歲了,我這些年跨進了社會的大門,我懂得了許多許多……”
“小莉”,周明難離難捨地捏緊了少女的雙手告誡道:“我理解你的一切,但是,種種政治跡象表明,勝利不會輕易到來,斗爭還遠遠不會完結啊!”
“斗爭還遠遠不會完結?”
朱小莉沉思起來,她相信,她又不相信……
八
周明的預見是十分正確的。
但是,形勢怎樣變化,斗爭又將如何發展,他卻無能為力了。
對於小莉,更自然不用說了……
他和她不可能知道繼一個反黨集團*之後,還會有他們的代言人在繼續活動。
他和她更不可能知道在他們相見後的第三天——一個更加險惡更加毒辣的陰謀正在付諸實施……
這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
開過晚飯了,群專部裡靜得出奇。
這一天,整個群專部破例給幾個月即將獲得自由的人准備了優待的飯菜。周明當然是名列第一位。令人不解的倒是在開飯前夕,平常給周明送飯的那個男看守員向小莉請了假,推說他家裡有事後,就馬上離開走了。
如果是在小莉沒能了解自己老師的往常,她只須開一開口,這件事便不成問題了。然而是現在,現在正是她對老師由懷疑、同情、了解、信任到敬仰的今天。今天,她是多麼地不願別人去為老師送飯,她又是多麼地盼望自己能和老師有更多的接觸機會啊!最近以來,她常常獨自沉思:老師雖然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但同時又是一個對未來估計得過分悲觀的人。在她看來,在人生的旅途上雖然會有曲折和挫敗,但是黑暗總會很快有盡頭的。更何況,我們是生在紅旗下的今天,是無產階級專政的今天,誰敢把一個堅持真理的人怎樣呢?更何況這個案子已經被越來越多堅持正義的人所支持,而且主管此案的人已經明確表態,看樣子周明釋放的日子是屈指可數了……
“若是我能把我的一切想法及時轉告給他該多麼好啊!”
她感歎道,她不僅這麼想了,而且馬上開始行動了。她在屋裡,面對小圓鏡照了又照,用梳子把額前的留海輕輕分梳了一下,然後又把掉在耳旁的幾絲鬢發往耳後理了理,這才匆匆地穿上一件貼身的,紅底白花的衣服,對著鏡子又一照!啊,多美!自己多麼像一朵三月的杜鵑,她羞著了,拉開房門,急急地向群專部廚房走去,取了那份留給周明的飯菜便走……
“小莉,等一等!”
不料正在這時,孟大彪像一尊門神樣立在她的面前。
“親自去替周明送飯,不怕旁人閒話嗎?”
“老孟,你怎麼也這樣講?”
“別見怪,別見怪,我是順便提醒提醒你,我們是老戰友,可以無話不談嘛!”孟大彪很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雙眼眨了眨,若有所思地說:“假若,你認為沒有必要,或者覺得你親自去為他送飯不太恰當,我願代勞……”
小莉霍地轉過身子,雙手緊緊護著飯碗,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怒視著對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不行!”。
人在逆境中偏偏有一股倔勁,你不阻還好,你若阻攔,反而會增加人的反抗,促使他一反到底。
“怎麼,信不過我?”小莉瞪了雙眼,怒目逼視。
“哪裡,哪裡!”孟大彪很慷慨地把小莉的肩頭一拍,像兄長似的笑了笑:“我們是老戰友,我信任你!不過……”他頓了頓,說不清楚是羨慕、是忌恨,還是衷心祝福,或者存心譏諷:“等到那花好月圓的那一天,可別忘記招呼老兄囉!”
“胡扯!”
小莉沒好氣地頂了一句,臉頓時變得通紅,也許正是因為這突然的紅,更使她顯得更加美麗、更可愛……
孟大彪有點失常地望著她呆住了。
“你……”
少女沒有回答,也沒有留意孟大彪變化的失態,更沒有閒心反擊這位一直自稱為老戰友的大人,猛轉身,端著飯菜急急地走了……
目視著少女動人的身影,回想著少女剛才那一瞬間閃現的姣美,某種深藏在專政大王心底的*躍躍欲試地動了起來,他何等不想沖上前去把這朵含苞的花朵摘過來,踏在足下折騰一番,但是,他知道時機並沒有完全成熟,他得忍耐,他得等待,他終於冷靜下來,一絲笑意偷偷地顯露在他那肥胖的臉上,驅使他伸出右手在自己胸前狠狠抓了一把。
“上帝啊!快為我祝福吧!”
九
天,很快就暗下來了!
