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華君 上卷:萬里江山歸何處 第二十三章 變故
    「平叛?」易洛懊惱地捶了一下手幾,「易庭叛亂的消息都沒有傳到宛城!朕下的哪門子詔?你也說軍心不穩了,就不怕朕的詔書一下,立即被當成是欲加之罪?」

    「不會的!」白初宜很平靜地回答,從袖中取了一份帛書給他。

    「這是什麼?」易洛詫異地接過帛書,那素帛並非上品,字跡也很粗糙,內容卻是他方才命沐清念的那份檄文。

    白初宜苦笑:「反正檄文已經發出,早點就早點吧!」

    易洛恍然,自嘲地一笑,道:「朕倒忘了還有這麼個簡單的法子!」

    情況有變,他竟在大驚之下忘了最簡單的應變方法。

    白初宜揚眉:「簡單?臣讓韓元等先行在宛城周邊散佈此檄文,請王速決。」

    ——即使是栽贓,也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想成功,比欲加之罪困難得多。他居然說簡單?

    易洛微哂,輕輕點頭。沐清看她轉身離開,剛想開口,卻被易洛不經意地擺手阻止:「等會兒再說!」

    不多會兒,白初宜便走了進來,還領著韓望與袁俊等人一行。

    「臣御下有失,請王降罪!」白初宜行禮後並未起身,再次低頭請罪,韓望與袁俊同時一愣。

    沐清愕然,不解她怎麼這樣說話。

    「事涉叛逆,換了別人,一句『御下有失』是絕對說不過去的!」易洛卻神色清冷地嘲諷了一句,「也就你紫華君敢如此輕描淡寫!」

    韓望與袁俊同時驚出一身冷汗,跪在白初宜身後,不敢動彈一下。

    近來軍中的情況,他們也不是不知道。東嵐鼓勵世家子弟從軍,軍中隊率以上的將領也多是世家子弟,這些天,他們的心腹親信多少都透露了一點家書的內容,多被他們或安撫或訓斥地駁了回去。若是易洛不在,他們肯定要報給白初宜,但是,一來,白初宜忙於佈置平叛與對付陳國;二來,易庭到底反沒反,誰也不清楚;三來,易洛也頻頻出入,他們實在不敢隨意報告牽涉叛逆的事情。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易洛素來嚴厲,對叛逆更是從不容情,手段酷烈。——當年濱海一役,安陸降將復叛,以至易洛與白初宜以及東嵐主帥被困蘇淮郡城。脫困後,易洛下令,此將不死,東嵐再不受降,並強行驅逐之前俘虜的三萬安陸軍士。反攻時,易洛說到做到,連克三城,均是盡戮安陸守軍。——沒有人敢保證,易洛會原諒他們家人的背叛。

    在門檻外行禮的副將、校尉聞言,均是臉色大變,誠惶誠恐之餘,更是不敢抬頭。

    易洛抖了抖手裡的帛書,冷笑:「御下之事,朕也無心計較,朕現在好奇的是,諸位家中的消息可比易庭的檄文快了不少!」

    ——易庭殿下當真叛了!

    收到類似家書的人不由感到了絕望——本是心存僥倖,倘若無此事,大可一笑置之,現在卻是反叛實證了。

    「朕方才對宛城令言;『一個大家族有幾個不合時宜之人也難免!』但是,宛城令將辭涉叛逆的家書呈給了朕。對於諸卿,朕似乎說不出這樣的話!」易洛斂起笑容,語氣稍緩,但言語依舊嚴厲,「人非聖賢,更何況,即便是聖賢,也未必無錯。朕現在尚念及諸卿皆非聖賢,亦沒有參與叛逆。一點私心,一點猶豫,尚不算大錯,否則,也就不必再見爾等了!」

    一片寂靜。

    易洛的目光如刀,雖未見血,只是鋒銳寒芒便足以令心防失守,但是,在有人再無法忍受,準備開口前,他卻話鋒一轉,語氣淡漠地道:「朕知道,東嵐軍中,一功一賞。看卿等腰間的勳扣便知,卿等均是沙場九死餘生,方得今日之位。朕敬諸位的功勳,亦敬諸位的同袍,不以密探之事為證,不以刀筆刑訊相加,朕親自問卿等是否忠誠。今日之後,朕不會再問,諸般事宜,東嵐皆有律可循。」

