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樣,道「回太后,奴婢董鄂氏,本是養心殿伺候皇上筆磨的宮女。」
又接著說道「今晚本是奴婢當值,因奴婢認得幾個字,素日皇上寫的字都交給奴婢分類保管,今兒個皇上在養心殿習字的時候問奴婢前些日子臨摹的王羲之的字放在哪裡,奴婢就急忙去尋找,不小心將書架上的書碰掉了些,奴婢放下手中的字去揀,卻沒有想到架子上的書竟呼啦啦的都掉了下來,奴婢楞在那裡不知所措,皇上看見奴婢的樣子笑了起來,於是從御案中走出幫奴婢揀書,可是因為書太多,皇上嫌彎著腰累人,就索性坐在了地上,也順手拉奴婢坐下,沒承想奴婢腳一滑,竟倒在了皇上懷裡
說到這裡,她的臉微微一紅,很不自在的樣子,道「正巧皇后娘娘走了進來,看到這一幕。」
她沒有往下說,太后已經很明白了,遂道「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嗎,也值得你們這樣臉紅脖子粗的。」
皇后聽太后這樣說,眼淚刷的掉了下來,太后又是心疼又是責怪的道「皇帝也有些太孟浪了,掉些書叫外頭奴才進來收拾就是,又招惹出這段官司。」
福臨聽了臉色極為難看,道「額娘還只是慣著她,這原是她無中生有罷了。」
太后聽了亦不免著氣「她總歸是你的髮妻,遇見些事為什麼總是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她,她就算使了點小性子,一來是沒有弄清楚狀況,二來也是對你的一片心,你就算不領情,也不必說她無中生有啊。」
福臨將視線轉向一邊,道「她這般性子,我實在沒有辦法往好了想。」
皇后聞言哭的更是厲害,太后歎氣道「皇帝先回去吧。」又道「這個丫頭,就先留在我這。」
福臨想說什麼,終沒有開口,看了跪在地上的董鄂氏一眼,到底還是去了。
皇后見他就這樣走了,倒在太后懷裡,只管哭個沒完,太后道「蘇茉兒,你先去安頓這個丫頭。」
蘇麼麼應著帶了董鄂氏出去,又將殿中其他宮人一併喚了出去,掩上殿門。
太后緩緩將皇后扶起,歎氣道「現在就我們娘兒三個在,不是額娘說你,這事你也做的太過孟浪了點,怎麼能不分是非就與皇上吵了起來呢?」
皇后抽噎道「我就是看不過他那副樣子,就是對著一個宮女也比對孩兒好的多,您沒有瞧見他開懷笑的樣子,對著孩兒卻總是冷冰冰的,難得見他露出笑臉,更不要說軟語溫存了。」
太后道「你呀,一副聰明的模樣,怎麼就是不做聰明的事兒,男人有時候也是要哄的,你不能和他硬碰硬的來,古人說,柔能克剛,你還不懂嗎?更何況,你要明白,他不是你一個人的丈夫,吃醋對皇帝的女人來說,是大忌,懂嗎?」
皇后只是楞楞的出神,臉色煞白,半晌方道「我何嘗不知道他不是我一個人的丈夫,可是,可是我總是不由自主的將他當做了我一個人的丈夫。」
太后見她那副模樣,心酸不已,亦不捨再責怪她什麼,叫人傳了晚膳,我們三人都只胡亂用了些。
草草用完晚膳,太后倚在塌上,抿了一口茶,看皇后的臉色好了些,才道「惠兒,這少年夫妻相處,相仿的年紀,相同的性格,往往總是衝突不斷,這都沒什麼要緊,就像沙子進了貝殼裡面一樣,總要彼此的磨啊磨啊,不停的磨著,這痛楚是避免不了的,可是總有一天,磨到了一定的時候啊,就磨成了珍珠,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們是夫妻,這一輩子就是要這樣的磨,才能磨成氣候啊。」
