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漫長的彷彿停住不動了一般,我百無聊賴的凝視著飄落的枯葉,無端想起白樂天贈給名歌妓關盼盼的一句詩來,倒是極合了此時的心境,「燕子樓前清夜雨,秋來只為一人長」。
一日晌午,暖陽驅散了花草樹木上凝結的一顆顆圓潤露珠,我與皇后,靜妃安坐著慈寧宮宮院內的廊子底下說閒話解悶,只見惠妃帶著幾個宮女繞過花崗石影壁,歪著頭一臉迷惑不解的模樣,緩緩朝我們走來,邊自言自語道「倒真的奇了。」
靜妃本在逗鳥,見惠妃這副模樣遂放下手中的鳥食,笑道「這丫頭,又從哪裡著了魔過來?」
惠妃瞧見我們,歡喜的笑道「姑姑,姐姐,四姐姐你們都在呢,可巧了!」
我見她一臉憨態可掬的模樣,亦笑道「這話說的叫人摸不住首尾,好端端的什麼可巧了?」
惠妃坐到我身側,神秘的笑道「才剛我打鍾粹宮過來,經過鹹福宮的時候瞧見院子裡的芙蓉花開的極好,便想去採幾朵來,誰知道我剛走進去,就聽見一陣吵鬧聲,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原來是陳嬪和她宮裡的宮女吵架來著,聽聲氣是穗子,好像是她偷了陳嬪的首飾,陳嬪打了她,她求陳嬪什麼事陳嬪也沒有應允,穗子一時急了就說你也別在我面前托大,好便好,不好咱們便嚷出來。左右不過是一死,有您陪著我還賺了呢。陳嬪一聽這話就軟下來,低聲對穗子說著好話。我想著。這宮裡頭不是極有規矩的地方嗎?她一個宮女怎麼敢這樣和主子說話,所以才說奇了的。」
說罷。拉著我的手道「四姐姐,你在宮裡頭呆的久了,可曾見過這樣地奴才嗎?」
我心內只覺納罕,穗子是陳嬪眼前第一得用之人,素日只手腳麻利。嘴上亦十分乖巧,這才得了陳嬪的心的,只是再得主子地賞識,也沒有這樣和主子說話的道理,原也是她偷盜錯在先地,更怪的是陳嬪的性子居然能容忍她這樣犯上欺主?好便好,不好便嚷出什麼來竟使陳嬪對奴才來服軟?
我尚在疑惑不解,只見靜妃已變了顏色,對惠妃厲聲呵斥道「你還當是在大草原上嗎?只這樣任性不懂事。哪有身為皇妃去偷聽人家壁角的?你亦是一宮主位,傳到底下奴才們耳朵裡,哪裡還有一點主子的尊貴體面?」
惠妃本是孩子脾氣。一時好奇偷聽之事雖有些不妥,卻也沒有想到平日裡對自己和顏悅色地姑姑發了這樣大的脾氣。不覺紅了雙眼。眼淚只在眼眶裡打轉,皇后忙安撫著她。又對靜妃笑道「姑姑快別生氣,烏蘭還是孩子性兒。」靜妃仍是怒容滿面,正還待說話,太后從裡間已是出來,我們三人忙起身請安,只惠妃瞧見太后,越發抽噎起來。
太后淡淡瞥了靜妃一眼,扯了惠妃的手坐下,為她拭了淚水,柔聲道「乖孩子,告訴額娘,你還聽到了什麼?」
惠妃偷眼看了靜妃,只不敢做聲,太后道「皇后,你隨了你姑姑到園子裡走走吧。」
皇后依言執了靜妃的手便往外走去,靜妃略有些不安之色,想說些什麼,窺著太后的神色終不敢開口,躊躇半晌還是去了。
惠妃瞧著皇后和靜妃的身影出了宮門,方對太后道「兒臣也沒有聽的很真切,只聽穗子說什麼紅花還有雞蛋什麼的,只說了這些陳嬪就捂了她的嘴,兩人到內殿去了,額娘,紅花是什麼花?」
我和太后聽到紅花二字已是驚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惠妃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和太后,亦不敢再說什麼。