    這話的意思太明白了,連白初宜都詫異地抬眼看了他一眼,顯然十分意外。

    「……臣罪無可赦!」終於有人開口,誠惶誠恐地請罪,顫抖的話音顯出內心的緊張不安。

    易洛將手裡的帛書放下,神色依舊冷漠,對那人說的話卻很是溫和:「朕今日只是詢問,不會加罪,卿等也不必請罪。」

    「臣罪無可赦!」這一次不再是一個人的聲音。

    易洛不由揚眉,淡淡地反問:「罪無可赦?卿等一再請罪,可是已經不忠?」

    這話就有些刁難的意思,眾人面面相覷,不敢再說話。白初宜輕皺眉頭,抬眼看了易洛一眼,叩首言道:「王上明鑒,臣願以性命擔保,屬下諸將決無不忠之心,然,王上先前亦言人非聖賢,諸將為私心所蔽,行事確有不妥,請王寬恕!」

    「請王寬恕!」所有人跟著叩首請求。

    沐清低下頭,目光流轉,掩去眼中嘲諷的笑意。——這兩人一唱一和,分明堵死了那些人的退路,卻還讓那些人感恩戴德!

    「行事不妥而已,本不必問罪,何來寬恕?」易洛說得輕鬆,接著,他用方才對陳延的回答,結束了這次晉見:「朕知道卿等的忠心,不會忘的,處置時自有考量!除了紫華君,諸卿都退下吧!如今,朕的安危可全繫於卿等之手!」

    「臣等萬死,定護吾王周全!」韓望用力叩頭,代所有人做出保證。——誰讓他帶來的屬下明顯比袁俊多?意義不言而喻。即使他自己並非世家出身,也沒有家人涉入叛逆,但是,身負王駕所在的安全,如此情況,他不可能毫無責任。

    等韓望等人退下,易洛起身走到白初宜身前,站定後,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句:「紫華君打算如何平叛?」

    白初宜挺直腰,依舊跪著,目光投向前方,很簡單地回答:「立刻出發,速戰速決。」

    「有把握嗎?」易洛伸手示意她站起。

    白初宜站起身,看了他一眼,點頭,緊跟著又搖頭:「朕有把握平叛,卻不敢保證王的安全。」

    「因為這個變故?」易洛輕笑。

    白初宜並不否認:「是的!王可有把握嗎?」

    易洛搖頭:「朕也不可能掌握一切。」

    白初宜看著他,目光冷冽,令易洛苦笑:「咱們扯平了!紫華君,朕才即位,你認為朕有什麼本事操縱一切?朕只是……連嫡子身份都不被承認的王長子而已!在你收回所有後,朕有什麼本事在易庭身邊多做佈置?」

    白初宜沉吟了一會兒,默然點頭,隨即連禮都沒有行,轉身便走。易洛一言不發地看著,緩緩地退後,坐回原位。

    扯平?

    既然他已懷疑難她的忠誠,她懷疑他佈局至斯也不能算過分。

    只此一句,她恐怕已經瞭然。

    他既然如此說了,又有什麼資格質疑她的失禮?

    易洛忽然有些恐懼——君臣之分下,他們之間僅存的那點聯繫竟變得如此脆弱!

    或許,他們之間的那份信任本身就太過單薄了!

    單獨僅存的信任本就如無根浮萍!

    ***

    「王對這次的變故是否已有想法?」沐清見易洛有些失神,心中微驚,不安地開口,試探地想轉移話題。

    易洛沒有立刻回答,但是,他也回過神認真地思索了一下,才對沐清道:「排除其它的可能,我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說到這兒,他便淺笑著搖頭,看著沐清,無意再說。

    沐清皺著眉思索,最後不太肯定地說了一個人:「可是易諍殿下?」

    算來算去,會做又能做出這件事的只有易諍。

    易洛不由挑眉輕笑:「很奇怪嗎?」

    沐清本來想點頭,但是,隨即又愣住了——易諍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易庭的追隨者,但是,圍困白王府的舉動與後來易庭的反應,似乎已經說明他並非那麼單純!

    「有點,但是,又似乎是順理成章的!」沐清很坦白地回答。

    易洛展開白初宜送來的帛書,再次默讀那篇檄文,沐清遲疑地等著,好一會兒,才聽他輕歎著道:「恐怕連她自己都忘了,多年前,就是她提醒我,單純而莽撞的人在宮廷中,不是死就是瘋,絕對不可能活得開心滋潤!連她都忘了啊!」

    沐清凜然,卻不敢再開口。

    *****

    儘管易洛讓他們先離開,但是,韓望與袁俊在門口一眼就看到周淳與陳延,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十分默契地命屬下離開,自己卻在縣衙外站住。

    「韓將軍!袁將軍!」如此明顯的表現,周淳與陳延不能不上前打招呼。

    韓望不擅言辭,看了袁俊一眼便沉默地看著兩人。袁俊微微一笑,對周淳輕輕頜首,目光一轉便盯著陳延不放,語氣溫和地道:「陳大人忠心可嘉,雖是文武殊途,末將仍然得說一聲佩服!」

