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來到東暖閣,進門卻發現貴太妃也在,她一向很少來慈寧宮的。
「給皇額娘請安,給貴太妃請安。」我放慢腳步,規規矩矩的行禮。
太后含笑著招手讓我到她身邊去,小太監已在那放好了繡凳。
「瞧瞧,這還是一頭的汗呢。」太后一邊說著,一邊用手絹給我擦汗。
「一時貪玩回來晚了,怕額娘掛念,急著換了衣服就來了。」我笑著答道。
「貞格格可稱的是文武雙全了呢,騎馬騎的那樣好,又會繡花枕頭討太后的歡心。」貴太妃輕笑著說。
我知道,她是在諷刺我,太后命人教我琴棋書畫,縱容我跟阿哥們一樣騎馬行獵,我卻惟獨沒有習過女紅,和宮裡其他的格格比來,連根針怕也是拿不好的,宮中人人皆知,她卻在這裡誇女紅好。
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她這樣明諷於我,卻忘記了她自己也是不擅女紅的。
我本欲回她一句,卻又想起今日回來之時岳樂要我在宮中切勿與人爭強,結下口舌恩怨。
遂忍下嘴邊的話,只淺笑著答道「謝太妃誇獎。」
太后看我一眼,眼睛裡寫著欣慰,貴太妃片刻無言,又坐了半晌,無話,便告退回宮了。
太后攬著我笑說「今兒玩的可高興嗎?」
「高興,就是回來的晚些,讓額娘擔心了。」我仰著臉看太后。
「有岳樂陪著,額娘有什麼好擔心的,只是一天不見你在身邊想的慌。」太后慈愛的眼光看著我。
蘇麼麼笑了起來「瞧瞧,怪不得皇上也吃味了,這娘倆好的。」
「福臨大了,不僅是我的兒子,還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是後宮女人的丈夫,阿哥和格格的阿瑪。」太后的語氣有些哀傷。
「呦,格格還不知道的吧,今個宮裡頭有喜事呢。」蘇麼麼趕緊岔開話。
「是什麼事呀?」
「您呀,要做姑姑了,這可不是好事嗎?」蘇麼麼笑道。
福臨尚未大婚,宮中伺候他的嬪妃只有幾位,且位分都較低,我也笑道「這可真是喜事,女兒恭喜皇額娘。」
又想著,貴太妃多半是為了這個來賀喜的吧。
太后並未露出歡喜的神色,想是還在為皇上大婚的事情煩憂著。
「格格就不問是哪位貴人嗎?」
我這才想起,蘇麼麼卻不待我問,已答道」是鹹福宮的陳貴人,哦,打今起改稱陳嬪了。」
宮裡規矩,凡后妃有孕,皆晉陞一級位分,若產下皇子,再著晉陞,這就是所謂的母隨子貴了吧。陳嬪,我只見過一次,一點不像滿蒙女兒,看上去嬌怯怯的,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不過,倒也別有一番美麗。
我正想著,太后道「也算有福了,不管生個阿哥還是格格,總歸都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頓了一下,又說「你明天再去瞧她吧,今兒晚了,你也累了一天,快回去安置吧。」
我應著從東暖閣出來,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一路回了清馥殿。
阿離帶著碧裳和朱顏已迎在殿門口,進得殿來,阿離伏侍我喝了一杯菊花釀,一面吩咐碧裳去打水為我卸妝。
我懶懶坐在銅鏡前,瞧著朱顏將我發上的飾物一一取下,放到首飾盒中,宮中的任何東西都有個名堂,就像這個首飾盒,就叫做繁花吐旭,盒蓋上面雕了一朵粉紫色的牡丹花,寓意年年富貴。
「格格,明個可要去陳嬪娘娘那去?」碧裳問道。
「那是自然要去的,只是咱們送什麼好呢?」阿離為難的說。
「離姐姐愁什麼,咱們宮裡的好東西還少嗎?」朱顏不解的問。
「多是多,只是格格是尚未出閣,哪來的賀有孕之喜的物件呢?」碧裳倒是聰慧,也想到了這一層。
我亦煩惱起來,這吉雲樓裡珍稀的東西亦不少,難得的是合適的東西,我的宮中又怎麼會有應景的呢?