夜風頻吹,苦雨瀝瀝,整個大地都顯得陰沉沉。
少女疾步來了關押周明的牢房前,她的心兒跳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激烈,都厲害!她的腦海中至今還清楚地回蕩著孟大彪那些酸溜溜的話兒,他究竟為什麼要這樣講呢?她能把這一切告訴給自己敬愛的老師嗎?不,不能!她不能把這一切告訴給自己敬愛的老師,更不能向他流露出一句這些令人難為情的話。
“反正他管不著!”小莉憤憤地想到:“對一個人的愛和恨是我的自由。”
她把牢房打開了,猛發現周明盤坐在地上深情地默視著春天裡她送給他作紀念的玉蘭花兒……
花兒雖然已經枯萎,可在他看來,依舊是那樣新鮮,那樣可愛,那樣沁心肺腑!
從他專注的神情看來,他顯然還沒有發覺有人的到來。
“周老師,你在看啥?”
“我……”周明猛地起身回頭,見是小莉,很不好意思地笑笑,悄悄把花兒塞在衣包裡。
“小莉,你來了?沒甚麼,沒甚麼!”
少女將這一切默默地看在眼裡,側著身子走進了小門。
“周老師,今天把你餓壞了吧,趁飯菜還熱,趕快吃吧!”
“小莉,今天,怎麼……”
周明心裡開始閃過一個疑問,很想向學生打聽問個究竟,但是轉眼一思,又覺得弄不好反倒為難了她和辜負了她一片好心。為此,他馬上改口道:“今天的飯菜怎麼這樣香……”
“你猜一猜?”少女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子。
“還用猜嗎……”周明豪放地大笑起來,從她手中抓過飯菜,萬分激動地說:“因為它滲透著親人的一片心意,對吧?”
“周老師”,少女心裡泛起了激浪:“為啥,為啥子你這麼久已習慣沉默的人也居然對學生開玩笑來了?”
“不,是真的!”周明先是把飯菜端在自己鼻前聞聞,然後又把飯菜送到小莉眼前:“不信,你先嘗一嘗。”
“我嘗嘗?”小莉純摯地一笑,說罷便伸手去接,但是她的老師立即拒絕了。“不行,這是我神聖的權利!不能給你吃。”周明狼吞虎咽地嚼著。
一口口,一個氣,周明狼吞虎咽地嚼著。
一個氣,一口口,周明狂咽下肚,饑不擇食。
盡管他吃得熱氣直喘,盡管他哽得直流眼淚,但是,他依然是那麼欣快,他依舊是那麼認真,此時此刻,他是多麼像是一個頑皮搗蛋的小淘氣啊!
而小莉在此時此刻,她反倒變成一個神氣凜然的守護在旁監督的老教師了……
*,心心相照,依依惜別,魚水難分,這時候的師生倆是何等地想肩並肩地坐下來好好暢談一會兒呀。
從周明來講,自從小莉幫他送信開始,他對這個女學生的信任逐步恢復到了師生年代,不應該說比那更坦誠一些。酒後見人心,患難識知己,她為他受盡了種種刁難和譏諷,他何時何刻又不曾放在心上?特別是在那度日如年的歲月裡,竟是她,向他披露了少女情懷,給了他溫暖,讓他在苦澀的心田中燃起了一絲對新生活的想往。雖然,他有時也曾為某些疑團而苦悶,但是,由於她的鼓勵和支持,他渾身充滿了新奇的力量,讓追求代替了幻滅。他是一個個聰明過人的男兒,何曾不覺察到少女心中時隱時現地還對他閃現過另一種萌芽狀態的珍貴情感,但是他很冷靜,他一是不忍心因為自己的處境和身份為她增加若干不必要的麻煩與災禍;他二是奮力排開他心中怒濤激浪,盡量避開她感情而受傳染,在他心底深處把她當作一棵挺拔清秀的小樹看待,只願為她多澆灌,不期待她早日開花,渴望她早日成材,早日成棟梁之材。只有這樣,他做為一個老師才問心無愧,至於其他問題吧,他不願想得很多,更不存在寄予熱望和抱著幻想……
從小莉來講,自從她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的老師以來,她的感情發展得更為快一些,猛一些,她由同情而產生憐憫,由憐憫而產生尊敬,由尊敬而產生敬佩,由敬佩而產生傾慕,這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向她沖擊,向她進攻,將她思想中一道防線粉碎,使她心靈的深處*出火一樣的不可抗拒的愛戀,而她時時禁不住,用這愛戀的絲,編織迷人的網,自己也鑽進了這張網。
她雖然近年剛剛步入*的年齡,但是由於她平素的好學、好奇、好問、好鑽,使她感情上早熟,從各方面懂得了或者說隱隱懂得了情感的隱秘,愛芽的伸張。雖然,這些東西還是一種模糊的意識狀態……她曾經嚴厲地告誡過自己,不准輕意地讓自己懂得這些東西過早流露,草率地表白,更不能將內心逐漸蘊藏孕育成熟這種聖潔的一生只能*一次的少女癡情溢於言表。但是,對於周明,她好多時候失去了自主權。許多時候,她在痛苦中,矛盾中竟有意識地一次又一次批評著自己哪些該干,在她看來又似乎過早地干了的事情,可她並不後悔,她也沒有什麼值得後悔。有時候,仔細一想,她引以為自豪,引以為驕傲。從許許多多的行動和言談以及實踐的證明來看,自己的老師是一個完全可以信賴和依靠的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上次為他送食物和毛衣,做為一個心花怒放,正在渴望得到愛的男子漢,面對一個妙齡女郎的脈脈柔情和真切的嬌羞,他依然能做到秋毫不犯,煞然而止,她不能不從心裡敬重他啊!
