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易庭都認為自己是瞭解白初宜。
白初宜回到東嵐時只有七歲,長住王宮之中,一應起居儀制比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王宮之中,易庭的生母攝中宮事,因此,易庭與她走得最近,關係自然最好,即使後來白初宜與易洛執手定情,與他仍然交往甚密。
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更像親人,但是,他怎麼會不瞭解白初宜?——易庭是這樣想的,他甚至想到,白初宜會來見他。事實也是如此。那天半夜驚醒,朦朧月光透過敞開的花窗灑入屋內,看到坐在桌邊悠然飲茶的白初宜,易庭並未驚訝。
「什麼時候回平奈的?」披衣而起,易庭很自然地詢問,彷彿只是見到一個好久未見的知交。
「昨天夜裡!」白初宜擱下茶盞,同樣沒有絲毫不自在。
在白初宜地對面坐下,易庭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色,關切地道:「你的傷勢如何?」
「沒有大礙!」白初宜揚眉,唇角有一抹笑意,「至少不會影響我殺人!」
易庭不由皺眉,卻沒有多問,淺淺地苦笑了一下:「我以為你是來殺我的。」
「這個辦法也可以!」白初宜的左手始終握著劍,卻一直沒有動作,「只是,我有更好的主意。我需要盡快平定叛亂,與其餘波不斷,倒不如讓你這個叛首來做平叛功臣!」
「你認為我會答應?」易庭失笑,「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易洛還會給我效忠的機會?」
「為什麼不會?」白初宜正色問道,似乎十分不解,「王的戒心重,但是,從未失理最起碼的理智,更非冷血之人。」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指責我?」易庭輕笑,「叛亂之責全在於我?初宜,難道王就沒對我動過殺心?」
「自保的方法有很多種!」白初宜並未正面回答。
易庭手按桌沿,笑容誇張,卻沒有出聲:「初宜,我不似你,手握軍權,還有先王遺詔保護!我只是他的弟弟,一個聲望不低的王子,你希望我如何自保?」
他同樣有自己的驕傲,如果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又有何意義?
白初宜的眼睛微瞇,淡淡地道:「正是那因為你的身份與聲望,你才不必擔心。」易洛比任何都清楚輕重,他忌諱易庭一系的勢力,卻也同樣不會太過在意,因為他們幾乎都是文臣。作為王,縱容文人的清高好名是理所當然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易庭斂起笑容,「紫華君,我為什麼要甘於這樣的狀況?」
「是你不甘,還是柳家不甘?」白初宜的語氣忽然變得尖銳。
易庭臉色驟變,兩手死死地緊握成拳,半晌沒有說話。
他以為自己瞭解白初宜,但是,白初宜卻是真的瞭解易庭。
與易洛不同,易庭生來就擁有一切,從未經歷什麼巨變,一直都是極重要的王子,生性喜好文辭的他其實頗有幾分淡泊權勢的心思,只不過,他身不由己。
在易洛最失意的時候,易庭都始終以禮相待。他實在不是一個在意王位與權勢的人。
易洛對他的殺心,九成都是因為他身後的柳家。
「初宜,他們是我的親人!」易庭苦澀地歎息,「易洛厭惡世家的權勢,他有宏圖偉業,不會允許有半分禁梏,柳家首當其衝。」
「如果柳家的存在已經在阻礙東嵐的發展,柳家自然不能存在!」白初宜冷酷地言道。
易庭臉色青白,半晌才道:「我忘了,你們一個是白王的女兒,一個是白王學生,你們心中,東嵐的大業高於一切!」
「是的!」白初宜沒有否認,「東嵐有機會統一天下。神州分裂已久,戰亂不休,能有機會統一是蒼生之福!這是父親的心願,我會盡全力達成!」
言外之意,任何阻擋她達成這個心願的人、物、事,她全不會放過。
「我就不能為王嗎?」易庭問得平靜,因為這是他的最後一個疑問。
「為王之後,你會如何?」白初宜沒有回答,反而揚眉問他。
易庭一怔,竟無法回答,也恍然明白——這便是答案。
看著他神色變幻不定,白初宜漠然起身:「大義滅親其實一點都不困難,叛逆並不適合你!」
「如果我不答應呢?」易庭被她的冷漠刺傷了。
白初宜愕然:「與舟同亡的固執是愚蠢,我以為你並不愚蠢!」
「你若不幫他,我未必沒有勝算!」易庭苦笑,「初宜,我還是不夠瞭解你,你為什麼仍然選擇他效忠?」
易庭見過她當年傷痛難堪的模樣。當時,易洛做得太狠,她了斷得太絕……連她都不明白,為何在羽桓面前,她沒有否定易洛。易洛繼位意味著他有太多的手段禁錮她,無論情將如何,他們必定糾纏至死。——真的只是因為對東嵐有利嗎?還是因為,這同樣是將她自己逼到絕境的選擇?