朱顏見我皺起眉來,忙寬慰道「格格別急,不如咱們去回太后吧。」
我搖搖頭,說道「瞧著太后像是有心事,正厭煩著,我不願去打擾她。」
阿離想了想,道「讓朱顏先伺候格格安置吧,我和碧裳去小庫房中好好找下,或者有也說不定呢。」
我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你們去吧。」
騎了一天的馬,躺在床上沒有過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
次日一早,我便起身了,用過早膳後,選了件淺綠色繡點點白梅的薄衫,下身繫了一條粉白色鳳尾裙,梅花紋樣,兩邊以金線鑲滾,走起路來,彩條飄舞,金線閃爍,將頭髮梳成小兩把頭,發上卻只戴了枝蝶簪,朱顏道略嫌單薄,我順手從旁邊花瓶中折下一枝薔薇插在發後。
剛收拾停當,阿離笑吟吟的捧著東西進來了,我問道「可是在庫房找的?」
阿離卻不說話,只是把東西捧給我瞧,一個玉舉蓮花童子,暗白色的玉雕成一個童子形狀,童子頭向左側,露右耳,雙手舉蓮花一枝,花朵置於頭頂,阿離笑道「這個呢,是寓意連生貴子。」
果然合情。
我笑問「咱們宮裡竟有這個東西嗎,我怎麼從沒見過?」
「您當然沒有見過,這可不是咱們宮裡的東西。」阿離回道。
「噢?那這是從何而來的?」我疑惑的問道。
「昨晚上咱們在庫房了翻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只好先去睡了,今一大早,正愁著呢,突然,安郡王府裡的小順子來了,說是老安郡王福晉給太后送來點莊園裡剛摘的新鮮果子,順便給格格也送點。我打開一看卻是這個東西,小順子悄悄告訴我,郡王爺說想著格格該為這個急呢,肯定又不願去煩太后,就借給太后送果子的名義趕著給格格送來。」阿離解釋道。
我一震,他竟這樣為我想著,連這樣的小事都替我想得這樣周全,我看著那尊童子,只是不語。
阿離推推我,說道」格格別只是發愣啊,也該去鹹福宮了。」
我這才醒悟過來,囑咐道「宮內外嚴禁私相授受,這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千萬不要說漏嘴,只說是在咱們庫房裡找的便是,莫要給安郡王招惹閒言碎語。」
阿離應了,我才命兩個小太監捧著,帶著朱顏碧裳往鹹福宮走去。
去鹹福宮需經過御花園,園中奇石羅布,佳木蔥蘢,所種植的古柏籐蘿,都已經有了上百年。
我最喜絳雪軒前擺放的一段木化石做成的盆景,乍看似一段久經曝曬的朽木,敲之卻鏗然有聲,確為石質.
幼時福臨和博果兒常常為此爭論不休,在又一次爭辯無果之後,福臨惱怒,命侍衛拿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往盆景上劈,兩人約定,若能劈出痕跡,就為木頭,福臨就要為博果兒牽馬磨墨,不然則為石頭,博果兒也要伺候福臨。
侍衛膽戰心驚的拿起劍,畢竟無論是木頭還是石頭,這後果都不是他一個小小侍衛能承擔的起的。我站在一旁欲勸阻,卻還是忍住了,我知道若不弄個清楚,以福臨固執的個性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侍衛在福臨和博果兒的催促呵罵中用足全身力氣朝盆景狠狠的劈了一下,盆景卻文絲未動,博果兒趴在上面找了半天,惱羞成怒,奪下侍衛手中的劍,罵了一句「廢物,讓開。」在福臨得意的笑聲中,博果兒親自用力砍了很多下,最終也沒能劈出痕跡。
後來我才知道,福臨之所以這樣肯定這是石頭而非木頭,是因為他身邊的大太監總管吳良輔,他是前明宦官,在宮中多年,這究竟是什麼,他自然最清楚,而福臨又是那樣的相信他,以至於信心滿滿的與博果兒定下那個賭約.
