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碧裳匆匆趕到神武門之時,岳樂已等候了多時,朦朧的月色下,他頎秀的身影立在一輛華麗的馬車前,白月光柔柔灑在他略嫌冰冷的臉上,只見他出神的看著前方,我站住腳步,癡癡望著他,其實不過前日剛見過,可彷彿好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的注視過他,他嘴角緊緊抿著,像是在生氣,又像是遇到了為難的事情,又似陷入了什麼回憶,雙眉壓得低低的,我一時百感交集,只輕輕一歎,卻被他敏銳的捕捉到,看見我站在面前不由的一楞,臉色隨即變的柔和,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前邊小順子慌慌的趕來了。
小順子一路小跑過來,喘吁籲請安行禮,咋一看見我,卻是一楞,岳樂問道「這早晚的做什麼過來?」
小順子偷看我一眼,嘴裡只囁嚅半晌,我見狀,往旁邊略側側身子,岳樂似有些惱怒,冷冷道「鬼鬼祟祟的做什麼,有話就說。」
小順子見主子發火,忙將手裡的東西奉上,道「福晉知道爺要去襄王府弔喪,命奴才給爺送來素服。」
我聞言微微有些心酸,岳樂顯是一楞,也不伸手去接,只淡淡道「不必了,今兒我怕是不回府了。」
小順子大著膽子道「主子,您不穿素服是不是,厄,有些不合適?」
岳樂冷聲道「你知道什麼叫不合適?去吧。」
小順子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往回走,我忽道「慢著。」一邊命碧裳接過素服遞給岳樂,淡淡道「還是換上吧,到底是去弔喪的。」
說罷,也不看他的神色,逕直上車去了,過了半晌,岳樂掀開簾子,亦坐了上來,身上已然換了素服。
狹小的車廂內,儘管我和岳樂對面而坐,可呼吸相聞,到底是有些曖昧的,他緊緊的盯著我瞧,我被他看的心慌,順手將車簾打開,眼睛只看著窗外,岳樂卻伸手放下簾子,拉過我的手籠在他的手心,我大驚,急欲掙脫,他卻攥的更緊,無奈之下眼淚竟紛紛而落。
岳樂見狀,鬆開我的雙手,卻立刻將我擁在懷裡,柔聲道「不要哭了,好不好,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我像是驀然從冰天雪地裡抓到了一絲溫暖一般,緊緊抓著岳樂的衣襟,越發抽噎起來,沒有人比我更怕去葬禮,相似的場景總是讓我無可抑制的想起那已塵封的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眼見著身邊一個個那麼熟悉的人走向那不可預知的另一國度,那種無能為力的哀傷象潮水一般包圍著我,直至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下來,一個侍衛的聲氣道「爺,到襄王府了。」
岳樂輕柔的拭去我滿臉的淚痕,率先下了車,接著伸手扶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夜色正濃,風胡亂的刮著,倒有些秋涼,碧裳遞過大氅,岳樂接了仔細的為我披在身上,心底的感動和暖意蔓延開來,這樣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這般的絲毫不避嫌,多少是讓我歡喜的。
博果兒建府以來,我還是頭一次過來,高高的台階上,巍峨的門楣上赫然是福臨的御筆「和碩襄親王府」,此刻都被白色的幔布裝飾著,秋風獵獵,白紙燈籠隨風搖擺,說不盡的淒涼。
王府的管家此時亦一身重孝,跪在門口迎接我和岳樂,拾階而上,觸目之處皆是白白的一片,靈堂設在正堂,弔喪的只有寥寥的幾個人而已,奴僕們雖著重孝,卻都是一副懶懶的漫不經心的模樣。
岳樂顯是有些惱怒,冷聲道「你們主子在世之時,素日是怎麼待你們的,如今主子去了,你們就這樣孝敬的嗎?」
那個總管見岳樂發怒,深知這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忙跪下答道「回爺的話兒,並非奴才們不經心,而是實在沒有主事的人,您瞧,如今連喪信都沒有發出去,奴才們心裡頭迷糊的慌,到現在裡頭也沒有什麼旨意出來。」
岳樂歎氣,他說的亦是實情,且不說內裡那一段因由,只說博果兒是自盡的,就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了,畢竟這還是大清開國以來,第一位和碩親王自盡,尤其是在剛晉封親王之後,遂命他起身,道「太后命我來主理你主子的喪事,你主子是皇上親封的和碩親王,一切比著親王例操辦就是,太后還有話,要隆重的辦,王公大臣皆來要弔喪送葬的,四格格亦是代皇上和太后上香來了,我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總管聽岳樂話,心中已經是雪亮,竟激動的有些老淚縱橫,顫抖著聲氣答道「皇上太后隆恩浩蕩,皇上太后隆恩浩蕩。」
