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做著那樣的夢一個人坐在高高的懸崖上,風從山崖底呼嘯而過,我不敢低頭,可似乎總有一個強大的力量推我下去,怎麼都無法坐穩。每次被夢驚醒後,那種心有餘悸的強烈和真實常常讓我分不清剛才是否只是個夢.冰冷的指尖似乎還殘存著冷風的氣息.
今夜又是如此,夢醒後,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遂起身下床.
外頭朱顏正睡的香,嘴角還帶著幾絲微笑,我輕輕走出寢殿,打開殿門,月色一瀉如玉的灑滿院子.
坐在門欄上,風微微的吹動,花香便清清淺淺的浮動起來。
我一直都是那種淡淡的樣子,似乎不會對任何的東西產生極大的興趣,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放縱的笑著鬧著.甚至連話都很少.而那些花兒卻總是能讓我開懷,讓我滔滔不絕的說些什麼.我想它們讓我感到安心吧,它們散發著幼年記憶中最美好的那些味道。
廣西桂林,山明水秀,風清雲淡,花香草幽,儘管已離開了4年,卻依然讓我心心唸唸,我在烽火連天中離開,滿目蒼涼的桂林城時常在我眼前閃現,而今,不知它是怎樣的模樣了,是否還是一如往昔的美麗。
轉眼,已在深宮四年了,父王和母妃若能看見我如今已從不諳世事的小女娃變成了十四歲的大姑娘,不知該多麼欣慰.
「定南王親率鐵騎出興安,次嚴關。酉時回省,下令緊閉城門,王邸四門亦閉。……王仰天歎息。初四午,武勝門破,王單騎入邸,自焚死……定南擐甲冑,挾弓矢,身不離鞍,口不嚥食,蓋六晝夜。力竭扃邸,聚其寶玩,挈其圖書,闔室自焚。與王妃白氏相對死。不忍貳乃心,不肯膏人刃……」
我沒有親眼看到那慘烈的一幕,卻依然在每次想起時心痛難忍,若沒有南明王朝的反攻,如今的我還是定南王府中天真活潑的小郡主,還是和父王母妃共聚天倫,還有我的弟弟,庭訓,我們已然失散了4年,你如今還是生死未卜,究竟在哪裡啊?
夜氣寒了起來,足尖傳來的陣陣寒意讓我從哀思中回轉來,這才發覺我竟沒有穿鞋就跑了出來,眼淚不知覺的掉了下來,滴到金磚上,點點發寒。
「格格。」阿離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為我披上件雪灰色緞繡水仙氅衣,坐在我面前握著我的手。
阿離和我一起長於定南王府,桂林失陷,她亦家破人亡,我們一起從王府走進這深宮,相互溫暖相依為命。她不僅是我的侍女,我兒時的玩伴,更是我的親人。
「格格,您又做夢了嗎?夜深露重,也該保重才是。」
「阿離,你喜歡這裡嗎?」
「奴婢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反正您在哪我就在哪。」阿離輕輕搓著我發寒的雙手。
「阿離,我想桂林,想家,想父王母妃,這裡雖有太后疼愛,有福臨,博果兒做伴,可終不是家。」我望著月亮輕聲說道。
「格格,您不要想太多,太后那麼疼您,千方百計的想您開心,要是她知道您夜裡常常做噩夢哭泣,該多難過啊。」阿離寬慰著我。
我知道,太后是真心疼我的。雖然她也有女兒,卻都不是養在自己身邊,又早早出嫁了,而我自進宮就沒有離開她的身邊,她讓我住在慈寧宮後殿的吉雲樓,每日與我朝夕相處,親自教我讀書認字,在我內心深處早就當她是親娘了。我是不幸的,那麼小的年齡就經受了家破人亡的慘劇,我又是幸運的,有這樣一個額娘疼著,彌補著我缺失的親情。
我該努力的開心的,在人群中笑著鬧著,別人都以為你很快樂,時間長了,自己也會以為自己很快樂。
阿離扶我起來,向內殿走,守夜的朱顏也已經醒來,伺候我躺回床上,腦子裡回想起白日裡聽戲的時候貴太妃的話和福臨的神情,還有岳樂,迷迷糊糊中卻也睡著了。