對於周明,她是想得很多很美的,她待他出獄後,她決定命令自己和依賴父母省下一些錢糧加上自己的每月所得的津貼為他治病,並把她現在已經攢下的一部分錢拿出來給他做營養費,讓他早日恢復健康;在她力所及的范圍內爭取通過種種關系,盡快讓他重新工作,她也盡快脫離群專部這處生涯,做一個光榮的人民教師,成為他親密的助手……
對於自己,她也是想得很多很好的,她像所有在青春期思想上有些浪漫的女孩子一樣——在思想放縱的時候,她極不現實地還想到了結婚,在新婚期間,她要無限溫柔地做周明的情侶,為他獻上一顆閃亮的心,在不影響工作和學習的前提下,她還要陪他到灌縣青城、新都桂湖、峨眉山金頂、樂山大佛寺去歡度蜜月,讓他親切地撫她,熱烈地吻她……借以來醫治他心靈上的創傷,讓他深深將愛的大海,溫暖他遭受摧殘變得過分悲哀的心,而廝守一輩子,海枯石爛永不變心。
她將向新生活敞開懷抱,她將為美好的未來放聲歌唱!
“老師!”她想到這裡,出乎人意料地向親人提了一個問題:“不久,你就可以自由了,你現在感到高興,真正的高興嗎?”
“高……”周明還來不及吐出最後一個字,驟然頓覺內心劇痛起來,而且不是一般的疼痛,他預感到自己是中了劇毒,他猛然意識到受了愚弄和欺騙,他暴怒了,暴怒了,居然像一頭受到襲擊的猛虎一樣呼嘯起來,但是也只吐出了斷斷續續的三個字:
“你,過……來……”
小莉似突然遭到晴天霹靂,驚惶地上前將他緊緊挾住。
“老師,你……”
周明從昏暗裡霍地掏出那朵純潔的玉蘭花兒,吃力地揮起了拳頭,要想懲罰眼前的凶手,但是他根本無能為力了,他的手垂了下來,他的頭也搖晃起來,他口吐泡沫,像一棵巨樹一樣砰地倒下,那朵枯萎的花兒也遠遠地拋在了地上……
“老師,老師啊老師!”
小莉哭泣,小莉悲喊,小莉狂呼。
沒有任何回答。
但是,周明並未閉上雙眼,死用余恨地睜著自己的雙眼……
此時,小莉似乎看到了暮色裡孟大彪們閃現凶光的貪婪的大眼睛正在偷視著自己……
小莉猛醒了,但是已經遲了!原來幾年來她竟做了強盜們的幫凶呀!她多麼後悔,她緊緊伏在親人的清白的遺體上,一動不動。
片刻,小莉一聲慘叫爆發之後,才放聲猛哭……
哭得群專部山動地搖,哭得她的“同事們”暗自歎息……
突然,她嘎然而止住了哭泣,冷峻地抬起頭來,把散亂的發長向後梳理一下,沒有了動作,卻居然在沉靜中欣賞起周明的遺容來。她起初像不認識他,又猛地一下變得親近他,而且疼愛他,漸漸把他當做哥哥、同志、戀人看待,她的雙眼發亮地一閃,刷地一下撲在了周明身上淚如泉湧,她*著他,她將他的雙眼慢慢合上,猛一埋頭將雙唇貼在了他的唇上吻起來,拼命地吻起來,這吻是溫柔的。
這吻是苦澀的。
這吻是甜蜜的。
情無限,愛無價。
這是覺醒,這是反抗,這是最純潔的吻,這是一個少女戀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