過了片刻,太后對惠妃正色道「烏蘭,今兒聽到的不許向任何人說起,連皇后和你姑姑都不能說,知道嗎?」惠妃懵懂的點頭,又撇嘴道「姑姑那樣凶,我才不和她說呢。」
太后又叮囑道「和誰都不能講起,好了,你去找皇后吧,記得額娘地話兒.手機小說站wp.更新最快.」
惠妃見太后一臉嚴肅,忙應著自去尋皇后。
天邊一抹血跡般的殘陽停留在暮色裡,忽一陣微風捲起滿地黃葉堆積,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太后喚來蘇麼麼,怒道「你去鹹福宮傳了穗子來。」
我醒過神來,忙道「額娘,好端端地忽然傳了穗子來,豈不叫陳嬪疑心嗎?沒有弄清楚事實之前,還是悄悄行事地好,莫要打草驚蛇了。穗子一向與咱們宮裡的翠萍交好,不如叫翠萍尋個原由喚了她來,再細細地審問豈不好?」
太后歎道「額娘都給氣糊塗了,還是你想的周全,就依你的話兒,蘇茉兒去吧。」
當翠萍硬扯著穗子到慈寧宮園子的時候,我和蘇麼麼正端坐在西暖閣裡頭。
穗子瞧見我們有些驚詫,原本是以為來幫著翠萍繡帕子的,卻不想看到我們,忙跪下道「奴婢給四格格請安。」又對蘇麼麼福身道「麼麼安好。」
蘇麼麼素日待宮人們寬厚,此時卻是寒霜敷面,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做出那等事兒來,皇后也知道了,如今命四格格來發落你。還不快認罪?」
穗子本心中有病,被蘇麼麼一詐。慌著跪下道「奴婢,奴婢
只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鎮定道「奴婢不知做錯了什麼,還請格格和麼麼明示?」
我冷笑道「你自己做了什麼還要我和你講嗎?你只說知罪不知?」又心念一動,道「紅花之事總該無須我說吧?」
穗子一聽。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的厲害,渾身發抖,眼中流出淚來,顫抖著雙唇道「奴婢心裡是極明白的,這件事早晚會被人知道,總是瞞不住地。」
我和蘇麼麼對視一眼,蘇麼麼道「咱們皇后娘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凡事只願息事寧人。如今交到咱們手裡也是看著你素日小心地份上,有心酌情發落你,你只細細說來。咱們聽了也好有個計較。」
穗子滿面淚痕,無力的道「奴婢知道自己個是犯了彌天大罪。死有餘辜。不敢再替自己分辨。奴婢夜夜無法安枕,死了倒解脫了。」
蘇麼麼一愣。我略一思索忙道「就算如此,你總該有未了地心事,你將事情原委再說與我聽一番,或者我看在你被迫無奈的份上,哪怕無法開赦你,總能替你了了未了之事。」
說罷,細細察看她的神色,只見她雙目一亮,便知此事有望。
原來,宛寧身懷六甲之時誤食紅花,差點流產之事果真是陳嬪所為。
我只不解道「索大人是辦案高手,查了許久竟沒有一絲頭緒,那紅花究竟是如何放進紅糖水中的?」
穗子垂下頭低聲道「紅糖水裡沒有紅花,紅花是在雞蛋裡頭。」