我和皇后都聽的傻了一般,只是出神,太后又道「你瞧董鄂丫頭怎麼樣?」
皇后回過神來,只是不出聲,太后放下茶盅,道「我瞧著不錯,沒有狐媚之相,又憨態可掬,更難得是不卑不亢的樣子,比那些妃子們要強太多了。」說著,看皇后的反應。
皇后咬著嘴唇,半晌道「額娘的意思是要做主將她給了皇帝嗎?」
太后道「我冷眼瞧著皇帝對她也並非沒有意思,你正與皇帝僵著,將她給了皇帝,一則皇帝歡喜,二來也在天下人面前彌補彌補你好妒的聲名。」
皇后眼淚又下來了,也只得道「孩兒聽額娘的就是。」
太后歎氣道「你不要覺得委屈,你自己做主封的總比皇帝下了旨再告訴你要舒服些吧,就算裡子沒了,好歹還有面子,不然以你的個性,可是要嘔死了去。」
我看著太后,她滿臉的疲倦和無奈,忍不住的心疼,自小見她就是這樣,總是有著操不完的心。
太后又道「就封做寧嬪吧,隨你住在坤寧宮裡好了。」
皇后一楞,我卻已經明白過來,太后這是用心良苦,將寧嬪放在皇后眼皮底下,皇帝要去看寧嬪怎麼也要先去看看皇后,不然面上也過不去。唉,這後宮的女子怎麼一個悲哀了得。
翌日,皇后下旨冊封董鄂靈月為寧嬪,隨居坤寧宮。旨意一下,在後宮中掀起了一片嘩然,眾人皆言寧嬪一步登天,從宮婢一躍至嬪位,然而在看到太后和皇后對寧嬪的刻意維護之後,也只得私下發洩不滿罷了。皇帝倒是遂了太后的心,常常到坤寧宮,寧嬪亦是個伶俐的女子,極力促使帝后和睦,皇帝與皇后的感情倒像真的好了很多,皇后對寧嬪的態度也漸漸好了起來,太后這才稍稍安心。
轉眼,就到了除夕,宮中諸人從二十六一直忙到了二十九,除夕這日,一早,皇帝攜了皇后去祭祖,各宮也沒有閒著,太后賞賜下芝麻秸桿等物,自戶庭以至大門,凡行走之處,都撒上芝麻秸桿,在上面走著,叫做「踩歲」,取其步步高和吉祥的寓意。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岳樂就已經進宮了,命小順子給我送來了玉香齋的年節糕點,精緻的讓人不忍動口,那日出宮,吃了很是喜歡,因聽夥計說過年的時候賣的與平日裡賣的不同,便好奇起來,沒想到岳樂就記在了心裡,一大早命人給我送來,尚是暖熱的。阿離見我的樣子,不住的打趣我,說還沒有吃到嘴裡就已經甜到心裡了。
祭祖之後,回到慈寧宮,諸嬪妃,阿哥,格格,滿蒙親貴,王公大臣一起向太后恭賀新禧,願太后福壽安康,隨即皇帝帶了滿蒙親貴,王公大臣去了乾清宮,先後賜福字,凡得福字者,皆引以為榮,拿回家中,供奉在祖宗牌位上。此後,皇后帶領諸妃到乾清宮給皇帝拜年,皇帝通常會賞賜給春條,上書寫著福壽康寧,福祿禎祥等字樣。
到此為止,算是一個小高潮的結束,而真正的高潮是晚上的大宴。
過了晌午,皇帝特命吳良輔給我送來了一對玉娃娃,晶瑩剔透,一個背刻福字,一個背刻喜字,我看了很是喜歡,命人將殿內自己親手養兩盆嬌嫩的水仙給皇帝送了過去。
到了晚上,宮裡華燈高照,鑼鼓宣天,偏天公做美,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來,更添了過年的氣氛,慈寧宮裡熱鬧的非凡,眾人圍在一起吃吉祥餑餑,(我們漢人叫餃子)其中一個餑餑內包小銀錁,放在餑餑裡面,若一下筷子就能夾到帶銀裸子的餃子就被認為來年會有好福氣。
