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裡間走了出來,對著太后盈盈跪了下去,太后大驚,道「貞兒,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說話。」
我推開要扶我起身的蘇麼麼,正色說道「額娘,榮惠姐姐看重女兒,女兒本不該辭,但女兒實在不合適擔此重任,女兒雖在禮節上不大通,卻也知道平民小戶人家娶親也要圖個吉利,更何況帝后大婚,女兒只恐怕沒有這個福分,還請額娘明鑒。」
「傻丫頭,你是額娘親封的格格,金枝玉葉,身份貴重,何來沒有福氣之說,快起來,以後可不許再如此妄自菲薄。」太后道。
「太后說的是,格格快起來。」蘇麼麼彎著腰伸手扶我。
我抬起頭,盯著太后,一字一句的說道「額娘,四貞自幼父母雙亡,弟弟不知所蹤,縱然有福分侍奉在額娘身邊,卻不敢
「好孩子,是額娘的疏忽,又讓你想起了傷心事,額娘一向不信這些,有額娘在,誰敢亂嚼舌根。」太后不待我說完,已站起身將我從底上拉起,狀似不經心的向屋內眾人一瞥。
「奴才(奴婢)們不敢。」屋內眾人都跪下答道。
我誠懇的對太后說「額娘,女兒並非怕有人說閒話,只是一心盼著九哥和榮惠姐姐好,還請額娘恩准。」
太后看著我,良久,道「也罷,既然你這樣堅持,額娘也不好勉強你,額娘答應你就是,只是,貞兒,你要明白,額娘答應你是因不願你再憶起傷心往事,你要體會額娘的苦心。」
又對著副管事道「那就再命欽天監選擇一人便是。」
「回太后,本來欽天監已選好了四人,因著榮惠郡主才換下,這正好便宜。」
「嗯,是哪家的福晉?」
「一位是巽郡王府的瓜爾佳福晉,另一位是十一阿哥府的董鄂福晉。」
太后聽完無話,便命他下去了,道「自回來,諸事忙亂,竟也沒有得見博果兒的新婚福晉。」
「聽說長的極是秀氣,還是位才女呢,琴棋書畫,刺繡騎馬都在行著呢,就是生的略閒單薄了點。」蘇麼麼道。
太后沉吟著「太妃待她如何?」
「木已成舟,太妃也只能認了,不過,聽說自從這位董鄂福晉嫁過去,貴太妃就沒有露過笑臉。那日您命我送賞賜的珍寶綢緞過去的時候,太妃也沒有讓她出來。」蘇麼麼壓低聲音說道。
我心裡不禁有些為這位福晉擔心,博果兒這樣喜歡她,自然會對她好,但博果兒生性粗爽,怕是會經常忽略這些細節.太后也只是不語,忽有太監來報「太后,胡宮山胡太醫回宮了,此刻在門外求見。」
太后笑道「快請。」又對我說「貞兒可歡喜了。」
胡宮山是個漢人,且是個身份來歷不明的漢人,他在太醫院只是個六品院助,卻深得太后信任,他不但醫術高超,且武藝過人,見識不凡,連皇帝和岳樂見了都尊稱一句胡師傅,他沒有政治野心,沒有權利慾望,只是個閒雲野鶴般的人物,他的眼神鋒利,似乎能看透世間萬事萬物,他輕易不會開口,一開口卻是金玉之言。
我聽宮人道,當年他在太醫院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太醫,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一個安靜的人,直到,直到肅親王豪格被多爾袞以謀逆罪幽禁之時,豪格的母親那他他庶妃在宮內一病不起,太醫們皆懼怕攝政王的威勢不敢出診,只有胡宮山,毅然走進寧壽宮為庶妃應診,被抓到攝政王面前時,依然毫無懼色,攝政王身邊的人喝問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為罪人之母應診?」胡宮山道「在攝政王的眼中,她是皇妃,是罪人之母,可在我的眼中,她只是病人。」攝政王道「僅此而已?」胡宮山坦然望著攝政王的眼睛,答道「僅此而已。」太后聽聞此事,極是讚賞,將他從攝政王手中要了過來,欲命他為太醫院院判,他卻說「原太醫院判無罪,人之常情而已,臣無意於高位,能展己之所長已然滿足。」太后便遂他的意思,卻從此只要他為自己看病,太后說此人甚有大德於身,又有一身的本領,是個奇人。