我和蘇麼麼聽的越發糊塗起來,穗子幽幽解釋道「陳嬪娘娘出身寒門,她家便靠飼養雞鴨等販賣度日,有一天,她突然給了宮裡地太監幾兩銀子,吩咐弄些雞來養著玩,還叮囑了只要母雞,這些雞是陳嬪娘娘親手養的,奴婢因見陳嬪娘娘總是在雞吃的碎草中放大量的紅花,便問娘娘是何道理,娘娘只說她一向來癸水之時,腹痛難忍,惟獨服了紅花水要好些,卻又受不得紅花的氣味,因而叫雞吃了摻中紅花的草,產下的雞蛋裡也就有了紅花的藥效,後來娘娘幾乎只拿了紅花來喂雞。那一日靜妃娘娘華誕,太后命御膳房到暢音閣伺候著,娘娘說她胸口悶,又不好不去,過會子讓御膳房的人做了蛋水來用,便讓奴婢拿了那些雞蛋去換了御膳房中備地雞蛋。貴妃娘娘要用紅糖蛋水的時候,也只能用了那些雞蛋,奴婢很害怕,想要阻止,陳嬪娘娘卻不許,過後,奴婢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靜妃娘娘和陳嬪娘娘算計好了的。」我和蘇麼麼面面相覷,恐怕任誰也沒有料到那紅花竟是這般神不知鬼不覺被放進去地。
穗子哭道「奴婢心裡怕極了,生怕露出什麼破綻來,今兒在格格和麼麼面前說出來,倒覺得舒坦了。」
我原本懷疑過,卻不想惠姐姐真的與此事有關,那照這樣看來,四阿哥地死多半與她和陳嬪也有著莫大地關係了。
蘇麼麼又問道「你去御膳房中換雞蛋,難道就沒有人發覺嗎?」
穗子道「御膳房一個打雜的小太監和奴婢是同鄉,平日裡相互照應,奴婢是央了他偷偷換地。」
我忽道「這樣做是誰的主意?」
穗子道「主意是陳嬪娘娘出的,當時靜妃娘娘還是皇后,以大格格的前程要挾陳嬪,陳嬪為了女兒的以後幸福,應了皇后。想出這個法子,誰曉得份量太輕,胡先生又醫術高明。竟未得逞。」
我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又道「那四阿哥。四阿哥中毒亦是靜妃和陳嬪做地嗎?」
穗子惶恐的抬頭道「格格明查,靜妃娘娘和陳嬪娘娘雖商議過,但始終沒有天衣無縫的計劃,因而並未實施,四阿哥地死奴婢確實毫不知情啊。」
良久沒有人再做聲。我和蘇麼麼沉浸在震驚之中,穗子只垂頭飲泣著。
不知過了多久,穗子止住了淚水,跪著到我面前,哀求道「格格,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您饒恕,只求您一件事,求你救救御膳房的小安子。他被吳總管關在敬事房了,已經打了四十大板,再這樣下去。必死無疑啊。」
我暗自忖度著,那個小安字想必是她地那個同鄉。他們兩人的關係恐怕不止同鄉簡單。只問道「吳良輔做什麼打他?」穗子道「吳總管要小安子認他做爹,小安子不願意。吳總管便發了狠,格格您救救他吧。」
我歎氣,他牽扯到紅花事件中,恐怕我救他出了吳良輔的魔掌也是枉然,見穗子一臉的哀戚之色,也只先應了下來。
穗子歡喜的向我磕頭不已,蘇麼麼道「你先下去吧,不要和他人說起。」
穗子笑著起身,卻猛然往紅漆木柱子上狠命地撞去,血流滿面,我驚慌的搶上前去用帕子摀住她的傷口,她卻抓住我的手斷斷續續的道「格格,您一定要救,救,小,安子。」
說罷,雙手無力的垂了下去,我眼中流下淚來,太醫趕來卻已經是晚了。在此時,阿離匆匆趕來道「格格,蘇麼麼,陳嬪娘娘吞金自盡了。」
陳嬪的死,徹底結束了紅花謎案,太后雖素來不喜她,卻也念在她一片愛女心切的份上,並未將此事公諸於眾,對外亦只說因急病而逝,以嬪禮安葬,福臨雖疑惑,到底不上心,見太后做主自然不再過問。
只可憐大格格淑慧,小小年紀驟然喪母,在陳嬪靈前嘶聲慟哭,直叫人不忍聞。
太后喚了她來,撫著她的手慈愛道「好孩子,你母妃已然去了,皇祖母憐你年幼,又無兄弟姐妹相互扶持,想做主要你認了皇后做娘,你心裡可願不願意?」
一身素服地淑慧眼巴巴瞧了坐在一旁和藹的皇后半晌,方跪下磕頭道「淑慧謝皇祖母,皇額娘垂憐。」
皇后一把將她拉起來攬在懷裡,憐惜的道「好孩子,從今以後就隨額娘住在坤寧宮裡頭,成嗎?」