第二天用過早膳,我便捧著剛從小花園裡剪下的鮮花朝太后住的前殿去,剛走到殿門口就聽到福臨身邊的大太監總管吳良輔在跟太后回話,遂站住逗弄掛在廊子上的鸚鵡,耳邊隱約飄來一些話語,
「回太后,今兒一早皇上下了旨,命諸王、貝勒、貝子分管六部、理藩院、都察院事。定王公朝集例。定齋戒例。許滿洲、蒙古、漢軍子弟科舉,以甲第除授。」
「嗯,就這些嗎,還有什麼嗎?」
「回太后,沒了,皇上就發了這些旨意。」
「那親貴大臣們呢,可曾奏請了什麼要緊事?」
「回太后,倒是有件事,只是皇上發了脾氣,沒準。」吳良輔的聲音有些低了。
「哦,是什麼事?」
「是,是科爾沁部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擬送女榮惠郡主進京的事。」
「議政那邊是怎麼說的?」
「鄭親王認為既已行聘,皇上又已親政,理當大婚,可皇上不許,就這樣擱著了……吳良輔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你下去吧,好好伺候皇上,不要讓他老是發脾氣。」
「是,奴才告退。」
吳良輔退出來看到我,急忙給我打千行禮,我揮手讓他出去了,然後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屋裡熏著淡淡的沉香,太后端坐在南邊的塌上,手裡的翠玉珠子不停的轉著,蘇麼麼瞧見我進去,忙給我使眼色。
我將手裡的花插到白玉瓷瓶中,走到太后面前,給她斟了杯香茗。
太后放下手中的串珠,接過茶抿了一口,問道「你都聽見了?」
「是,女兒都聽見了。」
太后歎了一口氣「他總也不肯讓我省心。」
我小心的回道「額娘,榮惠姐姐知道嗎?」
「這怎麼能讓她知道呢?聘都下了,皇上卻還這樣孩子氣,滿蒙聯姻是我大清多年的對外政策,怎麼能由得他耍性子呢。」
我疑遲的說「可是九哥一直不許迎娶,榮惠姐姐早晚會聽說的,既然沒有回轉的餘地,額娘還是要趕快想法子讓九哥改變想法才是啊。」
「你九哥的脾氣自小就這樣執拗。心裡就是有什麼想法也不肯說出來,就算不願意,也該說來大家商量商量。」太后皺著眉頭說。
我和蘇麼麼對看了一眼,都沒有再說話。
良久,太后喚道「貞兒,你去內務府一趟,請岳樂過來。」
我一楞,隨即答應了出去。
內務府離慈寧宮並不遠,穿過慈寧門和慈寧宮小花園,出了神武門就是了,我一路走著一路思索,儘管岳樂和皇上交好,但在大婚這件事情上未必就能聽了岳樂的話。畢竟皇上對榮惠姐姐的排斥是從小如此的,而這樁婚事又是已逝的攝政王多爾袞主張的,福臨怎麼肯輕易妥協呢。
這樣想著已然到了內務府大門前,門口侍衛急忙過來請安,我笑著命他起身「快進去請安郡王,太后有請。」
侍衛應了進去了,片刻,岳樂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尚穿著朝服,戴著頂戴,想是剛剛下朝。
我含笑向他福了一福「太后請您去慈寧宮敘話。」
「倒叫你跑一趟了,這就走吧。」
我們並肩朝慈寧宮走去,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四兒。」他突然這樣輕輕喚了一聲。
我的心猛然狠狠顫動了一下,太后,皇上都喜歡叫我貞兒,只有他,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一直喚我四兒,他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妃也是這般喚我的。
「這些日子忙著太后的聖壽節,多日不見了,還好嗎?」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麼清越,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擔心和憂慮,彷彿一切都是漠然。