我們幼年之時,他經常教習我們騎射,直到現在,仍叫他師傅。在這滿人皇宮之內,只他和我是漢人,所以我與他素來較親厚,半年前,他向太后稟報說有一至交好友將要仙去,想出宮送別,太后恩准,誰知他這一去就是半年。
「胡宮山見過太后,格格。」胡宮山低沉的聲音道,只拜而不跪,這亦是太后的意思。
「先生一去就是半年,毫無音訓,我很是為先生擔心。」太后一面笑道,一面賜坐。
「送完老友,本欲回宮,奈何一出宮心便野了,直逛了大半江南,聽到皇上大婚消息才趕回京城。」胡宮山不卑不亢的笑道。
「師傅好生小氣,也不帶著四貞一同前去。」我笑道。
「太后跟前一日離不得格格,臣又豈敢。」他大笑道。
「先生此番遊歷,可聽說什麼新鮮事不曾。」太后問道。
「都是些許小事,塗增笑耳罷了,只一事,不知太后是否聽聞?」胡宮山風塵僕僕的臉上亦露出幾絲迷惘。
太后平靜的問道「是何事,願聞其祥。」
「民間多有傳聞,說前明崇禎皇帝尚有一子存活於人世。」
太后沒有露出驚訝或者慌亂的神色,只淡淡道「果真嗎?我深居宮中,竟不曾聽聞。」
胡宮山道「太后不想找到他嗎?」
太后反淺笑起來「天下之大,他若不想讓人知道,我又豈會徒生是非。」
胡宮山道「太后果然英明,只是他的存在,只怕會讓有心人利用。」
太后淡定的說「你們漢人有句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尚無行跡之事,又何需縈懷。」
胡宮山彷彿鬆了一口氣般不再言語。
我聽了許久,心中只是納罕,胡師傅向來不理會這些事物,不知今天是怎麼了,句句竟是有所指。再細打量胡宮山,總是覺得與以往有所不同,只是怪怪的,卻又說不清楚。
太后笑道「先生此去,可帶點什麼希奇的東西回來嗎?」
胡宮山此刻才面露得色,笑道「正是得了希奇的東西,要獻給太后呢。」說著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一包事物,尚未打開,一股異常清醇之氣撲鼻而來.
打開看來,卻是一包茶葉,與平日所飲的碧羅春等皆是不同,片細嫩均勻,外形秀麗,芽端微勾,碧色中微露黛綠,表面覆蓋一層柔細軟嫩的白毫,確是從未見過的。
太后問道「這是什麼茶,香的很是特別。」
胡宮山眼睛盯著太后,一字一句的答道「臣偶然在一座名為采雲山的南面山麓所得。」
片刻,又淡淡道「聽當地人言,此茶甚為金貴,每年也出不了幾兩,可采之時又總是陰雨連綿,幾年間竟不可得,臣亦是奇遇罷了。」
太后命蘇麼麼去沖泡來看,香味反而淡了許多,只若有若無的縈繞,茶水清澄而略呈金黃,一經入口,清涼、芳醇、香甜,直沁人肺腑。
我卻隱約覺得此茶的香味有些熟悉,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太后讚道「果然好茶,也虧得先生咱們才有這口福。」遂命宮女分出一半來給皇帝送去。
胡宮山起身告退,我跟著出了殿門,胡宮山回頭,仔細打量著我,我笑道「師傅一去半年,忘了四貞長什麼模樣了不成?」
胡宮山道「雖半年,格格竟像長大了許多。」說罷,竟自去了。
阿離道「胡先生比先前更顛了些似的。」
次日,太后命我去乾清宮給福臨送大婚當日穿的吉服,走到養心殿窗外,卻聽到激烈的爭論聲,我站住腳步,半晌才聽明白竟是為了雲南王吳三桂.