皇帝看著熱氣騰騰的餑餑,突然來了興致,笑道「每人面前一盤餑餑,只准夾一次,若夾到了有銀裸子的,朕賞你們一個好綵頭。」
每個人聞得皇帝這樣說,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神色,拿著筷子只是拿不定主意,左看看,右看看,彷彿要透過薄薄的皮中看出裡面有沒有銀裸子。
我自然是與太后一席,太后只看著我笑,道「貞兒,你夾一個試試,皇帝好生小氣,不過額娘可不小氣,夾到夾不到額娘都給你好東西。」
眾人皆笑,我亦笑著接過銀筷子,隨手夾了最上面一個,小太監仔細找了一下,裡面什麼都沒有,我不免有些失望,太后笑道「這餃子都隨了皇帝,那樣小氣。」
殿裡眾人都笑著湊趣,說太后的詼諧實在是好的,皇帝亦笑道「額娘疼女兒,也犯不著貶低兒子呀。」說著,命人拿來一個玉鏤雕雙獅給我,玉質白淨無雜色,為較厚的片狀,鏤雕大、小二獅,大獅臥伏而回首,前肢踏球,小獅直立,前肢舉起,與大獅相戲,十分逼真有趣,皇帝笑道「這下可不小氣了吧。」
太后亦笑著將胸前配掛的翡翠十八子手串取下掛在我的衣襟下,又朝著眾人道「都夾吧,夾到了我也有賞賜的。」
眾人一聽更是高興,紛紛下手去夾,一時間熱鬧無比,後經小太監驗明,只有寧嬪,巽親王,還有幾位大臣的夫人一夾即中,皇帝和太后依言賞賜了綵頭。
我正瞧著熱鬧,站在身側的阿離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塞在我手心裡一個硬硬的東西,我偷偷伸出手掌來看,卻是一枚銀裸子,我抬頭,正碰上岳樂含笑的眼眸,心中不由得一陣感動。在這樣熱鬧的殿中,我緊緊抓住這顆銀裸子,想著這是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小秘密,突然覺得心裡滿滿的,很安心。
正尤自出神,只聽蘇麼麼在太后耳邊悄聲道「我剛才去了十一阿哥府,府裡頭冷清清的安靜極了,宮人說太妃吩咐阿哥不在家,不必慶祝。我進去的時候太妃還在床上躺著,要我回稟太后說身子不爽快,就不來赴宴了,也能沒見著十一福晉。」
太后先是不作聲,後吩咐道「把各色吃食綵頭都送去一份,另給十一福晉賞賜錦緞首飾。」
蘇麼麼應承著下去辦了。
宴會完了之後,我陪太后在東暖閣裡守歲,外頭的雪下的一陣比一陣緊,我素來怕冷,太后命人在殿裡起了幾個高高的大暖爐,又命了小宮女坐在地上剪窗紙來玩,我順手在暖爐中扔了幾塊臘梅香餅,殿內更覺舒適。
閒閒的與太后蘇麼麼說著無關緊要的話,沒過多時,太后便睡下了。我揮手命小宮女下去歇息,一邊躡手躡腳的出了殿門,蘇拉小太監正打著玻璃燈等著送我回後寢宮,蘇麼麼趕上來給我披上銀灰色的大氅,我朝她感激的笑笑就往後走去,目之所及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平日裡金碧輝煌的紫禁城此時陷入了無邊的寂靜雪白,一派寧靜安詳,我在心中感慨著又是一年過去了。」
回到吉雲樓,阿離和朱顏碧裳正掌著燈在西配殿等我,見我回來,忙著給我更衣,沐浴,卸妝,打點好一切,碧裳方笑道「咱們聽說今兒個格格得了好綵頭呢。」
