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對紫華君的瞭解,易洛絕對可以排入三甲,而在對她佈局安排的瞭解上,曾經與她同生共死的易洛絕對是最瞭解她想法的人。現在,白初宜只說了一個開頭,易洛立刻就明白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了。
「紫華君,還記得你自己的字嗎?」易洛怒極,卻勉強壓下所有怒火,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她,語氣冷靜也僵硬。
東嵐王羽桓接回紫華君時,頒詔全國,白王之女名初宜,字明聖。
初宜自然不會忘記,也更加清楚易洛為何問這個問題。她緩緩跪下,低頭回答:「臣不敢忘先王所賜之字!」儘管明白他用意為何,白初宜仍然只作不知,簡潔的回答本身就是拒絕的姿態。
——按聖朝的禮制,皇帝與國君向效忠之人賜字是最大的榮寵,那便是一生的忠誠契約,當年聖朝諸屬國反叛,聖帝最後只誅衛胤,便是因為,所有主謀首惡之人中,只有衛胤是得到他賜字的寵幸之人。參與反叛便是自違誓約,萬死莫辭。
「沒忘就不要亂動心思,算計到朕頭上來!」易洛冷言,「你是東嵐的紫華君,做你該做的事情,永遠不要想不該想的東西!」
白初宜低著頭,沒有立刻回答,易洛不由火大,手握成拳,狠狠砸上面前的桌子,酒盞碗碟都不由跳了一下。
「答話!」易洛冷冷地催促。
白初宜低著頭,唇角卻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在易洛的怒火將要再次發作前,淡淡地回答:「臣父是東嵐的白王,臣自然是東嵐的紫華君,這一點上,王盡可放心。」
這個回答讓易洛再按捺不住怒火。幾乎是一瞬間,他就來到白初宜面前,拉著她的衣襟讓她站起。這樣的動作讓白初宜很不舒服,但是,她只是微微皺眉,一聲未吭。
「白初宜,你想如白子風一般嗎?」易洛咬牙切齒地質問,神色凶狠,而白初宜卻半點都不買帳,眸光一閃,抬手便擊上他的小臂。
一股伴酸麻感的痛意讓易洛不得不鬆手。
白初宜的眼神如寒冰一般毫無溫度,易洛腦中的怒火因此一冷。
「王,臣父同樣是您的長輩,請您保持最起碼的尊敬。」白初宜的語氣也同臘月寒風一樣冰冷,令易洛心中一顫。
易洛有些懊惱——不該順著她的話說到白王的!
白子風……算無遺策的白王……是他們倆之間不能談及的人之一……
白初宜敬愛自己的父親……那個在她七歲時便離世的父親,直到現在,仍然是她心中只能仰望的天!
易洛對白子風也並非全無敬意。他長白初宜九歲,從一出生,就是白王的弟子。從五歲起,他每天在白子風身邊的時間比在母親身邊的時間還要長。
他比白初宜,比世人更清楚東嵐白王是如何憂國憂民!白王……是真的嘔心瀝血地籌謀計劃著未來的每一步!
算無遺策……多麼簡單的四個字!只是,這世上有幾人看到白王為此做了多少事情?
易洛敬他為師,也敬他如父,滿心滿懷的孺慕之情,卻也正因為如此,他無法不恨。
「……朕失言……」易洛道歉,他是王,再多的恨意也不能否認白王為東嵐所作的一切,而且,白初宜眼中的寒意也讓他不得不退後,「紫華君,你想如白王一般離開嗎?我……朕……已經讓你忍無可忍了嗎?」
易洛的氣勢彷彿被折損了一般,竟然用再小心翼翼不過的語氣向白初宜求證,那種姿態分明就是索取保證,也索取原諒。
白初宜沉默了好長時間,幾乎讓易洛開始感到絕對,她才低著頭,語速很慢地道:「臣並未想離開東嵐。」接著,她笑了一下,笑容轉瞬即逝:「離開東嵐,臣又能去哪兒呢?就像您說的……臣是東嵐的紫華君……」
易洛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卻聽白初宜稍稍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恢復之前的平靜淡漠,很認真地道:「從宛城令的表現就可以看出,王之前給東嵐上下的印象過於陰狠了!為王子時,如此並無妨,但是,現在,王需要天下歸心,需要讓東嵐上下對王不存疑慮。既然有機會如此做,王就不應當放過。」
「你做惡人,朕來公正裁決嗎?」這一次易洛沒有冷笑發火,只是笑得充滿嘲諷意味。
「吾王聖明!」白初宜卻根本不理睬,視而不見地低頭回答。
易洛的笑容一冷,卻緩緩坐下,半晌道:「這似乎與朕是否返京無關吧?」
白初宜抬眼,皺眉看著他:「王若回京,大局已定,誰還會妄動?」拋開其它不談,只此一點,易洛就不應有此問。
易洛看重的卻不是大義名分之事,這個世上,成王敗寇,大義?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說辭而已。他若勝了,自然可以擁有大義;若是敗了,這個承自先王的王位也不能說明他的正統。
白初宜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等他開口便淡淡地道:「王只是想對付易庭殿下與柳家嗎?臣以為王志在天下。」
易洛一凜,再不多做糾纏,立刻答應:「好,我們暫不回京。」
他只是想要對付易庭嗎?不!他需要一個穩定的東嵐,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征服天下。
儘管面上毫無表示,易洛心裡卻是十分不平靜——他志在天下,可是,白初宜的志向並非在此,為何也如此急切地希望東嵐安穩?