我側過臉看他,挺直的鼻子,濃黑的劍眉,俊朗卻帶著幾絲狂傲的臉龐。
他停住腳步,轉過頭看我「怎麼了?」
我卻笑了起來「怪不得丫頭們都私下議論著,說安郡王比皇上還好看呢。」
他亦淡笑「我問你話,你卻想著這個,真是討打。」
我像小時候一般,拉著他的衣袖左右搖晃「你捨不得。」
只有在他的面前,我才會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他看著我一點一點的收斂任性,一點一點的使自己成熟,一點一點的學會在這紅牆黃瓦中生存。我知道,也只有他,懂得我的每個小心思,懂得我的歡喜和悲傷。
他牽著我的手繼續往前走,陽光徐徐的照在我們身上,溫暖且安靜,安靜的那麼美好,竟有種地老天荒的悠遠。
「明日我帶你出去弛馬,可好?」
「果真嗎?」我驚喜的問道。
「我何時騙過你呢。」他笑著說。眾人皆說他少年老成,總是不拘言笑的模樣,可我的記憶裡,他總是帶著一抹微笑和我說話的。
蘇麼麼在慈寧宮門外等著了,見我們走過來,迎上前去給岳樂請安,岳樂急忙用雙手扶起,拱手道「岳樂是晚輩,怎敢受麼麼的禮。」
蘇麼麼笑道「那奴婢也倚老賣老一回了,郡王快請,太后等著呢。」
岳樂邁步進去,我拉著蘇麼麼笑道「麼麼,額娘商量事呢,您跟額娘說我先回吉雲樓了。」
「你這鬼丫頭,八成是又在安郡王那磨成什麼好事了。」蘇麼麼愛憐的在我腦門上點了一下。
我卻笑著跑開了。
剛進吉雲樓的大門,便看到阿離和朱顏碧裳圍著桌子說什麼。
我故意咳了一下,阿離抬頭笑道「格格真是,回來也不說一聲,看嚇奴婢們一跳。」
「我還沒有說你們,你們倒說起我來,在看什麼呢,那麼入神,連我回來都沒有看到。」
碧裳笑吟吟的將桌上的東西捧到我面前。
我一看,卻是一個茶晶梅花花插,茶色的梅樹幹形。器身有白斑,巧雕了俯仰二枝白梅,花蕾並茂。一面琢隱起兩行行書「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八字。
我笑道「這是用整塊的茶晶雕成的呢,這個玉工匠倒不凡。」
朱顏道「咱們宮裡也有不少的整塊玉石雕成的器具,格格怎麼單單誇這個工匠?」
我答「此茶晶有白斑,玉工因材施琢白梅,懂得詩文並不希奇,難得的是應景合情。」
朱顏笑道「格格這麼一說,可越發當這是個寶貝了。」
我亦笑「這本來就是個寶貝,對了,哪來的?」
阿離回道「皇上剛命吳總管送來的,說是給格格賞玩。」
我站起身來,一邊將花插放到架子上面,一邊吩咐「阿離,你親自去趟上書房,跟皇上說我很喜歡,多謝他費心想著了,改日四貞再親自道謝。」
碧裳笑說「格格也忒小氣了,皇上送您那麼名貴的東西,您就一句謝就完了啊。」
「死丫頭,連格格也打趣起來。」阿離笑打碧裳。
我走到殿門邊,看著高牆外粉藍色的天空,強笑道「皇上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而我不過是個寄居者,有什麼東西能入皇上的眼呢。」
碧裳和朱顏不敢再接話,我打發阿離出去,便進了書房寫字,碧裳跟著進來磨墨,我拿起書案上一個精緻的小瓶子,滴幾滴在硯台了,書房內立刻充斥著臘梅的濃香,我偏愛用這些花的香液,博果兒曾笑說「貞妹寫出來的字都是色香味俱全的。」
不多時,阿離就回來了,回道「皇上說您喜歡就好,謝倒不必。」
我不做聲,輕舒皓腕,在雪白的宣紙上揮灑著墨跡。
次日一早,陪太后用過早膳,我便向太后稟明了要和岳樂出去弛馬的事情,太后只笑著應了,她知道我和岳樂之間的感情非比旁人。
回到吉雲樓,阿離已經為我準備好了騎馬裝,我匆匆換下繁複的錦袍和頭飾,只簡單的用和藍色衣服相佩的藍流蘇辮了根辨子,就出了宮門,岳樂已在神武門等著我了。