博果兒回宮跟太后,貴太妃哭訴,太后很是生氣,大罵吳良輔「既然清楚,就該好好的教教兩個主子,怎好挑唆皇上與阿哥打賭?」
我卻清楚的記得貴太妃只是淡淡的表情,用帕子將兒子的淚水擦乾,說道「皇上是天子,是咱們大清朝的皇帝,是四海之內最尊貴的人,你伺候皇上牽馬磨墨又如何?還不是應該嗎?其他的都能讓了,這又算得什麼。」
太后沒有做聲,隨即命侍衛將吳良輔拉到敬事房打了二十大板才算。
剛走進鹹福宮,就聞到一陣濃濃的藥香,陳嬪在侍女的攙扶下在殿門口迎我.
我細細的打量著她,也許是懷孕的緣故,臉色看上去倒比從前多了些許神采,眉眼間仍是小心翼翼的謙卑,身形尚未顯露出來,穿了一件寬鬆的家常錦袍,頭上亦只插了一隻扁方,更襯的楚楚可憐。她素日並不受寵,今日機緣懷上龍嗣,竟說不清到底是福還是禍。
見我過來,陳嬪忙走近,笑說「格格能來,真是讓妾身受寵若驚。」
我亦笑道「您這樣說,我不敢當。」
她怯怯的拉著我的手,眼裡隱隱有淚光閃現「聽見您要來,我心裡不知有多歡喜。」
我扶著她走進殿中,分主賓坐下。小丫頭已奉上香茶。我讓太監把禮呈上,陳嬪驚喜的看著,把童子拿到手中,不停地摩挲著光潔的玉質,略有些哽咽的說「多謝格格。」
我笑說「我是做姑姑的,怎麼樣不都應該嗎,您這樣謝,可是不願意我做姑姑了嗎?」
她急忙解釋「妾身是太高興了,格格疼惜這個孩子,不知道是他哪世修來的福分呢。」
看她如此,我的心亦酸酸的,強笑著安慰「太后很是關切,你要好生保重才是。」說罷,便起身告辭,宮中人多嘴雜,是非亦多,我本是局外人,實不該多做停留的。
陳嬪卻一再挽留,她身邊的侍女穗子嘴快「請格格寬坐些吧,咱們這裡終日不見人來,娘娘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陳嬪將頭扭過去拭著眼淚,我詫異的問「你主子如今有了好事,其他貴人主子難道都沒有過來嗎?」
穗子偷看了一眼陳嬪,低聲道「倒不如不來呢。」
我卻才明白來,對於陳嬪來說,有喜自然是好事,可看在別人眼裡,恐怕早已成了眼中刺,肉中釘。
歎口氣,扶了陳嬪坐下,正想問皇上有沒有來過,就聽到外頭太監通傳「皇上駕到。」陳嬪面露驚喜之色,穗子急忙扶她出去接駕,我亦離座。
福臨穿著一身明黃色的便服,大跨步的走進來,細看雖精神還好,臉上卻還是有些陰鬱之色,陳嬪插燭似的拜了下去「臣妾給皇上請安。」
福臨笑著扶她起身「太后都命你不必行跪拜之禮了,快起來吧。」
陳嬪含羞帶笑的起來,正要說話,福臨卻已瞧見了我,眼睛一亮,面露欣喜,笑道「貞妹也在呢。」
我只福了一福,笑道「如今哥哥有喜,我這做妹妹的怎能不來賀賀呢。」
陳嬪獻寶似的命穗子將玉舉蓮花童子捧到福臨面前,笑道「皇上,您瞧,格格送給臣妾的,多好看啊。」
福臨舉起來仔細端詳,笑道「多謝妹妹費心了。」
「再謝,我可拿走了,不知道這東西當得起當不起那麼多謝。」我指著蓮花童子說道。
福臨與陳嬪都笑,我告辭著要出去,福臨卻起身說「正有事找妹妹呢,一同出去吧。」
我瞥見陳嬪突然暗淡下來的臉色,忙笑道「出來這半天,太后該找我了,九哥還是多陪陪陳娘娘,有什麼事也不急於一時啊。」
福臨許是意會到忽視了陳嬪,轉向她笑道「朕去去就來。」
陳嬪忙笑著說「皇上忙去吧,臣妾等皇上用午膳。」
福臨只看著我笑說「走吧。」
我只好向陳嬪告辭,隨他步出鹹福宮。
一路到了御花園,福臨漫步走進浮碧亭,御花園中以浮碧,澄瑞、萬春和千秋四亭最為精緻。兩對亭子東西對稱排列,浮碧和澄瑞為橫跨於水池之上的方亭,朝南一側伸出抱廈,微風習習,池中荷花微露尖尖的骨朵,碧葉連天.