我懶懶斜倚在塌上,手裡把玩著太后賞的翡翠串子笑道「怎麼,還嫌今兒個一日得的賞賜不夠多,這會子又想合夥擠對我了嗎?」
朱顏笑道「咱們怎麼敢,原本想著鬧了一日格格也累了,等您回來就伺候您安置,可瞧著外頭的雪映著大紅燈籠,讓人看著就覺得歡喜,又覺得就這樣太過冷清了,這不,等著您拿主意好好頑一回呢。」
我笑道「你們還不累嗎?我可沒有這個精神陪你們折騰了。」
阿離笑道「難得今個大家有興致,格格就賞臉陪陪咱們吧。」
我笑道「了不得了,連離丫頭都著了魔了,好吧,先說來聽聽,準備怎麼玩。」
碧裳頓時來了精神,道「奴婢幼時在家,逢到這樣的大雪日總是要和兄弟姐妹打雪球的,今日這樣大的雪,奴婢想著,咱們也要頑一回才算不辜負了。」
我不禁失笑道「都已經這個時辰了,還要打雪球嗎?更何況,只得我們四個有什麼意思呢?」
朱顏道「奴婢們已離家多年,今是除夕也無法與親人團聚,頑一回幼時的玩意也全當是回家了。」說到這,已經是有些哽咽了。
阿離與碧裳也只紅了眼圈不做聲,其實我又能好到哪裡去呢,甚至還比不得她們,她們尚且有家有親人可以去想念,我卻什麼都沒有了,頓覺心內傷感到了及至。
默然一會,阿離強笑道「本是要尋個樂子的,怎麼都難過起來了,朱顏真是該打。」
碧裳亦道「正是這樣,就罰朱顏去叫小丫頭小太監起來去吧。」
我笑道「可是真瘋了不是,這樣吵鬧起來,怕是會引來侍衛呢。」
阿離道「不防事,囑咐他們小聲點就是,你們還不快去叫。」
朱顏碧裳這才反應過來,笑著跑了出去,阿離扶我起身,為我換了件防水的錦袍,又加了件鮮紅的大氅,笑道「今兒個也好好樂一回。」
只一會,後殿裡侍侯我的宮女太監都起身圍到院子裡來,雪依然在落著,眾人得知這半夜被叫起來是為了打雪球都是愕然。又見她們三個大丫頭這樣興致高昂,我又只笑著不說話,頓時歡快起來。
碧裳將眾人分為兩隊,我和阿離各領一隊,以園中央為界,以雪松樹為屏障,就這樣開戰了。開始宮人們還遲疑著不敢朝我丟雪球,頑的不一會,已經不分尊卑主僕,笑鬧成一團,園中原本平整光潔的雪地已經被踩的面目全非。剛開始的時候還覺得冷颼颼的,只頑了一會,雙手和臉上都熱的發燙起來,小宮女們本天性活潑,頑起來更是熱鬧,把小太監直打的只有招架沒有還手之力。
就這樣,不知鬧了有多久,直到筋疲力盡,才散了,除夕夜也就這樣過去了。
初六日,皇帝開始上朝理政,市面上也恢復了熱鬧。宮裡卻也出了件喜事,寧嬪有喜了。
有喜這回事兒,在宮裡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太后雖歡喜但在暗地裡亦不免催促皇后,大婚一年來皇后的肚子始終不見動靜,皇后亦是煩惱不已,卻也無法,太后又不免囑咐她好好照顧寧嬪。
這日午後,我陪了太后在廊下曬暖,皇后帶著內外命婦在漱芳齋裡聽戲,太后叫人請了寧嬪過來,讓她多曬曬太陽,說是太醫說的這樣對身子和孩子都好。寧嬪很是乖巧,淨揀些有趣的事情逗太后開心。
正說笑的熱鬧著,蘇麼麼過來回道「太后,十一福晉按例進宮來服侍您了,此刻在宮門外等候。」
大清朝素有內外命婦輪番進宮侍奉太后的規矩,此時正該著十一福晉。
太后聞言一楞,道「快讓她進來吧。」說著,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