他一身寶藍色便袍,極是乾淨利落,肅身站立在一匹白色的駿馬身側,見我如此簡單的裝扮,眼中露出讚賞的神色,遂將手中的韁繩遞給我,我朝他嫣然一笑,一個漂亮的翻身,已穩穩的坐在馬背上,他這才轉身去牽侍衛手中的那匹棗紅色馬,幾個侍衛意欲跟隨,岳樂只揮揮手示意他們留下,便與我朝郊外弛去。
滿人無論男女皆善騎射,我雖是漢人,卻也精通馬術。還是孩童之時,瞧見父王教導幼弟庭訓習馬,便也鬧著要學,母妃不許,說女孩子家懂得女紅就罷,學了騎馬就如男兒一般帶著野性,欠缺了女子的柔媚。父王卻說,我定南王一世英雄,我的女兒也非一般尋常女子,做個巾幗英雄未嘗就比不得柔媚紅妝。從此帶我與庭訓一起研習騎術,母妃雖不喜,卻奈何不得父王,只得由我去了。
許是多日未嘗出宮,驀然出得那個只看得見四角藍天的地方,覺得連呼吸都是暢快的。
四五月本是多雨的季節,可今年卻是個例外,陽光明媚的透明,我寧願呆在這樣刺目的陽光下,都不喜歡陰雨連綿,無盡無休,彷彿要磨盡了所有生氣。並肩策馬徐行,要是這樣能走一輩子也心甘了。
「四兒,累了嗎?」岳樂輕聲問我。我搖搖頭答「我不累,咱們比賽吧。」
「你想如何比。」岳樂嘴角含著笑問道。
「從這裡到前面那條小溪,看誰先到,輸了的要答應贏的那個做一件事情,怎麼樣?」我指著前方不遠的小溪說道
岳樂大笑「既然你願意答應我一件事情,我也只好由你了。」
我驀然抽了一下馬背,策馬向前跑去,回頭笑道「快來呀。」
岳樂亦策馬追了上來,我騎術再好,終不如常年沙場,戰功赫赫的他,不一會,他就與我齊頭並進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要逗我的,不然他早就能衝到前面去了.
眼看就要到了,岳樂拉緊韁繩,我心一急,手一揚,馬鞭已落到小溪旁邊的草從裡,岳樂不禁驚詫,即而笑了起來。
他終還是比我先一點到達,我跟著到達,下馬之後,我笑著從草叢中拾起馬鞭,偏著頭說道「雖然你的馬先到了一點,可是我的馬鞭比你的馬還先到,這可怎麼算呢。」
岳樂寵溺的笑說「那只好,我認輸了,誰叫你的馬鞭會飛呢。」
我得意的笑看著他「那可要說話算話答應我一件事情啊。」
樂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慌亂起來,臉也有些熱,倒覺得不知所措了.
半晌,我避開了岳樂的視線,眼神迷離的不知落在何方,嘴中卻喃喃的念起了一支古樂府「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卻不曾想他轉到我面前,認真的看著我說「我在這裡,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我會一直都在的。」我楞楞的看著他眸中的堅定,向他露出了了然與心安的微笑。
他亦輕輕一笑,又指著小溪對面說道「瞧,那邊有野花,你不是最喜歡這些東西嗎,咱們過去。」
我猶豫著站在那裡,馬兒已經悠悠的走到一旁吃草去了,我怎麼過去呢,總不能當著岳樂脫了鞋襪涉水而過啊。
岳樂卻已經脫下了靴子和錦襪,彷彿看出了我的窘迫,笑在蹲在我的面前。
我歡喜起來,輕輕趴在他堅實的背上,他背著我走進小溪中,我將頭擱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在這落寞的世間,人山人海之中,總有這樣一個人,他站在你的身後,聽到他的呼吸便會覺得心裡很安靜。
回到宮裡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了,我先回了吉雲樓換了衣服,阿離回說太后已打發人問了幾次我回來沒有,又急急的到太后的東暖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