朝中有人匿名上密折,彈劾吳三桂借職務之便,秘密搜尋前明崇禎皇帝留下的一子,意圖不軌。
以鄭親王為首的宗親們認為要徹查此事,以防吳三桂心生不軌,危害滿人統治。但以螯拜為首的重臣們卻認為此時正是大用吳三桂之際,況他領兵作戰在外,若執意大張其鼓追查此事,於軍心無利。
兩方爭執不下,福臨卻始終沒有做聲。我這才想起,昨天胡宮山既然知道崇禎皇帝尚有一子存活於人世,就該聽說了吳三桂在秘密尋找的事情,為什麼不直接稟明太后呢?當時他似乎另有所指。而今日上書的人又會是誰呢,會是胡師傅嗎?既然太后已經說明了態度,他又為何給皇帝上書呢?如果不是他,又是誰呢?他想做什麼?
我頓時一頭霧水,卻聽殿內福臨一聲斷喝「夠了,都不要再說了。」顯然福臨已是煩惱至及。
一片啞然,過了半晌,彷彿是鄭親王的聲音「請皇上明示,此事到底如何解決?」
福臨不耐煩道「滋事體大,待朕思慮成熟再行下旨,此刻你們都跪安吧。」
我側身站在迴廊上,見諸位親貴大臣們魚貫而出,我朝幾位親王略一福「見過幾位王爺。」索尼等卻都恭敬的向我行拜禮,我讓過,閃身進了養心殿。
殿內光線甚是昏暗,有些渾濁,福臨伏在御案上,一副累極的模樣,神色很是不豫,我命小丫頭將衣服放下,揮手要他們都出去了,一面把殿中的幾扇大窗都打開來,殿裡霎時明亮清淨了許多.
福臨抬頭,見是我,臉上現出些許歡喜,道「妹妹怎麼來了?」
我輕笑「給您送新衣服來了。」
福臨掃了一眼放在塌上的吉服,有些厭惡的轉過頭來,若有所思的問道「吳三桂,彷彿是你的乾爹。」
我一驚,問道「九哥怎麼突的想起這個來了。」
大清王朝在建國初年,曾經分封了四位漢族親王,我的父親為定南王,吳三桂為平西王,兩家常有往來,為了實現四位漢王利益相共,唇齒相依,四王互相結為兒女親家,因父王將此事看的頗淡,當時我與庭訓又皆年幼,便將我許給了平西王吳三桂做乾女兒,也算不脫離其他三人。當年定南王府遭到橫禍,只剩我一個孤女,岳樂將我帶進宮,太后收我做了女兒,養在身邊,後來吳三桂曾上了個折子,陳述了我與他的父女關係,要接我去雲南平西王府照顧,太后以喜歡我為由拒絕了他,不想,福臨竟還記得此事。
福臨道「我只隨意問問,正好,我陪妹妹一起回慈寧宮吧。」
我又怎麼會忘記太后的囑咐,笑道「就算九哥想趕我走,也得先把衣裳試了,好讓妹妹回去交差啊。」
福臨滿臉的不情願,也只得讓吳良輔進來為他試衣。
去慈寧宮的路上,我笑道「九哥總算給了妹妹面子,好歹試了衣裳。」
福臨苦笑道「額娘讓你去,我不得不穿。」
我只笑道「額娘知道你不會對我發脾氣,才會讓我過去的,咱們皇上脾氣大,聽說怎麼都不肯試衣服。」
他亦知,我是指前幾天,內務府的人把剛制好的吉服送去了乾清宮請皇上試穿,可福臨怎麼都不肯穿,還發了好大的脾氣將人給轟了出去,太后沒法,只得要我去,因為從小,福臨都是讓著我的。
進得慈寧宮東暖閣,太后正在塌上端坐著看書,瞧見我們進去了,方才放下書,笑道「皇帝的禮服可還合適嗎?」
福臨答道「回額娘,正合適。」
太后命在另一塌上他坐下,我只站在太后身側為太后揉捏肩膀,太后仔細的打量福臨的神色,目光中充滿了慈愛,片晌,柔聲問道「福臨,可是有話要和額娘說?」