福臨背對著我深深吸口氣,笑道「已然有些荷花的清香了呢。」
我看著他,笑問「九哥不是說有事嗎?」
他回轉頭看著我「就這般著急著想走嗎?」
我一楞,走進亭子坐下,笑著說「我倒沒有什麼可著急的,只是怕有人等您等的著急了呢。」
他先是露出不解的神色,片刻又恍然「你說陳嬪嗎?不妨事。」
帝王最是薄情,即使懷了他的骨血,也不過是如此,就算沒有太多的男女之愛,總該有些肌膚相親的溫暖。
我無聲的歎氣,福臨坐到我的對面,細細的看我,我有些窘迫,轉過臉,問道「九哥看什麼呢。」
「我們彷彿生疏了不少。」不知為何,福臨說出了這句話。
要我如何回答呢,就像太后說的那樣,他已經不僅僅是福臨,是九哥,他還是全天下人的皇帝,是後宮女人的丈夫,阿哥和格格的阿瑪,我們終不能像兒時那樣朝夕相處,嬉樂玩鬧。他有該擔起的責任,有著萬里江山和數不清的紅妝等待著他。
「貞妹,我必須要娶榮惠,是嗎?」
他突然問道,這又是個讓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可我也只能答道「是的,必須。」
他一把將我拉著我的手,激動的說「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我是皇帝,就因為她是科爾沁的公主?」
我輕輕將他略嫌冰冷的手拿下,冷靜的回答「是的,因為您是皇帝,因為她是科爾沁的公主,您必須娶她。」
福臨的臉上全是哀傷「我做夢都盼著他死,如今他死了,我卻還要遵從他死前的意願,我這個皇帝還當來做什麼?」
我的心瞬間柔軟起來,輕聲說道「哥哥,娶榮惠姐姐是因為這是我們大清多年的國策,與蒙古聯姻是必須的,不因為任何人的意願。」
他拉著我的手,顫抖的說道「貞妹,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經常會覺得他並沒有死,他還活在我的周圍,他依然在冷冷的看著我,他說,你不必管,聽我的就是。」
福臨臉色很是慌亂,渾身顫抖著,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慢慢蹲下身子,我亦俯下身子,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水,柔聲說「他已經死了,我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你忘記了嗎?」
他愣愣的,喃喃道「是的,是的,他已經死了,我們親眼看到他下葬的。」
多爾袞,這怕是他一生的夢魘了。
我扶著他坐到石凳.
半晌,他恢復了神色,看著我,苦澀的說「我亦清楚,即使今天不是我做皇帝,蒙古科爾沁的公主也會成為大清國母,可我就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他來,就恨徹心扉。況且,榮惠自幼驕橫,實非我心中所想。」
我沉吟片刻,只說「可,也要為皇額娘想,她操心的已經夠多了,怎可再讓她為難費神呢。」
福臨痛苦的說「這亦是我心中最為難的事情。」
我站起來,看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淡淡的說「得失本在一線之間,即便是皇帝,也總有些無奈的事情,有得必有失,取捨只在與你覺得值得與否了。」
他不再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吳良輔悄然站在了我們身後,偷覷著福臨的神色,回道「皇上,陳嬪娘娘在等您用午膳呢。」
福臨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只是出神,吳良輔不敢再叫,只是用哀求的眼光看著我,我本不想理會,卻又想起了陳嬪在看到福臨駕臨時那受寵若驚的神色,心下不忍,儘管他對她們無情,卻還是她們一生仰望的良人,寄托著太多的悲歡榮辱。遂走上前輕聲喚福臨,福臨看看吳良輔,站起來隨他去了。
我站在那裡看他遠去的背影,五味呈雜。
碧裳和朱顏輕輕走過來,扶我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