    陳延被他那一聲「末將」嚇得不輕。文武有別,不互轄制,但是,同樣都是正從十位上下共四十階級別,縣令是正七位上階,統領是正三位上階,怎麼算了,袁俊都不可能在陳延面前用這種自稱。

    袁俊這話說得陰陽怪氣,陳延自然聽得懂,只能苦笑:「二位將軍,在下與你們不同,在下……唉!在下不敢稍有隱瞞啊!」

    韓望與袁俊同時一愣,正要說話,就聽到白初宜清冷的聲音:「宛城令!」

    「下官在!」陳延連忙轉身對白初宜行禮,「君上有何吩咐?「

    白初宜步下縣衙門的三層台階,走到陳延面前,遞給他一份帛書,淡淡地吩咐:「我的屬下在宛城內外發現有人張貼這個東西,你派人立刻搜查,張貼之人下獄,張貼之物全部收繳!」

    陳延一邊應承,一邊下意識地打開帛書看了一眼,隨即大驚失色,帛書更是滑落到地上。

    「君上……」陳延抬頭看向白初宜,卻見白初宜神色冷洌:「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陳延一個激靈,福至心靈,竟領會了她話中的意思,連連點頭;「下官明白——搜查宛城內外,張貼之人下獄,張貼之物收繳!」他在「張貼」二字上著重用了語氣。

    白初宜不動聲音,只是輕輕點頭,抬頭看向韓望與袁俊:「你們倆怎麼還在這兒?」

    「末將等惶恐不安!君上……」依舊是袁俊開口,但是,白初宜眸光一斂,沉靜的臉色令他無法再說。兩人默然跪下,周淳也有些恐懼跪下,只覺得白初宜隨時會發作他們。

    白初宜卻沒有再看他們一眼,緩緩地走過他們身邊,冷冷地扔下一句話:「你們的罪有本君在前面擋著!」

    幾人再抬頭時,只見白初宜已揚鞭縱馬,絕塵而去。

    *****

    出了宛城的北門,白初宜狠狠地勒緊韁繩,馬兒吃痛地揚起前蹄,梗著脖子嘶鳴一聲,隨後在原地不停地跺腳。

    白初宜伸手撫摸馬兒的脖子,輕輕地安撫自己的坐騎,但是,目光卻靜靜地投向遠方。馬兒漸漸安靜下來,彷彿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溫馴地不再動彈,低頭在地上左右尋找著什麼,自顧自地快樂著。

    「走吧!」白初宜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拍拍馬兒的脖子,有些孩子氣地對它道,因它悠然自得的快樂而皺眉。——其實,東嵐的紫華君也不過十七歲而已。

    感受到韁繩上傳來的意圖,馬兒抖擻了精神,撒歡地奔跑起來。

    羽林駐地離宛城並不遠,不過一會兒,白初宜便看到了羽林的旗幟,在營門前驗過口令,她翻身下馬,走進營內,韓元立刻迎了上來,顯然等了許久。

    「怎麼了?」白初宜稍稍驚訝,將韁繩交給一邊的中軍衛卒。

    韓元沒有回答,只是道:「屬下有事稟報。」

    白初宜有些瞭然地點頭,直接走進中軍帳。帳門放下,韓元立即跪下,雙手奉上一隻細竹管。白初宜不由變色,伸手取過,聲音卻尚算平穩,淡淡地道:「風絮將此事交代給你了?」

    「沒有!」韓元低頭回答,「長史大人並未讓屬下負責此事,只是,方才有獵隼掠空而至,軍卒騷動,屬下曾見過白王用獵隼傳訊,知道非緊急事態不會如此,便擅自行事了!」

    確認了竹筒的密封完整無損,白初宜緩下臉色,擺手道:「我知道了。你是父親的親信,我相信你是知道輕重的。」

    「是!」韓元鬆了口氣,「屬下對那些軍士說,那是白王府豢養的獵隼,看到君上的旗幟才會棲下。」

    「嗯!」白初宜應了一聲,認可了他的處置。白王府確實豢養了鷹隼,也算圓得過去。

    白初宜握著那個竹筒,並未急於察看,反而沉吟了一下,對他道:「你是王府儀衛,又是衛率,我不在外人面前懲治你,但是,擅動此物的後果,你清楚。等回到平奈,你自領王府內規吧!」

    「是!」韓元並無異議,之前擅自行事時,他便料到後果了。

    「出去吧!」白初宜吩咐,同時捏碎竹筒,一張菲薄的絹紗輕輕落入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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