福臨道「是,關於吳三桂的事情額娘怕也聽說了。」
我知福臨是要向太后問策,此等朝廷大事,我不方便旁聽,忙向太后告退,太后卻道「貞兒且不必忙著迴避,聽聽也無妨。」
我只得坐在一旁,只聽太后道「皇帝是怎麼想的呢?」
福臨一愣,偷看了一眼太后的神色,瞧太后只是盯著自己,才張口道「兒子覺得鄭親王和螯拜的話各有道理,一時拿不定主意。」說完,也不敢再抬頭瞧太后。
太后面上有些淡淡的失望,道「兩害相存,取其輕,這又何嘗不是一樣。」
福臨此時倒有些明白,問道「額娘的意思是,他們的話都有一部分的道理,但是要按眼前的形勢,找出最有利的辦法。」
太后點點頭,繼續問道「皇帝認為此時我們大清國最需要的是什麼?」
福臨略一思索,答道「是政權穩固,四海一統。」
太后道「若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依重這些驍勇的將軍們去浴血奮戰,皇帝要記著,明朝不是滅在我們大清的手裡,而是毀在他們自己手裡,如果崇禎皇帝對文臣武將多幾分的信任,我們大清或者此時也沒能入主中原。」
福臨猶豫道「可是,萬一吳三桂真的有反心又如何?」
太后道「吳三桂已然背明投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再背叛清庭,對於此人,皇帝只需以恩寵籠絡之,萬不可輕生猜忌之心,否則他每日惶惶不可終日,惟恐你加害於他,不敢反也會被逼反。」
又道「就算他真的在尋找崇禎遺子又如何,明朝氣數已盡,哪怕崇禎活在人世也無可奈何,又何況一小兒,再說,吳三桂如今已是轄屬一方的王爺,他實在沒有必要去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若真的找到,恐怕第一個要殺那個孩子的就是他。傳言是否屬實還有待查證呢。」
福臨此時已完全明白,一掃剛才的陰鬱煩悶,郎聲道「兒子知道怎麼做了,謝額娘教誨。」
太后面色凝重,語重心長的道「皇帝,為君之道,你尚要仔細摸索,做一個好皇帝不是那麼容易的,從來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先祖們打下這片江山,你可要守住守穩了才是。」
福臨起身拜答道「兒子一定不讓額娘失望,這就去辦正經事了。」說罷,帶著吳良輔退了出去。
太后說了許多,顯是有些累了,我斟了杯茶遞過去,太后只抿了一口,便把茶放下,道「咱們到花園子裡頭走走吧。」
慈寧宮花園中樹木以松柏為主,間有梧桐、銀杏、玉蘭、丁香,大多種植在鹹若館前和臨溪亭周圍,花壇中則密植牡丹、芍葯。其春華秋實,晨昏四季,各有不同的情趣。此時正是芍葯盛開的季節,爛漫揮灑,千嬌百媚,太陽底下看過去,一片繁盛。
我扶太后來到綠雲亭,小宮女們在背後輕輕打著扇子。蘇麼麼命人搬來躺椅,太后躺在上面,半晌不語,竟是睡下了。
午後,福臨下了一道聖旨,加封平西王吳三桂長子為平西王世子,並褒獎吳三桂的戰功,然而皇上身邊的貼身侍衛倭赫卻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