——這可以算是白初宜與白子風最大的一個不同點。
易洛記得很清楚,白王過世後,白初宜被羽桓帶回東嵐後,有三四年時間,她對軍政事務沒有絲毫的興趣,甚至讓很多人認為,她僅是白子風的女兒,不值得東嵐王那般寵愛入骨。
對於那些輿論,羽桓是知道的,卻從無回應。
有時候,易洛會想,他的父王真的很有耐心,或者說很有信心。——他願意等到白初宜自已開始感興趣的那一天。不管那興趣因何而起,他需要紫華君心甘情願地為東嵐謀劃。
易洛記得那個第一次,因為,那一次,她是為了他。
那是羽桓的壽宴,東嵐的朝臣齊集雍和宮,所有的王子都獻上賀禮,以期博得王的賞識,各人的門下也為自己的主子殆精竭慮,而當時東嵐正在與安陸爭奪濱海平原,戰況膠著,前方主帥請王遣王子監戰,鼓舞士氣,朝中已經爭執了許久,目光都集中在三王子易庭與六王子易諍身上,沒有人認為易洛有這個機會。在壽宴上,兩派人馬再次爭吵不下,羽桓臉一冷,讓皇子門下各出一人,比武,不分場次,一起動手,誰最後一個倒下,誰去。
易庭派出了自己的侍衛、宮內第一高手江歆;易諍派出了一個名不經傳的江湖人,其他王子本來還想一爭長短,但是一見那個江湖人陰狠的眼色,便擺手放棄了,只有一向不問政事的五王子易峴派了一個侍衛出場,易洛手下並無高手,也就沒出聲,可是,初宜卻在打量了三個人之後,笑著低聲問身邊的易洛:「你想去軍中嗎?」
易洛不解,但是,眼中的期望是掩不住的,於是,初宜在三人動手前,揚聲喊了一個字:「停!」
稚嫩卻難掩高貴清冷的聲音讓三個人停手,冷冷地看著出聲打斷他們的小女孩,羽桓卻目光閃爍地笑了:「紫華君,你有什麼事要說嗎?」羽桓的聲音十分溫和,那是對待初宜時才會有的態度。
「王,臣也想參加比試,請王准允。」初宜在殿中跪下。
「你要代表哪位王子呢?」羽桓沒說准允與否,反倒很平靜地問道。
所有的朝臣不由一驚,發現自己都忽視了一個十分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身為白王的女兒,紫華君獨得王的寵愛,只要她站到了某一方,其他人便無再無勝算。
「臣還沒想好!」初宜卻輕輕地一笑,讓所有人的設想全部落空。
「那你參加有什麼意義?」羽桓目光一斂,壓迫的氣勢盡顯。
初宜深吸了一口氣,朗聲回答:「若是臣贏了,請王准允臣選擇監戰的王子。」
羽桓沉默了一會兒,終是搖頭:「不行。你的輕霖劍法雖然未到火候,但是,想贏這三個人還是很容易的,再加上凌雲劍,你的勝算是十成。」
那三個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是,沒有一個能肯定,自己能從凌雲劍下勝出。
「臣不用凌雲劍,也不用輕霖劍法!」初宜微笑,自信地回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哦?」羽桓的興趣也上來了,略一思索便同意了:「好吧,不過,你指定的王子不能是這三個人的主子,以示公平。」
「臣遵旨!」初宜領命,羽桓已經吩咐宮人去為初宜取劍了,而站在大殿中的三個人都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畢竟,那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卻自信滿滿地挑戰他們,若是倚恃家學淵源也就罷了,可是,她卻說不會用震驚天下的凌雲劍與輕霖劍法。
掂量了一下劍,初宜漫不經心地舉劍起勢:「三位,可以開始了!」
三個人面上都不敢多有表示,心中卻已是忿恨不已,同時動手。
*****
最後一個倒下的是那個江湖人,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依舊笑得漫不經心的小女孩,不甘地低吼:「這怎麼可能?」
殿中其他的人也同時在心中問這個問題,連易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對三個高手,初宜只用了最簡單的招式就全身而退,而且勝出。
「有什麼不可能?二桃殺三士,不戰而屈人之兵,你沒聽過嗎?」初宜很好心地為他,也為所有人解答。
「誰讓你們都想好好教訓一下本君!」臉色一變,初宜傲然地冷言,「以本君的身份,就算不動手,也能讓你們全部倒下,之所以參加比試,不過是給三位皇子面子!」
她是白王的女兒,驚才絕艷、傲視群寰的白子風的女兒豈會平庸?
「啪……」一個掌聲響起——羽桓在王座上讚賞地拍手:「不愧是子風的女兒,不出五年,東嵐又有一員平定天下的將帥!」
「謝王誇讚!」初宜跪下行禮。
「說吧!你打算讓哪位王子去濱海!」羽桓笑問。
初宜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皇子,最後,抬手指向易洛:「大殿下!」
羽桓眼都沒眨一下,微笑著擺手讓侍臣擬詔,話卻還是對初宜說的:「紫華君,朕期待你的表現,所以,你陪著大王子一起走濱海吧!」
「遵旨!」初宜回答,沒有猶豫,身後,易庭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背上,更多的人則若有所思地來回看著初宜與易洛。
在沐氏敗亡多年後,東嵐的大王子第一次正式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
——這天下大業於她的意義在現在,恐怕只是白子風的遺願。
——她盡力而為,卻從未如此著急。
「紫華君,還有其它事情嗎?」易洛不在意地看向白初宜,卻沒有放過她最細微的神色變化。
白初宜有些驚詫地揚眉,隨即斂衽參禮:「臣……請王用印。」言罷取出之前寫好的調令奉上。
易洛緊緊地盯著她,卻一無所獲,只能若無其事地伸手接過調令,掃了一眼,取出自己的王印蓋在文頭上。