易庭語氣中苦澀之意太重,白初宜怎麼會聽不出?她半晌無語,好半晌才輕描淡寫地道「我自然是要效忠東嵐王的!」
易庭一時沒明白她意思,只聽她立刻就接著說:「易庭,你似乎一點都不清楚,你身邊的人已經走得多麼遠了!」
這句話令他凜然,那冷漠的語氣透著血腥殺機,彷彿在昭告某個可怕的事實。
「你說什麼?」易庭不願相信,但是,他清楚,白初宜沒有必要騙他。
「我什麼都沒有說。你只需要用眼睛看!」白初宜結束了談話,從窗戶離開。
第二天,他被宮衛有禮地「請」到柳府,在柳府門前遇到同樣被「請」來的易諍。
易庭苦笑。
內史令蕭漠是白王的心腹親信,既然紫華君到了平奈,宮衛自然就是她的可用之力了。
「白初宜,老夫是反了,可是,你不能將通敵叛國的罪名扣到老夫頭上!你這是栽贓!」剛進柳府大門,沒走多遠,就聽正廳傳來柳敬華暴跳如雷的吼聲。
「那就請柳相解釋一下這些書信的由來!」白初宜聲音平靜,卻凌厲地壓制住柳敬華的氣勢。
「書信是你的人找出來的,老夫怎麼知道?」柳敬華理直氣壯,白初宜冷笑:「柳相不承認是理所當然的。本君也不是秋官,柳相在秋官獄慢慢思量如何向秋官們解釋吧!」
易庭與易諍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將彼此的震驚都看入眼中。
「白初宜,你個……」柳敬華想破口大罵了。
「柳相,叛逆已是不赦之罪,本君有必要栽贓別的罪名給你嗎?」白初宜清冷的聲音彷彿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柳敬華一下子無語了。
的確,她有必要如此嗎?同樣是株連九族的不赦之罪。
「帶走!」白初宜沉聲下令。
易庭與易諍在宮衛的陪同下,就站在正廳的門外,柳敬華被押出時,一眼便看到兩人,再看兩人身邊的陣勢,臉色立時變得極其難堪,什麼顏色都有。
「兩位殿下久候了!請進!」白初宜在廳門前淡淡地出聲,恭敬執禮,請兩人進來。
「呵……」柳敬華忽然大笑,那笑聲漸行漸遠,聽來卻更覺淒涼。本來想開口的易庭一時也無法成言,良久才艱難地問道:「你說柳相叛國?」
白初宜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桌上擺著的一堆簡牘帛紙。
易庭的手有些顫抖,但是,終究取了來看,只看一份,他便臉色灰白,整個人都搖搖欲墜了。易諍也是一臉猶豫,盯著桌上的那堆東西,不知該不該相信。
小心地從易庭手中取回書簡,白初宜沒有開口,恭敬地送兩人出府。
宮衛已經撤去大部分,到門口時,白初宜身邊的親衛隨從也離開幾步,讓易庭與易諍的從人過來接兩位王子。
「殿下受賊子脅迫,如今可以稍安了!」白初宜在台階上低頭行禮。
突異就在此時。
朗朗青日,如夜的黑色異常醒目,伴著犀利的殺氣直指階上白衣飄然的女子。
「紫華君!納命來!」喝斥聲凌空而至,白初宜卻一動不動,盯著那個全身都裹在黑色中的人逼近自己。
宮衛與王府儀衛的行動並不慢,立刻阻住那人的方向。
黑色的匕首在一聲脆響後斷裂落地,刀劍加身,黑衣人倒在血泊中。
沒等大家緩一口氣,白初宜臉色突變,縱身躍起,手中的凌雲劍陡然出鞘。
劍氣如虹。
縱然是稀世名劍,縱然白王的輕霖劍法高超絕妙,也難以阻殺近二十名刺客。護衛也全力拚殺,阻止他們靠近紫華君。
柳府門前不到五尺寬的巷道,激戰正酣,易庭與易諍被隔在戰圈之外,易庭緊張地盯著戰況並未注意,身邊的情況。
一道寒光閃過眼中,同時伴著鮮艷的血色。
易庭只看到這個情形,人便被推開,再抬頭,只見白初宜站得筆直,手中的劍直指易諍。
「六殿下,永寒承諾你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