一院子的奴才也跪下來磕頭謝恩,與剛才的頹然之氣大不一樣,我和岳樂對視一眼,心內皆有些慘然,怪不得這些奴才心裡頭迷糊,天威難測啊。
總管一面命了十個一等家奴去王公大臣家報喪,一面囑咐下人們重新以上等白紙糊牆遮掩,王府內頓時有了人氣般忙碌起來。
我問道「太妃此刻怎麼樣了?你們福晉呢?」
總管見我問,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四格格,太妃仍在昏睡著,我們福晉是親眼瞧見我們爺升天的,好像受了極大的驚嚇,把自己鎖在了佛堂裡頭,現在還在呢,奴才怎麼勸就是沒用。」
岳樂沉吟著,緩緩道「你命人去趟太醫院,傳太后的話,要太醫守在王府裡頭,好生照看太妃。」
總管應著去了,岳樂又對我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情知他指的是宛寧,仰臉想了片刻,還是搖搖頭,哀傷道「我是來看博果兒的,她,是該好好靜靜的,這會子她怕是也不願見我。」
我心裡是有些怨氣的,儘管我是那樣的明白她的處境,甚至在此刻我仍為她懸著心,不知以後她會怎麼樣,可博果兒畢竟是因為她和福臨的情不自禁而死的。
岳樂點頭,帶我往靈堂走去。靈堂正中,停著博果兒的棺木,很是冷清,因著倉促,還不曾請來高僧唸經超度,只有幾個得臉的麼麼和丫頭跪在靈前,見我們走進來,大哭著舉哀,我聽著只是心煩,想必岳樂與我是一樣的心思,不耐煩的揮手叫她們停了,霎那耳邊清淨起來。
碧裳上前為我取了香,我伸手接了,並不插上,只怔怔站在那兒,腦中不停閃現我們兒時的歡樂時光,彷彿只是一晃,福臨親政了,大婚了,博果兒亦分府出宮了,封王爺了,再也不像小時侯那樣朝夕相對著玩鬧,又彷彿一瞬的光景,博果兒只是個牌位了,只是一缽黃土了。眼淚就止不住的落下來。
我多想時光能停留在當初最溫暖美好的時刻,沒有這些無盡的紛爭煩憂,我們都只是太后眼前的小孩子,玩也好,鬧也好,都無傷大雅,不傷筋動骨,更不似這般陰陽兩隔,不復再見。
我輕聲道「博果兒,你是個愛熱鬧的人,最怕冷清,黃泉路上一個人寂寞不寂寞?」
碧裳在我身後啜泣起來,岳樂接過我手中快要燃盡的香,插在靈前,溫言道「你的一番心意,博果兒兄弟一定感知到了,必定不會寂寞的。」
又道「走吧,多呆下去,不過徒增感傷罷了,心到即可。」
我無限眷戀的轉身,岳樂陪我走出靈堂的時候,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夾雜著人說話聲嘈雜而來,我和岳樂定住腳步,從抄手遊廊而出的,赫然卻是太妃,身後跟了一群宮女。
我看住太妃,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她披頭散髮,只著了睡袍,一雙美目此刻又紅又腫,完全不見了素日的雍容氣度,憔悴的彷彿老了十歲,滿眼的恨意叫人不寒而慄,她緊緊的盯著我,忽然走至我面前,雙手用力抓緊我的雙臂,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裡,瘋了一般,嘴裡大聲嚷道「福臨呢?福臨怎麼沒有來,他怎麼沒有來?」又叫道「那個小賤人呢,她男人死了,她以為她從此就自由了是不是?那個小賤人呢,是不是你們已經把她弄進宮裡去了?」
此時院子裡所有的奴才宮女都圍了過來,傻了一般站在那兒聽太妃大叫,岳樂見她越說越不像話,又瞧見我吃痛的神情,一時著急,竟上前用力掰開太妃的手,將我護在身手,喝道「都是死人嗎?太醫呢?怎麼還不過來?」
太醫和侍侯太妃的宮女這才醒過來,急急的扶著太妃又是哄又是強拉才將太妃拉離前庭。
岳樂沉吟著對總管道「過會子弔喪的人就該陸續來了,好生看著太妃,別再出這樣的紕漏,我瞧著太妃的精神似有些問題,叫太醫仔細看了來回。」
總管忙答應著到後頭去,岳樂這才轉身急切的問道「有什麼弄傷哪裡,叫太醫來看看吧?」
我忙道「不礙事,別勞動太醫了,你不是還有話和太后回嗎?咱們這就回宮去了。」
岳樂還是將我的衣袖擼上去,幾個血似的深深紅指甲印襯著雪樣肌膚,驚心觸目。碧裳低低驚呼一聲,我卻臉微微一紅,忙放下衣袖,道「明兒就下去了。」一面急急朝外頭走去。
岳樂無奈,也只得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