淑慧雖僅有五歲,經喪母之痛,竟似長大了些許,見皇后這般疼愛,亦乖巧地點頭,太后見她們母女和諧,也放下心頭大石。我念及穗子臨死之前央求之事,喚來吳良輔,向他討人。
吳良輔卻道「格格,不是奴才不放人,實在是那個奴才太不識抬舉,那夜聽到穗子自盡的信兒,竟也撞牆死了,幾個奴才愣沒拉住,要是早知道有這造化,怕趕著他死他都不死了。」
我心內一震,卻也著實感歎他二人地情誼,對吳良輔道「既這麼著,我還是向吳總管討個人情,將他們合葬了吧。」
吳良輔應了出去。
阿離見我終是鬱鬱不樂,勸道「宮裡死了奴才,都是拉到景山後地亂墳崗子火化了的,格格雖救不了他們,到底給了他們全屍,又讓他們合葬,活著不能一處相伴,到了下頭卻全了心願,也夠了。」
我聽她這樣說,也有幾分道理,這才撂下此事不提。
秋去冬來,宛寧地病越發沉重起來,以往雖不好,總能下的床來,自入冬以來,日日傳了御醫把脈問藥,竟是一日重似一日。福臨心急如焚,前日更是親往清涼寺上香祝禱。
慈寧宮裡,因太后前些日子著了些涼氣,早早籠上了地龍,暖暖的寢宮內合歡香餅攙合著藥香徐徐散發開來,外頭,大雪紛紛揚揚落個沒停,銀裝素裹之下卻也近了年關。
一早,皇后,惠妃,佟妃,寧妃帶了淑惠並福全,玄燁過來問安,皇后接了我手中的蒲扇,坐在銀製小藥爐前細細看著火候,太后斜倚在紅木描鳳繪花床之上,懶懶問道「福臨還不曾回宮嗎?」
眾人只面面相覷不敢做聲,皇后淡淡道「昨個兒臣打發人去清涼寺給皇上請安,說是就這兩日必回宮的。」
太后若有所思,又道「靜妃呢,在做什麼?」
寧妃一愣,忙笑道「靜妃娘娘一早去了欽安殿小佛堂為您祈福去了。」自陳嬪去後,太后將靜妃喚到內殿之中很是訓斥了一番,命她潛心研讀佛經,沒事不必前來請安,我不知她是愧疚還是賭氣,數月來竟真的從未進過慈寧宮,太后今日亦是頭一遭的問起。
太后長歎一聲,又咳嗽起來,我忙上前去為太后捶著後背,佟妃倒了鍾溫茶來,太后抿了一口平順了氣息方道「承乾宮呢?」
寧妃低聲道「皇上走之前,叮囑臣妾時不時去照料,昨半晚上的時候,臣妾去瞧了瞧,很是不好,悄悄問了太醫,太醫說恐怕就這兩日的光景了,再三求了臣妾去回皇后娘娘,早日請皇上回宮。」
太后雙目炯炯的有神的望向窗子外頭,對我道「把窗子打開。」我忙道「額娘,您病著呢,可不能再吹冷風了。」
太后搖搖頭道「不妨事,外頭那兩株紅梅也該開了,這幾天躺在床上,心裡膩歪的厲害。」
我無法,只得將窗子略微打開一個小縫,正巧幾枝開的極盛的紅梅伸到窗邊,上頭還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細冰。太后目光淒迷,幽幽的道「宸妃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兒,先帝從寧遠戰場上日夜兼程趕回來,卻還是沒有能見上她最後一面,先帝至死都耿耿於懷,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先帝悲痛欲絕的模樣,傷到了心便沒得治了,沒過幾年先帝到底隨了她去。」
眾人皆低著頭,各自沉思著不做聲。半晌太后才道「諾敏,你命太醫親自去清涼寺,務必叫福臨即可回宮。」
皇后醒過神來忙出去傳旨。
太后又對我道「去承乾宮瞧瞧吧,你們姐妹一場,不知道還有幾面能見,告訴她,福臨就回來了。」
我心裡突然襲上一陣恐懼,臉色亦變得有點蒼白,恍惚著便往承乾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